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话 冯婧妍女士
高速列车在通向莱比锡的铁路上飞驰,沃野从地平线处铺开,油绿苍翠的颜色大笔墨渲染在湛蓝的天空之下。间或有一些错落的院舍、茂盛的树丛和清澈的河道飞快地从绿野之中掠过,瞬息一闪便远远甩到了远方。随着行进,闪过的院舍渐渐开始变得频繁,在绿野与蓝天的交汇处,一座城市的轮廓开始显现。
关恩瞳坐在列车的座椅上,透过车窗遥望远方的城市,心中充满了无限紧张。这里距离故乡已经有八千公里的路途,气候、时区都有了极大的不同,周围的人群也全是肤色迥异的异邦人。她不住地摩挲自己的指尖,尽管没有发出动响,却也片刻难以平静。
金吉杰律师坐在她的对面,微笑地看着她。他能理解关恩瞳此刻的焦急,一路上他已经对关恩瞳安抚过很多次。叶北凉在关恩瞳的身旁端坐着,随手翻看着列车上的观光手册。
“金律师,那位冯女士是个怎么样的人?”叶北凉问道。
“怎么样的人?”金律师的眼镜闪过一道反光,“她当然是个很富有的人,在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不少庄园,眼下我们要去的就是她在德国莱比锡的庄园。除此以外,她名下也持有大量的有价证券,我之前也提到过,如果此次会面能确认关恩瞳小姐就是她的亲人的话,马上就可以获赠利豪酒店集团价值三千万的股份。冯女士还和我们纽士莱事务所签订了多年的长期委托合同,尽管到目前为止一次官司也还没有打过,但她每年都会支付高额的委托费,并且从来没有延期或是讨价还价过。可以说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之一。”
“真是厉害。她是哪位大富豪的夫人吗?”叶北凉问道。
“据我们所知,冯女士并没有结过婚的记录。从她开始和我们有生意往来开始,就一直是独身一人。”金吉杰说道。
“这么说冯女士应该是自己创业的了?她是做什么行业的?”叶北凉又问。
“这个……”金吉杰一时有些语塞,“坦白说,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行业的。这么多年来,她名下一直维持有相当规模的资产,但她很少有商业上的法务问题拿来咨询我们,我们也没有发现她在哪个业界中有较大的名气。总体而言,她是个比较低调的富豪。”
“不过你们请不用担心,冯女士的确是非常富有的。”他又补充道,“前面说的那笔股份已经经过国际金融机构认定,并做好了转让公证手续。她名下的那些庄园也都是运作非常良好的庄园。”
关恩瞳连忙摆手:“请别误会,我们并不是盯着冯女士的钱来的。不论她是不是有钱人,我都只想要弄清楚,她是不是我母亲的姨母及抚养人。如果是的话,将来我想和她一起生活,即使她没有钱,我也愿意接她一起回国,照顾她的晚年。”
“真是个好姑娘。”金吉杰律师点头赞许道。
火车进入莱比锡车站后,三人提着行李下了车。车站早已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满,作为德国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之一,每天有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这里。各形各色的人种从站台上出来,拖曳着行李,形成五颜六色的潮流。三人混在潮流中向门外走去。很快便有约定的人前来迎接他们,送他们上了一辆豪华轿车,之后很快又驶出了市区,奔向那片绿意盎然的原野。
在原野的深处,燕麦、黑麦的田地分别呈现浅绿和深绿的颜色,一茬一茬的麦浪交织在一起,宛如起起伏伏的绿色海潮。又有一片青纱般的高粱鹤立鸡群地点缀于绿色麦海之间,车辆行驶的道路就从这片青纱林地之中穿过。当左右有高大的山毛榉树陆陆续续夹立于道路两旁的时候,古老的庄园便一点一点铺开于眼前了。首先是一座饱经风霜的塔楼,楼顶吊着一口巨大的铁钟,那是古时候领主用于在遭受敌袭时召集领民作战用的,经过漫长岁月,塔楼和古钟都已变得无比沧桑,似已再也不能鸣响。接着庄园的围墙在树林的尽头处现出,那是三米半高的石砌围墙,也同样保留了古时候的样貌,苔藓与青萝遍布其上,院门前竖立着一尊飞龙石雕,垂首盘坐,两扇龙翼如披风般盖于身上。因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石雕同样缺损开裂,龙的形象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楚了。
庄园内修葺得还算整洁,庭院的花草树木生长得既旺盛又剪得很美观,古典式的别墅颜色略显灰暗,但屋顶上装上了太阳能电池和卫星天线,外墙也铺设了合金的导水管道和电缆,显得不那么古旧颓败。当汽车驶进庭院,在老宅前停下时,别墅大门便打开,一群人迎接出来。
“小瞳在哪儿?”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有着东方人特有的黄色皮肤和黑色眼眸,一头长发盘起在脑后结成发髻,发色早已雪白,但肌肤皱纹却很少,保养得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全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气味。这气味充满了玫瑰精油与丁香精油混合的味道,即使在大老远就能闻到,甚至感觉有些刺鼻了。跟随在她身后的是几位统一着装的佣人,也洒了同样的香水,都显得贵气十足。
关恩瞳等人下了车,走上前去。白发女性扫视了三人一眼,目光便马上集中到关恩瞳身上,她从头到脚不断打量着关恩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太像了……太像了,你和馨儿真是像极了……”
关恩瞳被她盯得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地问道:“您是冯女士吗?”
