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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话 永恒之泪


两百年前,东方的古典帝制王朝走到了时代的黄昏。多年来闭关锁国,禁绝民众与海外往来,国内土地兼并眼中,经济破败萧条,社会矛盾激化,局势急剧动荡。大规模的白莲教起义在大江南北各地爆发,甚至连京师也受到了严重冲击。而这个故事的主角蒋福就是一个生在这样时代里的沿海小手工艺人。持续的起义暴动影响到了他的家乡,很多人背井离乡逃难,他也是其中一人。为了谋求生路,他和乡人决定冒险通过海上走私客的渠道偷渡前往东南亚讨生活。那个年代,有不少沿海的华人偷渡出海南下到马六甲、沙捞越一带做买卖,尽管风险很高——被官府拿住很可能要被问死罪,但迫于国内生计难以维持,铤而走险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

“阿福,你要去哪里?!”一行人快要登上渔港的小帆船时,远处跑来背着行囊的少女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喊着。

“小翠?船家请稍等一下!”一个少年从人群中探出头,向女孩的方向叫道,“我要跟表叔去南洋闯生活!你快回家去!”

“不行!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去!”少女一路向帆船跑来。

“不能等了!官兵就要来了,快起航!”船舱内蛇头向掌舵大声叫道,众人一拥而上登船,把年轻人也夹裹着上船去。船帆马上随之升起,船头荡开水波驶离港口。

少女冲到泊位上,已赶不及登船,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海中。少年见状慌忙也飞身跳下水去,将少女从海里捞起。“有人掉下水了!快救人!!”船上众人乱叫着,七手八脚把缆绳抛入水中,让两个年轻人抓住把他们拉上船去。

“你疯啦?!不要命啦?!”他大声叱责。

“呜呜呜……你说过要娶我的……不能把我一个人扔下自己跑掉……”少女浑身湿漉漉,哭泣着举起一支小木簮给他看。那是一支雕工粗糙,颜色泛黄的小木簮。

“傻丫头,不要哭了……”男孩把少女紧紧抱入怀中。

载着游民的帆船一路航行,避过水师和海防的哨所,越过雷州半岛和北部湾,沿着中南半岛的海岸线不断南下。沿途接连遇到四天四夜的暴风雨,帆船在惊涛骇浪中就像一片飘零的孤叶,任凭巨大的海潮将之翻来覆去,船帆被漫天豪雨浸湿打破,水手和渡客们顶着风雨拼命拉住缆绳和桅杆,只要稍稍松一口气,都可能被风浪生生卷入大海,或是整艘船帆断桅折沉没。

而印度支那彼时也正迎来列强争夺的黎明,英属东印度公司、荷属东印度公司在中南半岛和南洋诸岛的沿岸开辟了大量种植园,无数橡胶、椰子、胡椒、烟草、油棕在这里被生产出来,运送前往欧洲,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的商人和冒险家们,以及从东洋来的走私客云集于此,寻找发财的机会。

登上海岸的蒋福一行人并没有到达理想中的桃源之乡,他们被蛇头出卖,马上被人关押起来,在种植园中和大多数当地农民一样被当做苦力使用。每天只能吃发馊的粗米饭和长霉的面包,喝水缸里盛着的碱水,睡在老鼠和蟑螂横行的地板上。但无论怎么样严苛的生活,他们都始终拼命忍受着。

“阿福!不好啦!你快去芭蕉园看看吧!”黝黑的农妇惊慌失措地跑来。

蒋福正在木棚里和工友们编制竹篾,听见这番话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今天上午小翠本应和妇女们一同去芭蕉园采收,如今有人前来报急,隐隐便感到有不妙发生。

赶到橡胶园里时,便听到在阔大的芭蕉叶从背后传来女孩尖叫的声音,还有男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哼哼唧唧。蒋福连忙分开叶子循声追进去,正看见肥胖的监工正骑在小翠身上,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小翠哭泣着拼命挣扎拍打,却抵挡不住监工的蛮力,已经半露胴体,身上衣物都被撕成了破布条。

“快住手!!”蒋福心急如焚,冲上前抱住监工想要将他从女孩身上拉开。监工力气很大,随手一甩把他整个人抛出去,摔在芭蕉树干上。把蒋福撞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监工随口又骂了两句听不懂的话,转身又去扒小翠的衣服。听着小翠的哭喊,蒋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正好摸到腰间有一把削制竹条用的小刀,顿时血气上涌,从监工背后再次扑过来,一刀狠狠扎进他的脖子。

监工好像触电一样,捂着脖子的刀口,难以置信地盯着蒋福。刀口上热血汨汨涌个不止,他原地挣扎了两下就翻着白眼倒下了。

“阿福!”小翠涕泪横流,扑倒在蒋福怀里。蒋福看着地上的死尸,吓得手中刀也掉了,木然呆在原地。

种植园里几个土人农夫路过看见了监工的尸首,都大声叫唤起来。阿福慌忙拉着小翠,什么也顾不上,连滚带爬逃进了树丛的深处。背后不断传来有人叫喊、咒骂、棍棒敲打的声音和“哔哔”的哨声。

逃出种植园后,两个年轻人在毒瘴遍生、蚊虫凶恶的荒山老林中徘徊流亡了半个多月,勉强靠着饥食野果,渴饮山泉,勉强度日。在这里,连片的山地却被不同的国家殖民者所瓜分,尤其是英国与法国之间为了抢夺殖民地争斗不休,时常爆发对抗,一如当时欧洲已经剑拔弩张、紧张万分的局势。蒋福带着小翠翻山越岭逃过了殖民地的边界,才躲过了追捕,稍稍安心下来。

