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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暗夜,巷道内一片冷寂。

  破败的房屋夹道矗立,大多门窗紧闭,室内幽暗不见灯火。零星有光亮透出窗缝,时而传出人声,很快混淆在风中,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巡夜的仆妇举着火把走过,不小心踩中一块陶片,登时嘶了一声。

  陶片边缘锋利,轻易划开[cao]编的履底,刺入仆妇的脚掌。

  剧痛袭来,仆妇弯腰查看伤处,快速拔出陶片,嘴里不忘大骂宫奴:“懒奴,这么大的陶片竟不扫净!”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仆妇跳脚大骂,声音响彻巷道。

  陆续有窗内点燃烛光,少顷又接连熄灭,门后始终悄然无声。

  声音传至巷道尽头,三名仆妇持火把走来。见到跳脚大骂之人,三人停下脚步,脸[se]异常难看。

  “别嚷了。”满头灰发的仆妇斥道。她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孔爬满沟壑。眼尾狭长,年轻时略有风致,如今只余严厉刻薄,“闹出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叫嚷的仆妇惊愕抬头,这才发现三人后另有一支队伍。

  一名侍人提灯而行,六名壮妇分在左右,拱卫一名彩裙婢女。女子模样俊俏,明眸皓齿,温婉却不乏英气,正是君上身边的紫苏。

  “奴不敢。”仆妇登时打了激灵,迅速收声匍匐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君上召毒氏女莲。”紫苏没有理会她,向灰发仆妇说明来意。

  “奴就去唤人。”灰发仆妇恭敬应声,踢了跪地的仆妇一脚,“还不带路。”

  知晓妪是在帮自己,仆妇忙不迭爬起身,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很快来到一间屋舍前,就要抬手拍门。

  “咳!”灰发仆妇咳嗽一声,暗暗瞪她一眼。

  仆妇难得聪明一回,立刻握掌为拳,放轻力道,在门上轻敲数声。

  “毒氏女,君上宣召。”

  声音传入室内,不过两息,门后就传出声响,继而亮起灯光。

  不多时,吱嘎声在耳边响起,斑驳的门板向内开启,身着布裙的莲夫人出现在门后。

  火光映照下,她单手把着门扉,身量瘦削单薄,脸上惊[se]难掩。

  “君上召见?”

  “不错。”

  紫苏行至屋门前,仆妇立即侧身避让。

  莲夫人看见彩裙婢女,心中有太多疑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道出疑问,而是回身与同住的先氏女低语几声,便迈步走出屋舍,不忘反手掩上房门。

  “走吧。”

  她一身布裙,长发束在脑后,脚上蹬着布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在巷道的[ri]子很是煎熬,容貌不复娇媚,气质却愈发沉静,恰如洗尽铅华,脱胎换骨一般。

  审视她片刻,紫苏令侍人提灯在前,引路走出巷道。

  道路尽头,门锁已经打开,挂在门环之上。

  侍人推开厚重的木门,火光照亮脚下的青石路。抬起头,依稀能

  望见笼罩在夜[se]下的宏伟建筑。

  一门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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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败不堪,屋舍堪比囚牢;外则是桂殿兰宫,飞阁流丹,金碧辉煌。

  莲夫人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脚踏实地的一刻,抑制不住心头狂跳。一刹那眼角酸涩,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自被关入巷道,未曾想有出来的一天。

  “夫人,请速行。”紫苏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恍惚。

  莲夫人收敛心神,迅速回归现实。她默默垂下视线,移步跟上引路的侍人,循着火光指引去往晋侯所在的正殿。

  青石路铺展脚下,火光迤逦两侧。

  光带延伸至台阶上,举目眺望,视野充斥金碧辉煌。

  马桂和马塘站在丹陛上,身旁各有一名小奴。一人聪明伶俐,面相十分机灵,另一人圆脸讨喜,笑呵呵的模样带着几分憨厚。

  两人正在说话,瞧见紫苏一行人,不约而同停止[jiao]谈。

  “此女意图毒害君上,不可信。”马塘皱眉道。

  “不可信,但能用。”马桂袖手轻言,示意紫苏入殿,其后对马塘道,“君上决定的事,我等只需听令。大兄莫要自误。”

  对上马桂的视线,马塘瞬时间清醒,意识到自己有逾越之嫌。

  “幸亏你提醒。”

  “大兄知晓便好。”

  兄弟俩不再多言,继续守在廊下,随时听候殿内吩咐。

  殿内火光通明,意外没有点燃熏香。

  紫苏将人带到,行礼后退至一旁。

  莲夫人许久不曾踏足宫室,乍见屏风前的身影,旧[ri]经历重回脑海,当即俯身行大礼,栗栗危惧,头不敢抬。

  “婢子拜见君上。”

  掌心覆在地面,凉意顺着指尖蹿升,延伸至四肢百骸。

  莲夫人恭顺伏在地,一动不敢动。因神经紧绷,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起。”

  清冷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衣袂摩擦声。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过青石,玄[se]衣摆轻扬,价值百金的越绢似水[bo]流动,片刻后悬于额前。

  绢上的暗纹闯入眼帘,带有鲜明的越地特[se],莲夫人短暂失神。

  她眨了下眼,谨慎抬起头,目光捕捉到刺绣金纹的腰带,悬在腰间的玉玦,以及玉玦旁的一只手。

  修长,苍白,几同玉[se]。

  一只茶盏提于指间,方[kou]圆底,雕刻[jing]美花纹。迥异于晋人的粗狂,纹路靡丽繁复,极具上京特[se]。

  “夫人可认得?”