“嗯!”冯女士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双手:“乖孩子,我就是你母亲的姨姨。馨儿我一直都把她当做女儿看待,今天起你也就是我的外孙女了。”
“您……您真的是我的姨婆吗?”关恩瞳惊讶地望着她。
“你快跟我来!”冯女士顾不上其他人,拉了关恩瞳就往屋里走。大家都跟了上去。穿过宽敞的玄关走进客厅,冯女士从壁炉上拿来一面相框,摆到关恩瞳的手上。相框里镶着一张老旧照片,是冯女士和一位年轻女性在庄园里的合影。关恩瞳认出了那女性的形象,泪腺立刻忍不住崩溃:“是妈妈!是我妈妈!您果然是我的姨婆!”
冯女士也热泪盈眶,仍不住把关恩瞳抱进了怀里:“是的!是的!乖孩子,我知道你近来受了很多苦。都结束了,以后什么事都有姨婆在,你再也不用难过了。”
关恩瞳也抱着冯女士喜极而泣,泪流不止,直哭得两腮通红,眼窝红肿。她望着冯女士,又望了眼同行的伙伴,似欲笑,又不能止住喜泣,泪水把冯女士的衣襟尽都打湿。叶北凉和金吉杰律师看着这一幕,都不禁会心地笑了。
仆人们送上沏好的红茶和烘焙的薄饼点心,别墅的主人和客人们围坐在壁炉前,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诉说起往昔的种种。
“和你的外婆分别,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但是我们彼此分隔天南地北,那个年代又因为政治的原因,国内外割断了往来交流。等到国内对外解禁,旅居海外的华人可以回国探亲的时候,我委托了很多人回国寻找她,最后只得到了她已经去世的消息。”冯婧妍女士坐在安乐椅上,平静地说道。她的眼眸深沉而温柔,全身散发出优雅的气息,关恩瞳、叶北凉和金吉杰律师都全神贯注地听她娓娓道来。
“所幸仍然有一些好消息。我打听到你的外婆还留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梁馨,被收养在滨海市的福利院里。为此,我一面想方设法与福利院取得联系,一面动身回国准备亲自见一见她。”冯女士望着那张梁馨年轻时与自己合影的相片,手指在相框上摩挲,露出慈爱的表情,“她真是一个漂亮,懂事又自立的孩子,从小经历的磨难,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负面的阴影,总是积极阳光得看待一切。”
“在和她相认以后,我曾带她来欧洲,并希望让她留在这里受最好的教育,给她最好的环境来补偿她。但馨儿告诉我,她不能离开她的父母安息的土地,而家乡也有她不能舍弃的人。于是她回到了国内,我从欧洲资助她学习和生活。她很努力,离开福利院后凭借自己一个人完成了学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时常和我通信,向我诉说她所经历的每一件快乐的、悲伤的事情。这些信我一直都保留着。”
说到这里冯女士将相框摆在茶几一旁,似乎陷入了深思。
关恩瞳见她沉默了,怯声发问道:“妈妈生前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您。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冯女士这才叹了一口气,“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要说的。二十多年前,你的母亲来信告诉我她遇见了想要相守一生的男人,那人就是你的父亲。他和你母亲同在一家福利院长大,两人自幼相识,你的母亲说和他重遇之后便陷入了爱河,希望和他结为连理。那时候我是很反对的,因为那时候你的父亲自离开福利院以后,一直在社会边缘混迹,没有固定的工作和经济来源,长期都靠你母亲接济。我以自己人生的经验判断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我反对她的婚事。当你的面这样说也许会令你为难,我向你道歉,小瞳,但那是我当时真实的感觉。”