刚一出山林,两个年轻人马上被一彪土军抓获,土军们将他们五花大绑、四马攒蹄一样绑进山寨里。两人不禁暗暗叫苦。山寨中土军头目是几个洋人军官,穿着乌黑的军服,身上挂着金色大穗带。为首的洋人身材高大挺拔,面容像刀削一样,两撇牛角胡齐齐整整地分列两旁,充满了精神,手里拄着一根紫苏木的小手杖。土人们上前,叽里呱啦向他说一番话,他便带人下来看俘虏。

那洋人先用几种听不懂的语言向蒋福和小翠问话,两人都不明就里,害怕地畏缩在一旁不敢言语。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这么狼狈跑到这里来?”洋人突然用一口流利的中文问道。

语言相通就有三分亲近。听了这话,蒋福和小翠像遇到救星一样,大声向他求救道:“尊贵的洋大老爷请明鉴!我们都是无辜的良民,只因为流落到此地被人坑骗,被抓去做了劳工,终日像牛马一样劳碌还要遭受虐待!我们迫不得已才逃脱出来!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洋人示意左右将他们都放了,又再细问前因后果。两人就把偷渡出海,想到南洋谋生却被蛇头所卖,被关押在种植园里终日劳作之事一一详细备述了,本来还想隐瞒杀人的环节,不料对方早就听闻边界那边发生了劳工杀死工头逃亡的事情,一严加盘问,蒋福不能自圆其说,身上衣物又带着血污,马上所有事情都露了陷。

两个年轻人还在恐慌之中,不料那洋人并未动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必担心,我们并不是此地的执法者。我只不过是个旅外的武官,因为当地土司是我的朋友,所以邀请我到这里来访。先前捉拿你们,只是因为土司的部下以为你们是来打探的细作。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否有罪,又应该判处何种刑罚,是由你们犯事的庄园当地的司法机构决定的。只不过不巧,因为他们是法国人,我们是普鲁士军人,现在两国正在交恶,我们不会把你们送还给他们。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反对这种剥夺了别人的人身自由,把无辜人当奴隶役使的行为,你们的自卫和逃亡行为是正当的,应该得到保护。”

“谢谢您!洋大老爷!!”蒋福和小翠听了这话,长期以来遭受的委屈和痛苦,瞬间尽抒于外,顿时涕泪横流嚎啕哭泣起来,连连伏地叩头,感激不尽。

洋人笑着摆摆手:“我不是什么洋大老爷。我是克兰勋爵,你们也可以叫我克兰先生。这里是我的土司朋友的山寨,你们可以在这里洗洗澡,换身干净的,再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

几天以后,克兰勋爵带着两位年轻人离开荒山野地,来到城镇,将蒋福介绍到自己在当地熟识的商号工作,小翠则到有钱人的家里帮佣。因为两位年轻人勤勉谨慎,事事用心,很快就被东主赏识,工作长期安定下来。再加上蒋福自幼念过私塾,又善于打算盘记账,慢慢从伙计,当上了账房管事,之后两人生活也日渐宽裕。克兰勋爵又帮他们找了处稳定的住所,替他们先垫付了一笔房租,两个年轻人这才算在东南亚正式站稳了脚跟。

“阿福、小翠,法兰西帝国的扩张势头已经威胁到了西洋列国的存亡,如今整个欧洲结成反法同盟要与法皇决一死战。那边早已战火连天,我在普鲁士的朋友们急需我的援助,所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赶赴欧洲了。”在克兰勋爵居住的公馆中,勋爵备下了一桌筵席,特意宴请蒋福和小翠两人话别。

“克兰先生,您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您呢!”蒋福和小翠说道。

“朋友之间重在情义,情义到了,一杯酒、一杯水都是极有分量的。凡事不用一一计较那么清楚,如果欧洲重回太平了,我欢迎你们来普鲁士找我,我一定好好款待你们。”

“既然如此,那就祝先生您一帆风顺!旗开得胜!”蒋福和小翠两人举杯敬贺。

“干杯!”克兰勋爵满意地举杯同饮。

酒过三巡,克兰勋爵又问道:“阿福,你和小翠经历了这么多风浪波折,又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早日把婚礼办了呢?”

小翠脸马上羞红了,别过头去。蒋福沉吟了一下,正色回道:“克兰先生,不瞒您说。我自幼家里并未和小翠家定亲,是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私定的终身。我曾经暗自发誓下南洋一定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然后禀告父母,三媒六娉正式迎娶小翠过门。让她风风光光地做我的太太。但现在我流落异乡,还没有所成,没法风风光光迎娶她,所以我还要再努力多赚一些钱。”

“你们华人有句老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有这样的心思真是难得。我在本地还有些朋友,将来你有困难或者自立门户了,他们都能帮得上你。”克兰勋爵为蒋福斟满酒道,“天道酬勤,你如果能坚持本心,勤勉坚持,一定事无不成,”

又历经几年时间,蒋福攒够了本钱,和当地一些华人合股,开了自己的商号。创业之初百事艰难,他和小翠自己带着伙计起早贪黑忙碌,生意不论大小都接,有时赔本赚吆喝,慢慢也积累了一名气。当时的东南亚正是西方诸国的殖民地,上流社会被西洋人所把持着,蒋福借由克兰勋爵留下的人脉和西洋人颇多生意往来,他待人接物灵巧婉转,也自学通晓了英文、法文、德文,与各国名流、商客相交甚欢,充当起了串联本地行会和西洋商人之间的贸易桥梁,渐渐成为了当地能吃通上下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买卖也渐渐越做越大。

