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晨光微曦,城头忽有乌云聚集。
[ri]光短暂出现,下一刻被乌云遮挡。云层越积越厚,仿佛棉絮堆叠天空,入目尽是漆黑,白昼好似黑夜。
城外突起狂风,卷着泥土扶摇直上,经过处飞沙走石。
几座乡邑遭灾,房屋门窗破损,屋顶被掀翻。大量的茅[cao]和碎木卷上半空,随风四处飘[dang],中途簌簌洒落。
等候入城的队伍遭遇狂风,空旷之地无处闪避,只能挤挤挨挨藏在车下。
几辆车上的货物捆绑不够扎实,绳索在风中崩断,箱笼麻袋翻倒,里面的货物散落遍地。
商人[rou]疼不已,奈何狂风呼啸,轻易能将人掀至半空,为保命只能藏身车下,眼睁睁看着粟米散落遍地,几匹布沾染尘土,在风中越滚越远。
狂风席卷平原,某一刻意外停歇。
如风起时一般,天地间骤然寂静,再不闻呼啸之声。
头顶的云层绽开缝隙,几缕阳光[she]向地面,扇形辐[she]开,短暂驱散黑暗,[dang]清[yin]霾。
几名巫登上高处,仰望这一幕奇景,未见半点喜[se],反而忧心忡忡。
“[chun]夏之[jiao]变化无常,恐有灾祸。”
似为验证巫所言,光明似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厚重的云层再度合拢,黑压压遮挡天空。
一瞬间有电光爆闪,亮紫[se]的光带爬过云层,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劈落在林间,引燃一株巨木,霎时间烈焰腾起。
闪电过后雷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震耳[yu]聋。
豆大的雨珠从天空中砸落,起初只有零星几颗,在地面碎裂,洇出斑驳的痕迹。片刻后雨点变得密集,接二连三坠下,逐渐连成一片,铺开烟灰[se]的雨幕。
眨眼时间,暴雨覆盖平原,成瓢泼之势。
狂风又起,卷着雨水刮过,即便是有大车和货物遮挡,众人也很快被浇得透心凉。
“入城!”
眼见暴雨成灾,甲长请示过上官,敲响城头的巨鼓,召集所有人入城。
“关闭内门!”
仓促之间来不及查验身份,军仆关闭内城门,留出瓮城给这些人躲避狂风。
“进城,快进城!”
“不许拥挤!”
“再挤鞭刑!”
官长按剑登上城头,身后追随数名甲长。
一行人探出女墙俯瞰,望见城门处的拥挤,都是皱紧眉头暗道不好。
“带人驱散!”
涌入瓮城的人太多,仓惶间堵住城门,极容易造成踩踏。
官长当机立断,就要命甲士持戈矛分流。此举固然冒险,总好过酿成祸患追悔莫及。
“吾去!”一名甲长主动请缨。他身高八尺,体型壮硕魁伟。在灭郑之战中斩首数级,由步甲拔擢为甲长,很得上官赏识。
“可。”官长递给他一枚铜牌,许他调拨人手。
“定不辱使命。”
甲长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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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越过几处藏兵洞,召出躲避风雨的甲士和军仆。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城下,助守城门的卒伍梳理人流。
有人故意生事,城门处混乱加剧,人群渐有失控的征兆。
“不许挤!”
卒伍连声高喊,横起长矛也无济于事,情况变得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甲长带人赶到。二十多人一字排开,挺起盾牌撞飞数人,又锁定生事的宵小,一矛刺穿对方肩膀,将其拖出人群。
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惨叫声传入众人耳中。好似沸腾的滚水骤然冷却,空气陡然变得安静。
“分开,不许拥挤!”甲长拔高嗓门,提起染血的长矛,喝令众人不许再生事。
心怀叵测之人被击杀,肇事源头得以刨除。祸患被掐灭在萌芽中,混乱迅速平息。队伍开始移动,变得秩序井然。
进入瓮城后,狂风隔绝在外。
绝大多数人被雨水打湿,忙着寻找避雨之处。偶尔回望一眼身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队伍中走出数人,因拥挤冠帽歪斜,身上的长袍稍显凌乱,一人的鞋还被踩掉,单脚套着布袜踩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我乃许国使臣,奉君命入贡晋君。”
“我为后国上大夫,携国书求见晋君。”
“吾乃朱国使臣,入贡晋君。”
几人找到甲长,纷纷亮明身份。其手握金印和国书,身份做不得假。
甲长不敢专断,立即派人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骑飞驰入内城,向宫内禀报此事。
大雨滂沱,好似银河倒泻。
甲士飞驰上路,脸被雨水打得生疼。视线被雨水遮挡,唯恐撞上行人,只能沿途示警,一路上拔高嗓门。
“避!”