“那么后来呢?”关恩瞳追问道。
“恋爱中的女人都很盲目又很固执,而我的态度也过分强硬了。你的母亲不顾我的反对和你的父亲结了婚,我一气之下断绝了给你母亲的经济支持,她也很顽固,不肯向我低头,宁可自己去打工兼职负担起家庭、为你父亲筹集创业的资金。一眨眼,我们就断了联系好多年,她也许也不再向别人提起我了。但亲情是没有办法割舍的,我仍让委托人在暗地里关注你的母亲和父亲,在必要时候适时给他们一点帮助。这么多年来,你的母亲为了你的父亲付出了很大牺牲,她把自己的所有储蓄都给了他,在他的事业起步以后甘愿退出职场做一位全职主妇来支持你的父亲。你父亲的公司其实经营得并不好,是我一直让人照顾他们生意,才能办得这样红红火火。”冯女士摇着头说道。
“可惜,馨儿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她理想的婚姻生活,他们的婚姻最终还是破裂了。前一阵子她终于挂电话给我,整夜哭诉自己的不幸,还为当年的轻率向我道歉。我听了很难过,也很担心她的情绪,于是邀请她到这边来住一阵子。可没想到她踏上飞来欧洲的飞机却直接去了天堂……而你的父亲……他也追上了那架飞机,所以很不幸地两人一同去了。只留下了你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冯女士用手绢轻轻擦拭了眼角的泪水。
关恩瞳别过头去,噙着泪说道:“长久以来,爸爸和妈妈都很疼爱我,在我面前,他们一直都是感情最和睦,最融洽的夫妻。我也一直在同学们面前以他们为豪。然而,他们的恩爱都是假扮给我看的伪装吗?我的爸爸,他真的是寡情薄幸的男人吗?”
“我不是有意说你父亲的坏话,小瞳。因为如果你的父亲和母亲没有结合,也许我就无法在此刻能遇见你了。这或许都是命运的安排吧。所以我希望可以代替他们来补偿你,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可以和我一起生活。”冯女士离开座位,蹲到关恩瞳面前,握住后者的手动情地说。
“请……让我考虑一下吧。”关恩瞳垂下了脑袋。冯女士点点头,不再劝说了。
当冯女士靠近的时候,关恩瞳仿佛嗅到她身上浓烈得有些刺鼻的香水味中好像夹杂着一股别的什么气味,但很快随着冯女士的离去,这股气味又被香水味所掩盖,再也嗅不着分毫了。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金吉杰律师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不管怎么说,冯女士,今天你能和关恩瞳小姐见面,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如果可以,请允许我为你们安排在近期内做一次DNA鉴定,很快就可以证实关恩瞳小姐你究竟是不是冯女士的亲人了。”
“没有那个必要了!”冯女士斩钉截铁地说,“小瞳就是我的外孙女,我不会有任何怀疑。”
“可是冯女士,那牵涉到您准备赠予的利豪酒店集团巨额股份的事,那可是一笔巨款,我们应该慎重……”
“我说了没有那个必要!钱不会比我的亲情更重要!小瞳是我的外孙女,所以她理所当然可以得到我的馈赠。金律师,你尽可以去办理过户手续了。”冯女士打断了他。
金律师便不再多言,他深知冯女士的脾气很固执,定下来的事别人若再多劝说反而会惹恼她。
冯女士坐回安乐椅上,回顾叶北凉:“我听金律师打来电话说,你就是小瞳的男朋友?”