同时随着欧洲战火不断加剧,印度支那也沦为了英法对抗的前线。印度支那为法国所掌控,印度为英国人所掌控,蒋福敢作敢为,带领一帮船队每每越过法国人的封锁线,将大量紧缺物资走私到印度,又经过英国人的渠道卖到欧洲的反法同盟国去,一方面狠狠赚了一大笔钱,一方面也从战局上帮助了反法同盟一方,博得了英、奥、普、俄等诸国的青睐,为自己的生意打开欧洲市场奠定基础。

莱比锡战役后不久,法皇拿破仑在巴黎宣布投降。蒋福清盘了在东南亚的产业,带着小翠和仆人们乘坐渡船远涉重洋来到普鲁士,拜访老朋友克兰勋爵。

“这种酒的口感真是特别,入口醇洌,后劲十足。这是什么酒?”克兰勋爵举起玻璃杯,凝视杯中之物清澈透明,犹如清水一般。

“这是高粱酒,是我们老家特产的。‘甜不甜,故乡水’,出来这么多年,还是最怀念家乡独有的口味。也想带一些来请克兰先生品尝一下。”蒋福笑着说道。

“好,真好。普鲁士人特别喜欢喝酒,你如果能把这种酒引进来,让我的领地民众都学会酿造,以后大家都可以一饱口福了。”

“可这里的土地并不出产酿酒的原料——高粱。我也不确定这里的气候适不适宜种植这种作物。”

“不要紧,你可以在我的庄园先引种一批来试试看。”克兰勋爵举起紫苏木小手杖,指着远方的原野,“现在战后局势稍稍安定,百废待兴,我们也很需要有实力的商人来这里兴办实业。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为你引荐普鲁士方面的高层。你看那边,那里就是莱比锡城,未来它会成为整个德意志贸易的重镇,东西方欧洲的贸易都可以在这里中转,有远见的商人不应该错过。”

“那自然是愿意的。克兰先生,我这些年也赚了一些钱,并不想把它们挥霍在毫无意义的奢侈用度上,而想要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蒋福举杯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天道酬勤,这是你应得的。”克兰勋爵与他碰杯,“记得离开印支的时候,你说过,等你发达以后要禀告父母,风风光光迎娶小翠姑娘。现在你们完婚了没有?”

蒋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故国的大门依然紧闭着,我们这些逃出来的人想要回也回不去了。家乡的老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一点也不知道。当年我为生活所迫,逃去南洋,现在腰缠万贯再要回家,却难上加难了。”

“不要难过。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个古老的国家会打开它的大门,迎回你们这些游子的。”克兰勋爵说道,“我看不如你们就在我这里完婚好了。虽然没有你们东方的三媒六聘仪式,但采用西洋的仪式也同样庄重。就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由上帝来做你们的媒人,神圣的誓言就是聘礼,我和庄园里的朋友们都是你们的见证人,用我们的祝福为你们的婚姻加持。只要心意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风光的!”

数日后,在克兰勋爵的主持下,整个领地的领民们都来了。大家汇聚在小教堂所在的丘陵上,用鲜花和红毯装点大婚的现场,乡民们牵来最健美的骏马拉着华丽的金边马车接送新人,艺人奏起悠扬的乐曲,吟游诗人分列两旁轻声颂唱。在满座宾朋的目送下,新娘走过漫长的红毯,来到圣坛前新郎的身边举行神圣的仪式。神甫手捧圣经诵读祝福的经文,然后让两位新人交换誓词。

“我,蒋福,此生此世唯只爱你一人,不离弃、不背叛,从身到心只属于你一人,无论疾病、贫穷、灾祸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无论未来遇到怎样的风雨波折,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支持你,信任你。如果你快乐,我会陪你一起快乐;如果你悲伤,我会努力化解你的悲伤。如果有一天,你的年华老去,那么我也同样在你身边年华老去,直至白首不相离。”蒋福一面说着,一面为小翠戴上戒指。

“我,冯小翠,同样今生今世唯只爱你一人,不离弃、不背叛,从身到心只属于你一人,无论疾病、贫穷、灾祸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无论未来遇到怎样的风雨波折,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支持你,信任你。如果你快乐,我会陪你一起快乐;如果你悲伤,我会努力化解你的悲伤。如果有一天,你的年华老去,那么我也同样在你身边年华老去,直至白首不相离。”小翠双眸含泪地望着蒋福,将对戒套在他的手指上。

神甫微微一笑:“那么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新郎,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蒋福深情地吻上了小翠的双唇,于是满场欢腾了,宾客们敲响了教堂的大钟,放飞成千上百只白鸽。任那鸽群犹如舞动的行云,伴随着祝福的钟声,盘旋回荡在丘陵地的上空,久久飞还不去。

克兰勋爵喜形于色,马上命人点蘸颜料,调和水彩,亲自挥笔将新人此刻幸福的模样描绘到画布之上,那一刻感染众生的喜悦和欢乐仿佛就被凝结了,永远封存在了他的笔下。

克兰勋爵时常外出远游,一出门便是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即使回到庄园的时候,也常有世界各地的奇怪访客上门拜访,有时是阿拉伯的商客,有时是来自藏域的僧人,有时是印度的苦行者,有时是美洲来的神秘教派信徒……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足见主人交游之广阔。客人们也会带来千奇百怪的礼物,献在庄园陈列室里。有时候,克兰勋爵会邀请蒋福和其他朋友参观他的藏品,向他们讲述这些藏品的来历,以及这个藏品所来自的那个国度的奇闻异事。

“看见吗蒋福?这块石头其实原本是一条鱼的头骨。因为埋藏在地下深处不知几万年,骨质慢慢流失,被岩层的物质所替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它就叫做‘化石’。”克兰勋爵将一块巨大的鱼类头骨化石捧到桌面的垫子上,展示给蒋福看。

“哦——!”蒋福发出了惊叹。

“这个东西是一位来自藏域的密教僧人送给我的,就出土在白雪皑皑的高原雪山之中。这说明了我们脚下的这一片大地并不是永恒不变的,现在是高原的地方,许多万年前可能是茫茫大海,这种鱼当年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片大海之中。大地会升起也会塌陷,会聚合也会分裂,只不过地面的变动非常缓慢,人们常无法察觉。但应了那句古话‘沧海桑田’,今昔我们所见到的良田万顷、繁华都会,未来可能就会变成荒沙万里、水波滔滔!”