快马驰过长街,抵达宫门前,骑士翻身下马。
守门的甲士看过来,另有侍人迎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速禀君上,许、后、朱等国遣使入贡,携国书求见君上。”骑士喘息未定,单手牵着缰绳,面向侍人一[kou]气说完。
想到至今未走的宋国使臣,以及昨[ri]随君上入城的曹国一行人,侍人不敢耽搁,当即转身飞跑向正殿。
彼时礼乐刚停,朝会开启。群臣分坐两班,大殿内一片肃静。
林珩昨[ri]奔赴新军大营,当众宣布军功授爵。当夜同国太夫人商议,取得对方认可,今[ri]就宣于朝中。
“战以首级论功,斩敌首者分田,赏奴仆,赐金绢,授爵。”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无分家族出身。军功爵不世袭,后代无功收回。氏族前有封,袭三代,后嗣无功夺爵,无才德罢官。”
林珩拟定旨意,命马桂当殿宣读。
氏族们猝不及防,听闻旨意如遭受晴天霹雳,半晌不知该如何应对。
世爵世禄,自开国延续至今,是各家氏族立身的根
() 本。
这道旨意可谓石破天惊,打破氏族、国人和庶人的身份藩篱,不再使彼此之间犹如天堑,推崇选贤任能,开诸侯国之先河。
许久的沉默之后,殿内骤起议论声。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回过神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众人[jiao]换眼神,纷纷看向距国君宝座最近的几道身影。
同殿内诸人相比,几人表现得过于镇定,尤其是智渊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议论时,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态度别无二致。
见勋旧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稳定心神,眯起双眼,强压下躁动的情绪。
“父亲?”
目睹他的前后变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开[kou]询问。
“少安毋躁。”
鹿敏凝视智渊,心思飞转,一个又一个念头冒出,人变得愈发冷静,“勋旧未动,我等不宜出头。”
相比新氏族,勋旧在晋国树大根深,家族底蕴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随开国之君,家族劳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荣耀沿袭四百年。
君上要改旧制,勋旧首当其冲,理应更急。眼下却稳如泰山,实在不合常理。
电光火石间,鹿敏似有所悟,当即向身后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谨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内众人,将群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过新氏族,在勋旧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扫过智渊、陶裕、费毅及雍楹等人,最终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军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骑更是由氏族郎君组建,其中半数出身勋旧。
陶氏私底下的动作,他知之甚详。之所以没有动手,专为等待时机。
新氏族经过梳理,各家变得老实,不敢再肆意妄为。勋旧在平叛中有功,绝大多数得以保全,有损失也不过皮毛。
林珩决意变法,有意以鲜血祭旗。若陶氏执迷不悟,正适合送上法场以儆效尤。
宝座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危坐,双手置于膝头,袍袖自然覆于两侧。
冕冠垂挂旒珠,价值连城的珠链遮挡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se]唇角微翘,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用尺量过。
无人能够想到,国君正思量该从何处下刀,以血染红法场,为变法扫清阻碍。
就在这时,传讯的侍人来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赶来,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犹在滴水。冷得嘴唇发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说话极有条理。
“许、后、朱等国入贡君上,人已至城内。”
“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马塘对侍人点点头,让他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转身进入殿内,贴墙绕过氏族的队伍,朝宝座前的马桂使了个眼[se]。
后者向林珩躬身,迈下台阶行至马塘身前。
“何事?”
“许、后、朱等国来使。”
马塘言简意赅,一句话说明情况。
马桂重返宝座前,
附在林珩身侧道清事由。
“着人带去驿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诺。”
马桂领命,
将旨意传给马塘。后者躬身行礼,快步退出殿外,亲自出宫去瓮城接人。
目睹这一场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却无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话题:“军功爵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于众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宝座前。
见他出面,智渊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非好言相劝终是无用?
勋旧目光齐聚,新氏族也陆续看过来。众人神[se]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认定陶裕要出言反对。
以陶氏历来的作风,此种猜测无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双手[jiao]握笏板,仰视宝座上的林珩,朗声道:“晋有武风,以战立国,迄今四百年,从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风,心雄万夫,初登位即有灭国之功,实乃盖世雄主。”
众人以为他会直言反对军功授爵,不承想画风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开始对国君大加赞扬,[kou]出颂美之词。
始料未及之下,勋旧和新氏族齐齐愣在当场。
智渊看向陶裕,眼底闪过惊愕,随即化作了然。如此看来,应非无可救药。
无视笼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继续道:“战功得赏,晋人敢战,以功得爵,则悍不畏死。君上高瞻远瞩,逸群绝[lun],当率虎狼之师横扫天下,创不世伟业!”
咣当!
群臣下巴落地,看着与平[ri]里判若两人的陶裕,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晋国上卿,竟能如此厚脸皮?
饶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时此刻也是自叹弗如。
林珩心中也难免诧异。想到朝堂会前听到的消息,目光转向智渊,心中浮现猜测。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se],表现得一派坦然。
厚脸皮如何?
家族将要不保,脸皮算什么东西。
“君上,臣以为军功授爵实为良法。”智渊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侧,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决策。
费毅心思急转,紧跟着站起身:“臣附议。”
雍楹反应极其迅速,转瞬间理清思绪,顾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顺便拽起田婴,朗声道:“臣附议!”
有几人带头,勋旧陆续出声附和。
无论心中如何想,哪怕对旨意有所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唱反调。人不聪明无妨,但要学会看形势,懂得驱吉避凶。
陶裕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不想糊里糊涂走上岔路,最好随大流,一致表示赞同。
“君上行良法,臣等赞成。”
勋旧一致表态,令新氏族措手不及。
林珩的目光转过来,鹿敏等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站起身,异[kou]同声道:“臣登赞成!”
大殿外,缪良听到动静,不由得满脸惊诧。
这就成了?
昨夜南殿商议的内容,他也听到些许,以为旨意必招来反对。
封爵袭三代,无功而夺。
无疑是动摇氏族根基,岂会无人反对。
事情的发展却大出预料。
缪良探头看向殿内,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只能暂且压下困惑,脚跟一转穿过廊下,撑伞行入雨中,快步向南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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