“您好,冯女士。”叶北凉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她垂首致意,“我叫叶北凉,目前还是个学生,在碧江大学就读。”
“碧江大学在国内已经算是最顶尖的学府了。”金律师补充介绍道。
“嗯,很周正的年轻人。”冯女士微微颔首,又看了关恩瞳一眼,笑着说道:“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小瞳。能对得起自己的女人才算真正的男人。她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宝贝,我希望可以安心将她交付给可以值得依靠的人。”
“那当然。”叶北凉一边笑答,一边很顺手地就去拉住关恩瞳的纤手。关恩瞳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放任他牵住自己的手。
“好啦,你们远道而来肯定也饿了。我马上叫人安排午餐,之后好好休息一下。还有很多的话,可以等下午再慢慢聊。”冯女士拍了拍手,“对了。隔壁的镇上明天还有庆典,你们可以去游玩。”
中午在庄园用过饭以后,冯女士邀请关恩瞳下午一起去郊外的墓园扫墓。叶北凉可以自由去周围的城镇和农庄转转,游览一下田园的风光。金吉杰律师则向大家告辞,他打算下午就赶回法兰克福的事务所本部,去准备为关恩瞳过户巨额馈赠的手续。
午后的阳光依然格外明媚,云气被风吹散,天空呈现出最清晰纯粹的湛蓝。空旷的原野里持续不断传来泥土的芬芳。举目望去,随处可见山毛榉树和橡树配上杜鹃花科灌木的树丛零零落落地点缀在青翠的麦田和草野之中。在艳阳照耀下,这些也都显得格外鲜明,仿佛色彩匠心独运的一副巨画横亘在广阔的天地间。
一条杂草丛生的石砌小路蜿蜒在绿野之中,一直延伸向前方的丘陵。古老宁静的墓园独自卧躺在丘陵山坡上,墓地旁孤零零地立着一座老旧的教堂,颜色灰暗暗的,遍布岁月的沧桑痕迹。汽车行驶到距离老教堂一公里处停下,司机打开了车门,冯女士捧着一束花下了车,关恩瞳跟随其后,两人缓缓向教堂方向走去。
教堂十分简陋,没有牧师常驻于此。左右几排木质长椅横列在过道两侧,正中央一座洁净的圣坛,摆放着洁白的百合花与丁香。墙上高悬着受难的耶稣十字像。冯女士先来到圣坛前,默默向上祈祷。关恩瞳依着她的样子,也瞑目祈祷。随后,冯女士用墙角的水桶在水池中取了一桶水,关恩瞳连忙上前接过水桶,替她提着。冯女士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物事准备妥当后,两人又出得门来。
门外便是那片宁静的墓地。灰白的墓碑齐齐整整排列在碧草葱郁的山坡上,墓碑的形状多样,有方形的、十字形的、柱状的、还有合葬的大型纪念碑……有些碑用大理石雕刻,仍旧洁白明亮,有些碑却已经被风化磨去了棱角,看起来与普通的岩石无异。墓园小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些零零星星的野生三色堇和蒲公英生长在草丛里。
冯女士走到一座风化的墓碑前停住了脚步,碑身很高,呈现中心带环的十字状,周围拾掇得很整齐,碑前地面上砌着一面托放祭物的石板。她用木瓢舀来水桶中的清水,泼洒在墓碑上下,洗去沾染多时的尘泥,然后将带来的花束撒落在墓碑前的石板上。
“这座墓园,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欧洲经历的历次大的战乱,都有很多人长眠在这里。现在来的人已经很少了。我有时候会到这里来看看,替在这里安息的人清扫一下。”冯女士比了个十字,垂首祷告了一番。
“这个墓里的是谁?”关恩瞳问道。
“是我曾经的丈夫。”冯女士回答道。
关恩瞳很意外,之前并没有人只言片语提过冯女士的婚姻情况,金律师也说过他也不知道冯女士结过婚没有。不过由此看来,冯女士就算结过婚,那段婚姻也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关恩瞳又问道。
“是个任性的家伙,总是喜欢夸说这样那样的事情,但是到头来又统统做不到。大概也只有我会被他骗吧。”冯女士凝望着墓碑,慢慢说道,“你的外婆也是,年轻的时候被薄幸的男人始乱终弃,一个怀着你的母亲艰难生活。好像我们家族的女人天生就是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关恩瞳想起了魏凌宇学长,回忆起了和他一起相处的时光和他的甜言蜜语,不由地鼻子一酸。
“小瞳。”冯女士慢慢回过头来,戴上了墨镜,“你一定要看准男人哦,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一个男人能做到他说的话的七八成就算是有担当了。帮我向这个死鬼诵祷一下吧。”
关恩瞳走上前,瞥见墓碑基座上篆刻着大段的德文祝祷之词,在祷词底下,又用繁体中文刻着“蔣福”二字。想必就是墓主人的名字。
她双手拍了拍,低头瞑目,合掌向墓碑默默祈祷。须臾方才睁眼,刚睁开眼睛,一阵清风带着凉意吹来,拂得她满头秀发在空中乱舞。她按住长发向四周环顾,空旷的山野之中几棵零零落落的老树都在风中摇曳着茵茵如盖的树冠,又望见在墓园另一侧的山坡下,堆放着一片白花花的石像。这些石像也被风吹雨淋破坏得很厉害,很多都已经开裂破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冯女士迈着轻快的脚步,踱在墓园里,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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