蒋福摇了摇头:“那样的情况,我可不愿意见到。我宁愿天下的土地都永远不要变,不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了。”

“哈哈,不会那样的。不论天地如何变动,生命自会找到出路。”克兰勋爵笑道。

蒋福随意地扫视着陈列室内的藏品,不经意间来到一只硕大的铜球前,这枚铜球被架起在一个坚固的底座上,球面上密密麻麻分布着大量的刻度和花纹。

“这个,有点像是地球仪?”

“这个叫做天球仪。”

“天圆地方!我下南洋以后才知道原来地是圆的,莫非这天也是圆的?”

“这个嘛,目前还没有办法证实。不过早在两千多年前,古代希腊就有学者推算出天体运行的规律,认为整个天空就是这样一个球体,漫天群星都围绕着地球缓缓绕行。这几百年来,欧洲有很多科学家各自通过自己的实验支持了这个说法。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亲自飞到那至高的天中,也许就能证实了吧。”克兰勋爵笑道。

“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蒋福叹道,“克兰先生,您真是知道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们家乡,即使是最渊博的老先生,也不会知道这些事。”

命运的那一天终于降临了。克兰勋爵如往常再度出门远游,这一次他一去走了三年。期间蒋福和小翠两人努力经营,在莱比锡的产业也越做越大,成为了当地闻名的华人富豪。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小翠感染风寒病倒了,蒋福为她请遍了远近的名医,却总不见起色。

“对不起,先生。夫人得的是严重的痨病,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唉……您还是再找找更高明的大夫吧。”

已经换了许多医生,无论是谁,到头来都只剩下这一句话。只见小翠终日卧于病榻,日渐消瘦,昼夜咳嗽不止,呕血越来越严重,蒋福心乱如麻。

“阿福……你瘦了……”小翠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是我害你连休息吃饭都顾不上了吧……别管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当然没事,等你把病治好了,我们天天吃好喝好的,养得肥肥胖胖的!”蒋福紧紧握住她的手,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留下来。

窗外传来暴雨的呼啸,雨点击打在玻璃上乒乓作响,虽然时间尚早,天色却被乌云遮蔽得暗淡无光。纵使屋里点着许多蜡烛,也驱散不了孤独而深沉的黑暗。

“别传……给你了……咳咳咳!”小翠又拼命咳嗽起来,手帕上很快染满了殷红的花斑,“我要……先走了……对不起……”

“别说了……”蒋福把头埋在被单上,泪水决堤般涌出。

不一会儿,小翠已经没有声响了。蒋福慌忙探了探她的鼻息,感到还有一丝很微弱的温热,这才稍稍把心咽回肚子里。他全身无力,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像一具行尸走肉行走在宽阔的大屋里。

这时,门外一个仆人全身湿漉漉地跑进来,大喊道:“主人!主人!我听庄园上的人说克兰勋爵回来了!”

蒋福眼中闪过一屡光明,像是绝望中的人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大声唤来左右:“赶快备车!去涅布希尔庄园!!”

漫天豪雨倾泻如注,一辆漆黑的马车飞快在积水的石板路上疾驰着,车轮不断溅起如浪的水花,在地面上化作圈圈涟漪扩散开去。马车行驶到一栋高大宽敞的别墅前停下,车厢里飞身下来一个男人,顾不得大雨打湿了他的全身,大步飞跑向别墅大门,使劲摇动着门口的铜铃。

“克兰先生!克兰先生!”

好一会儿,大门打开了,别墅的主人出现在门后。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求求您!”来人泪流满面,眼泪和雨水已经混在一起辨别不清,从他的眉毛和眼睑上纵横浇落,“我的妻子快要不行了,您一定要帮帮她!”

“这么严重吗?那应该赶快去请大夫啊!”别墅的主人闻言也同样焦急。

来人摇了摇头,悲戚地说道:“已经请了,他们都说已经回天乏术了……现在只有您能救他!我求您了,要我怎么样都行!”

别墅的主人陷入了沉默。他面色凝重,嘴角和胡须都垂了下来。

“我只恳求您千万不要拒绝!您要是拒绝她就真的要离我而去了!”来人一下跪倒在别墅主人面前,别墅主人和马车夫都被惊动了,慌忙扑上来将他搀扶起来。

“明白了,带我去看看!”别墅主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待赶到蒋福家里时,小翠的病情又更加恶化了,她陷入了高烧的昏迷,仆人们害怕地不知所错。克兰勋爵二话不说立刻冲到床前,翻开她的眼睑,又探查了一把她的耳脉,面色立刻变得凝重了。

“遭了,是结核病。而且脏器都已经开始衰竭……”克兰勋爵自言自语道。

“克兰先生,您什么都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救她的,求求您,只要能救她,我们夫妇今生来世都给你当牛做马!”蒋福涕泪横流。

克兰勋爵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见小翠每况愈下,便将牙齿一咬心一横,挥手让仆人们退下,自己从怀里掏出一颗闪亮的明珠来。这是一颗蒋福前所未见,甚至用他的言语也难以描述的明珠,它仿佛只是纯粹的一缕光,在克兰勋爵的手中凝聚成小小的圆球状,表面没有任何一点瑕疵,甚至看起来连实体都没有,只是那样晶莹闪烁,流光溢彩。

“这……这是……?”蒋福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见克兰勋爵此刻从怀中将它拿出,便感到这东西能够挽救小翠的性命,心底里涌出了一股希望的喜悦。

“这是‘永恒之泪’,对于你们而言,它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祸,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太多。它不能救回小翠,但可以让她暂时不死。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人的生命之所以宝贵,因为它是有限的,也因为它只有一次,任何人都不可以随意篡改生命的份量。”克兰勋爵说道,“我可以将它借给你,但最多只能借你五十年。这五十年里,它可以让小翠继续生活下去,像任何平常人一样。五十年后,你们也差不多七八十岁了,那时候即使将它归还给我,你们也算白头到老,小翠也可以寿终正寝了。”

“嗯!嗯!”蒋福一个劲地点头,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克兰勋爵叹了口气,将“永恒之泪”轻轻摆到小翠的口鼻前,那缕光便像云烟一样,吸入小翠的口鼻。顷刻间,小翠的面容重焕红光,消瘦的脸庞又渐渐丰盈起来,呼吸也变得安定沉稳了。

蒋福看到眼前这番不可思议的场景,瞪大了眼睛。“她好了!她好了!!太感谢您了,克兰勋爵!!”他回过头,“扑通”一声给克兰勋爵跪下了。

“先别忙着谢我。”克兰勋爵环顾四周,在书桌上发现了日常商务用的纸笔,便拿来对蒋福说道:“今天我交给你的是一个神物,因此我也会给你一个神圣的契约。五十年期满之后,你们可以按照这个契约的指示归还这个神物。但如果你们起了贪念,想要长久占有它,我也不会来催你们还。我说过,它未必是福,也可能是祸。我不想我们将来有朝一日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克兰先生!我蒋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最基本一条:我不是那种不懂得知恩图报、丧尽天良的畜生!您救我们夫妇已经不止一次,对于我们来说,您的再造之恩如同父母。我就是死了,也绝不会食您的言!!”蒋福眼噙泪水,信誓旦旦在克兰勋爵撰写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和妻子的名号。

在蒋福的悉心照料之下,小翠的身体一点一点康复起来。关于那一天的事,蒋福说得很少,小翠虽然感觉到了什么,但见蒋福不提,也不便多问。日复一日,她的睡眠越来越少,即使是夜幕升起,月正方中的时刻,神智也会变得无比清醒。冬去秋来,无论是季节变换还是严寒酷暑,她都不会感到不适,也不会感染疾病。肌肤开始变得干涸,头却不会再长皱纹;头发皲裂枯槁,却依然乌黑如新。渐渐地,小翠开始害怕起来,每个深夜里,她独自一人静卧在窗前冰冷的月光中,听到自己的心跳日渐衰微,慢慢被另外一种缓慢而平稳的搏动所取代。有时在蒋福睡着以后,她会独自一人在屋子角落里低声啜泣。

又一个春季来临时,克兰勋爵邀请蒋福和小翠踏青。三人带着庄园的仆人们沿着刚刚萌发绿意的丘陵荒野中漫步,最后大家又来到了那座小教堂之下。克兰勋爵示意仆人们将一台照相机架起来。

“阿福、小翠,千里相会,终有一别。这一次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将来会不会再回来,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决定把魏茨·涅布希尔庄园赠给你们。希望你们就把它当做自己的家,好好照料它。”克兰勋爵说道。

“克兰先生,您要去哪里?我们现在也有点钱了,无论多远,我们都可以去看望您。”蒋福和小翠说。

“那地方不是有钱就可以去得了的。”克兰勋爵的目光遥望向很远的所在,眼神微微有些落寞,仿佛勾起了久远的思念。“来吧,我们来合张影,留作纪念。这台机器可以画出比任何画师都要更加生动真实的图画。”

说着,克兰勋爵揽过蒋福和小翠,三人并肩立在教堂前,摄影师调好焦距,拍摄下了这一幕画面。

“阿福、小翠,请一定要过得幸福。”克兰勋爵分别在两人额前亲吻一下,戴上了高礼帽,微微一笑,便独自一人走向了荒野。

第二天,庄园的管家和律师来找蒋福和小翠,告知他们勋爵已经将庄园移交给他们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从此以后,蒋福和小翠再也没有见到过克兰勋爵。

随着岁月的流逝,蒋福慢慢开始苍老起来,皱纹爬上了他的面庞,黑发渐渐夹杂着银丝,他的体力也变得大不如前。小翠的容貌却没有很大改变,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始终没能生育一个孩子。

东方传来举世瞩目的消息,西洋的炮舰轰开了故国的大门,经历漫长的闭关锁国,故国的大门终于被以一种不情愿的方式打开了。在朝廷和洋人的签订的和约中,沿海五地首先成为了通商口岸,蒋福夫妇意识到,返回故乡的机会来临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乘着渡轮漂洋过海,登上了家乡的土地。

那时候父辈老人们早已经去世,但蒋福和小翠还是见到了家族的其他亲人。衣锦还乡,最为风光,他们带着成群的仆人和在欧洲赚得的大量财物,每日举办盛大的祭典和社戏,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十里八乡的街坊乡亲都邀来赴宴,当地有头有脸的官员、士绅无不登门拜会。蒋福一时风头无两,人前人后尽是阿谀奉承,实在快活极了。

“阿福,你赚了那么多钱,将来打算带到坟墓里去吗?”

一位乡亲在席间无意中的话,深深刺痛了蒋福的心。他走进花了他无数银钱翻新重修地气派恢弘的祠堂,看着堂上满满的排位和家谱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许多家庭甚至名字已经书写到了他的孙子辈,他感到心如刀割。即使赚再多的钱,现在有再多人仰视、奉承又如何呢?自己始终是连一个延续香火的人都没有。

“福哥,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有个三四房姨太太。你去西洋待得久了,那边的洋人不适合你。回到家里来了,我知道镇里有几户人家的小姐都很不错,年轻又健康,好生养。我看嫂夫人可能也不像是能添丁的了,不如你就纳一个偏房,也要给自家留条根哪。”家中有些能来事的后生,早看破了蒋福的心事,背地里偷偷对他讲道。

蒋福当场谢绝了后生们的建议,之后又有三姑六婆、本家族老等人出面来劝说他,也被他一一回绝。但某些事情已经在心底萌芽,便注定不会就此平息下去了。

回到家乡的安稳日子也没有过得太久,朝廷对于洋人在内地行商的限制仍然十分严格,蒋福夫妇回国以后尽管挥金如土,却不能将在西洋的生意全盘搬到国内来,就算有金山银山也只能坐吃山空;再加上又一场比白莲教起义规模更加庞大的动乱在西南之地爆发,很快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席卷半壁江山,天下震动。蒋福夫妇合计了一下,只能给家乡父老留下一笔钱,暂时退出故国,重返欧洲。

回到普鲁士以后,小翠更加深居简出了。她的外貌已经和蒋福以及其他同年龄的朋友有了很大的差距。蒋福生意做得大,难免要出席各种招待场合,与社会各界名流打交道,小翠为了避免抛头露面,一概对外称在东方染了病,身体虚弱正在疗养中,不再和外人会面。尽管已经不再接触外界了,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蒋福照料生活起居,查点生意往来账目,扮演好自己贤内助的本份。

看着蒋福在事业上蒸蒸日上,也一日一日越发苍老,满头的青丝都已替换为了白发,腰背也直不起来了,眼睛上架起单片老花镜片,小翠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至今他们依然孤老无后,即使仆人成群,膝下也无孩童欢笑。很多时候,她望着蒋福佝偻的背影,想要扑上去,含着泪对他说声:“对不起。”但那句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句话同样太沉重了。

有时候蒋福晚上出门赴约应酬,小翠会在庄园里静静看着那封克兰勋爵留下的契约书,看着上面约定的日期一天一天靠近,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看晚一整晚,然后将契约书封装回盒子里,带着自己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开始操持新一天黎明的家务。

“太太,有一封老爷的信,是从东方寄来的。”女佣每天早晨照例将送递庄园的信件搬来,“老爷昨晚临时接到急报,赶去奥地利了,来不及交给他。”

“放那边吧。”小翠平静地说道,每天有大量生意上的信件往来已经是常态,绝大多数都是慕名想要和蒋福进行生意上合作的各地商人,或是想要推销产品的商社来的公务信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蒋福现在所有的生意,她都了如指掌,如果是确实需要马上处理的急务,她看信封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可以当即替蒋福处理。

早晨过去了一半,小翠将所有应当处理的账目和庄园运作的事项都向管家交代清楚以后,独自一人坐到庭院中,静静观看着原野的风光。从年龄来说,她已经是个念过六旬的老妪了,在这个时代里,这样的老妪早已老态龙钟,只能坐在安乐椅上,目视着成群的孙儿、孙女们在园子里撒谎玩耍。而她的容颜,依然和刚到中年的妇人相仿,风韵犹存,只是她的心已经比老妪还要老了。

她命人将清晨送来的信封都摆在庭院石桌上,随手拆开几封读起来,忽然视线又落到刚才女佣提到的东方信件上。这封信很特别,其他商务往来的信件都会在信封上注明来人,它却并没有签署任何来信者的名号,再仔细一看,信上的邮戳是东方商社的。

她动手将信封拆开,里面是宣纸的信纸,用毛笔写的信:“蒋福兄台鉴:兄长寄来的钱已收悉,嫂子和两个孩子都安好,他们十分挂念你。自上次一别又有岁余,兄长年时已高,万望保重身体。孝儿年齿较长,已上私塾,先生常夸其聪慧敏锐;瑜儿尚牙牙学语,也稚雅可爱,多赖嫂夫人贤惠得体,教导有方。愚弟自当尽心关照,兄其勿念。”信里落款是蒋福老家一名乡绅的名字。

小翠举信端详良久,面色煞白如纸。她站起身,走进书房翻出蒋福去年的商务出访记录看起来,不看则已,竟看得她全身冷颤不止,几乎站不住当场就要昏厥倒地。

“太太!!”女佣连忙上前搀住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小翠沉了半天气,才慢慢缓过来,吩咐道:“谁都不要告诉……你去找个私家侦探到东方一趟……”说着,她附耳对那女佣交代了一番。

此后的日子里,小翠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回复到日常的生活中去。几天后,蒋福从奥地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每次去远方做生意,他都会为小翠买下一些精美昂贵的首饰或是衣饰作为礼物,意想弥补结发爱妻当年跟随自己所吃的苦。小翠总是微笑地收下来,然后珍藏在一旁,从不舍得穿戴。这一次,她也是如常将礼物收下,存放到往常的柜子中去。

然而那封信,也就再也没有送到蒋福的面前。

直到又过了几个月,一整只大邮包被邮车送上门来,那天蒋福正好在家,亲自签收下来并拆开来看。里面的东西令他愕然了,首先是有一大叠信件,全部都是自己几年来和留在国内的族人通信的副本;其次是几张黑白相片,上面多是一位年轻女性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的照片,这个时代拍一张照片并不容易,照片上人物的服饰和妆容显得他们过着养尊处优,丰衣足食的生活;最后是厚厚一整本调查记录,里面详细记载着自己几年来外出做生意时回国的行程表、向东方家族汇去每一笔财务的账目清单、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等等。蒋福看得触目惊心,仿佛自己整个人都被人扒光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般。

“阿福,你在看什么?”小翠的问话声从背后传来,语气冰冷平直,不带有一丝温情。

蒋福阅历何等丰富,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你……让侦探查我?”

“查你?”小翠慢慢走过他的身边,拿起邮报里的一张相片,相片上是年轻女人挽着两个孩子的合影,“当然不是,有什么必要要查你?查的是这个年轻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底细。”

蒋福哑然了。

“报告书上是不是说她是哪个有钱的老头在老家偷偷纳的小妾,还给人家生了一儿一女啊?”

“小翠,你听我解释……”蒋福慌了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垂流下来。

“解释……解释?你解释解释那两个小野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个贱女人又是怎么爬上别人老公的床上的?!”小翠激怒地呵斥起来。

“我……我……”

“蒋福!你对得起我吗?!那么多年我为你累死累活,替你张罗买卖,替你当着这个家!你在外面风光潇洒,我替你筹措用度,你跑累了回家,我照顾你起居养息!你穷困潦倒的时候,我陪你一起挨着,你富贵腾达的时候,我想方设法帮你省着!忙了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家!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家!家!家!!我们这里哪里像个家?!”蒋福忍不住咆哮起来。他年事已高,气力衰竭,刚吼两声马上破了音,咳嗽连连。

佣人们听见主人夫妇在争吵,吓得都停下了手中活计,但又不敢上前劝解,只好都躲得远远的。

“一个家,连个孩子都没有,也叫家?”蒋福气鼓鼓地在旁边的安乐椅上坐下,满腹怨曲,也不知往何处撒。

小翠再也无话,只是两眼含泪,呆立在那里。

“我也不想啊!每次回乡下,看到那些穷得连锅碗都是破的乡亲都儿孙满堂,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连个蛋都下不下来,我到祠堂去祭祖,我有脸去面告祖宗?!咳咳咳……”蒋福一面抱怨,一面拍着自己的胸脯给自己顺气,“我已经六十多了,随时都要入土的人了,你要我蒋家一脉绝后吗?”

“那……你是怪我……不能为你生育……一儿半女?”小翠抹着眼泪,哽咽地问道。

“如果我们早有孩子,我何止于此!为了你,我有了孩子也不敢认!隔着几万里,只能让家乡的朋友们照顾着,只能偶尔借着去东亚做买卖的机会兜过去看两眼。我这个爹就没尽过几天的当爹责任!”蒋福眼圈也红了,“我也想看着儿孙在跟前长大,也想亲耳听见他们喊我‘爹爹’啊!”

小翠久久地沉默了,手中拿着的照片也掉在地上。她的内心中一直有着巨大的恐惧,她害怕自己不再为人,害怕自己的心跳停止,害怕自己不能入寐,害怕自己永远失掉了任何还能像一个人的权利。这股恐惧自从命运的那一天起就萦绕在她的心头,一点一点把她完全吞噬。她无处宣泄,也无人可以倾诉,只好拼命假装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今蒋福一番话,击破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

“如果……那天……我就死掉,就好了……”她哭泣着说道。

蒋福回过头,看见她满脸垂泪的绝望神情,忽然感到自己说错了话。小翠已经抽身飞也似地跑走了。蒋福慌忙从椅子上爬起来想追上去,但他已经老迈了,再也没有办法轻快地跑动,一步迈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小翠!”

小翠飞快地跑回楼上房间,打开柜子,将蒋福多年来送给自己的珠宝首饰、象牙梳簪、流苏步摇、金银镯环、丝绢绒巾等名贵赠物全都扯出来,用力掷在地板上,摔得满地金光流碎,彩影跃动。她又打开了那只夜夜观看的盒子,将那封造成她如今命运的克兰勋爵留下的契约书抽出来,狠狠地撕为两片,奋力抛向天空。

随着两张纸片在空中缓缓飘零,落在满地金银首饰之间,她的情绪由失控般的高涨渐渐转向低落。最后她跪倒在地上,心中一片空白,只剩脸上的泪水还在涟涟垂流。她的手机械地从怀中摸出来一枚小木簮,一枚已经伴随了她半个多世纪的小木簮。看着它,她回忆起了孩提时代,蒋福和自己一起玩耍,他亲手折下一端黄杨枝,用稚嫩的手法将之削成发簪,并插在自己头上的画面。那幅画面旋即破碎,星星点点流散于虚无。

小翠右手举起木簮,狠狠刺进自己左腕,木簪刺破了脉搏,鲜血四溢。

蒋福好不容易追上楼来,推开门时,见到小翠已经卧躺在一泊鲜血中,慌忙扑上来抱住她,高高擎起她的手腕,不然血顺下流出,一边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阿福……很抱歉,不能和你白头到老了……如果是死,我也希望……死在你还只爱着我的那个时候……”小翠仰面沉在蒋福怀中,双眸渐渐变得浑浊。

“别说了……是我不好!”蒋福紧紧搂着自己的妻子,老泪纵横,“你一定不会死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爱你一个!我马上把那个女人休掉,那些孩子我也会都送走!求你原谅我吧!”

佣人们终于都赶来了,“你们都躲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来!快给太太急救!!”蒋福凄切地守在小翠的身旁。一面呵斥,一面指挥佣人们七手八脚把太太止血绑扎伤口,然后将她移上床去。

蒋福当初荣归故里时,多次被族老乡亲劝说收一房侍妾传宗接代,他虽推脱了数次,终究还是动了这个心思。后来便经过能来事的朋友帮忙张罗,暗地里选中了当地一户出身清白的良家女孩,纳作填房。不久女孩果然有了身孕,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蒋福喜出望外,给男孩取名“蒋孝”,女孩取名“蒋瑜”。因不敢被小翠知晓,所以蒋福一直把这个女孩藏在乡下,连返回欧洲也不敢带着,日常生活委托朋友关照。后来小翠越发深居简出,蒋福便趁着出国做买卖的时机偶尔回国偷偷看望填房和两个孩子。

这一次,他的秘密被小翠撞破,小翠差点寻了短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蒋福心里凉了半截,终于他忍痛下定决心,亲自返回家乡,给了填房的那女孩一笔钱,将她休掉,两个孩子全都送了人。女孩闻知此事,也是寻死觅活,哭得死去活来。蒋福心乱如麻,更不愿多做纠缠,狠下心叫人将她送回娘家去。

蒋孝、蒋瑜两兄妹年齿还太小,稚气未脱懵懂无知,蒋福为他们选了家殷实厚重的好人家收养,又给了人家不少财帛礼物,恳求他们善加关爱这两个孩子。那人家也都一一应承了。到了送走孩子的那天,蒋福更是心如刀割,看着自己最后一点血脉就此分离,他一夕之间又像是苍老了十余岁。眼见两个孩子被人领着坐上了牛车,他忍不住又冲上前去,从怀中取出半张契约来。

那是他曾经和克兰勋爵订立下的神圣的契约,他也终于明白,也是因这契约他弄巧成拙,令小翠数十年来心灵饱受煎熬,终将其撕成了两半。他已经把其中一半收藏到了当初和小翠完婚的教堂之中,现在把另外带有自己名字的那一半,放到了两个孩子身上。他明白,自此别后,这两个孩子都会彻底失掉蒋家子孙的身份,而被冠以收养他们的人家的名字,他的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奢望,希望把有自己名字的东西留给他们,也许哪天他们还会记起自己这个曾经的父亲。

“孝儿、瑜儿,以后要好好听阿爹阿娘的话,做个好孩子……好好长大……好好活着……”蒋福泣不成声,望着两个孩子茫然远去的身影,跪倒在尘埃里。周围的从人纷纷围上去搀扶他……

回到普鲁士以后,蒋福身体每况愈下,数年后又生了一场大病,终至弥留之际。

多年来,他经商遍布世界各国,结交无数社会名流,也广结善缘,乐善好施,慷慨救济了很多穷困子弟。他秉承着当年飘扬渡海外出闯荡时的一颗初心,以诚信待人,所以他临终之际,上至教廷敕使、贵族名人,下至四海友人、远近乡邻纷纷前来探访。一日之间,探访的车马川流不息,来人几乎踏破了庄园的门槛。

他早已经皈依了基督教,在最后向神甫忏悔之后,谢绝了所有宾客,只留下自己的结发妻子守在床前。

“小翠……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小翠依旧美丽如同往昔,带着慈爱又悲伤的神情,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默默地摇了摇头。

蒋福笑了,他的思绪一瞬间飞到数十年前,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候,回忆其当年在黄杨树下,他亲手为年幼的小翠戴上发簪时向她说过的话:

“小翠,你将来嫁给我吧,我发誓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蒋福握住她的手,轻翕双唇:“对、对不起……我发誓过一定要让你幸福,但是……我没能做到。我以为救回你……就是对你好,其实我只是满足了自己想要和你在一起……的念头,对于你几十年来所受的苦、所承担的痛,我都没有知觉……任你一个人在黑暗中担惊受怕,我是个自私的男人……请你原谅我。”

小翠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一生追求诚信,……想要行善布施,广结善缘……人人都称我作大善人……但我却对不起最不该辜负的人。当年,我偷渡南洋谋生……将双亲抛在国内,没有侍奉供养过一天……二老至死我都没能孝敬膝下,这是其一。你不顾一切,陪我下南洋……几经出生入死,吃过不知多少苦,才熬到荣登富贵之门的一天,但我却没有体谅你的痛苦……让你饱受煎熬,不能和你白头相守,这是其二。我为了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偷偷娶了填房生养了两个孩子,到头来始乱终弃,将他们全都抛弃……两个孩子我一天也没有管顾过,如今生死未知,我愧为人父,这是其三。”蒋福举起手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说道,“而其四,克兰勋爵对我有再造大恩……我不能报万一。我与克兰先生约定,借他的神物五十年……以救自己妻子,并向他发誓,宁死也不食他的言……但如今,我却要反悔了……”

“小翠,你陪了我五十多年,你付出了太多……我是个庸俗、粗鄙的人,配不上你,也没能给你我许给你的。……你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还是一百年……将来的你……一定会找到更配得上你的幸福。克兰先生的约定,就让我一个人来背约吧……”

“不,阿福,我现在……就很幸福……”小翠热泪盈眶,吻着他的手说道,“除了你以外,我再也不会有别的幸福了……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的妒忌,害得你连最后的骨肉也没有了……害得你终老无嗣。配不上你的人……是我……”

“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能遇见我的孩子的话……请不要恨他们,请把他们当做你的孩子一样照顾……这是我最后的亏欠了……”蒋福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答应你!”小翠哭着回答道。

“我爱你……”蒋福眼角滑下一滴泪水,永远地阖上了眼睑。

“阿福?阿福……阿福!!”小翠用了摇着他的身体,不敢相信他的离去,但蒋福再也没有醒来,也再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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