  茶盏递至眼前,莲夫人有片刻怔忪。她抬眼看向林珩,尚未来得及开[kou],一缕气息飘入笔端,似有若无,令她神情大变。

  “看来夫人认得。”林珩丢开茶盏,任凭[jing]致的器具摔落在地,翻滚至莲夫人膝前,“上京使者入城,主使贴身之物,凡[ri]常所用皆有此香。若寡人没有记错,当初夫人给寡人下毒,同此香颇类。”

  莲夫人面[se]惨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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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知罪不能恕,千方百计结好先氏女,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

  万万没想到邪风又起,毒氏的药竟会出现在上京使者身边!

  她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头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但她不敢欺瞒林珩,只能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道:“君上,婢子不敢狡言,此物浸药,确为毒氏秘方。”

  “何效?”

  “浸贴身之物或是入[kou],中药之人神志不清,有癔症之态。此药不害命,然无解。”莲夫人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下在玉佩上的药会使人衰弱直至丧命,茶盏上的不会致命,但药[xing]能使人癫狂。

  “药方仅存毒氏?”

  莲夫人小心抬头,不期然对上林珩的视线,瞬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她攥紧手指,刺痛感扎入掌心,谨慎道:“毒氏秘方仅传承嫡支。为何流入上京,婢子实在不知。”

  她困在巷道[ri]久,早前布置的人手都被斩断,已同家族断绝联系。毒氏的药出现得蹊跷,她不了解实情,更不敢随意出言。

  千方百计同先氏女结好,求公子享就封带走毒氏,她已对家族仁至义尽。若此事真同毒氏有牵扯,她着实无能为力,只能设法自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望君上明鉴!”莲夫人俯身在地,大礼叩首。

  林珩没有说信,也未说不信。他单膝撑地,拾起滚落在一旁的茶盏,以边缘挑起莲夫人的下巴,轻声道:“夫人能制此药?”

  “婢子能。”莲夫人立刻道。

  “善。”林珩笑了,温和道,“天明之前,我要见到成药,一模一样。”

  “婢子遵旨,天明之前,药必呈于君上。”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敢有片刻迟疑,更无半点犹豫。

  林珩收回手,松开手指。茶盏再度落向地面,被莲夫人双手捧住。

  “马桂,马塘。”

  “仆在。”

  殿门敞开,两道身影立在门前。

  “带她去药库,召谷医督她制药。”

  “诺。”

  “天明后去驿坊传旨,召天使入宫,寡人亲见。”

  “遵旨。”

  林珩下达旨意,马桂和马塘分头行事。

  莲夫人被带往药库,由药奴挑拣出药材,送往专为她准备的制药房。背着药箱的谷医随即到来,仔细查看过摆放的药材,奉旨监督她制药。

  “夫人请。”

  扫一眼站在身侧的谷医,再看守在门边的马塘,莲夫人无心计较秘药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药杵,亲自开始研磨。

  随着碾压声持续不断,一股清香在室内飘散,混入数味药汁,逐渐同茶盏上的气息层叠。

  待到大功告成,茶盏和成药摆放到一起,气味药[xing]毫无二致,纵然是谷医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塘取走秘药,莲

  ()  夫人没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宫苑。

  宫苑门敞开,庭院内的杂[cao]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洁。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人气,难免有些清冷。

  莲夫人却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离巷道,哪怕只是暂时,她也是心满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莲夫人独自走入室内。

  空空[dang][dang]的房间弥漫一股灰尘的气息,十分刺鼻,她却甘之如饴。几步走到榻前,俯身贴到被面上,她不觉笑出声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泪。

  “若是梦,我宁愿不醒。”

  第一缕阳光落下,晋侯宫门大开,马桂在宫门前登车,驱车驰往驿坊。

  馆舍内,单冲一夜好眠,醒来后[jing]神奕奕。刁泰怀揣着心事,整夜辗转反侧,颇有几分萎靡。

  两人正在用早膳,马桂乘车抵达,入馆舍宣读林珩旨意。

  “君上召见,宣天使入宫。”

  没有礼官,不设飨宴,仅派遣一名阉奴,简直无礼之极!

  单冲怒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坏事。

  “君上召见不容拖延。”对单冲的怒火视而不见,马桂面带笑容,故意以言词挑衅。

  这番话落地,不只是单冲,连刁泰都脸[se]难看。

  “大胆阉奴,安敢如此放肆!”单冲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拔剑,“天子降旨,晋侯不出城相迎,实乃无礼不敬。令你当面言辞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实属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骤变,他后悔未能及时阻拦,连忙看向马桂。就见其连连冷笑,讽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风。知晓是天子降旨,不然还以为是天子对晋不满,特地派两位来喊打喊杀。”

  见这番话不对,刁泰压下心中厌恶,强行拉住单冲,沉声道:“礼令[xing]情刚直,最是尊礼,上京中亦是如此。”

  相比单冲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释,实则暗指晋不守礼,必要给晋侯扣上无礼狂悖的恶名。

  马桂却不上套,仍是冷笑:“这番话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来喝去。然言犹在耳,仆听得真真切切,势必要禀报君上。待使君见到君上再好生解释吧。”

  话落,马桂根本不与两人多言,挥袖大步离开。

  “无礼,狂妄!”单冲被激出病态,眼底爬上血丝。

  声音传出室外,马桂短暂驻足廊下,听了片刻,了然道:“果真是癔症之态。”

  好在单冲的症状不算严重,刁泰费了一番[kou]舌安抚住他,两人各自更换袍服,带上天子诏书走出馆舍,乘车前往晋侯宫。

  走出馆舍大门,见马桂等在门前,单冲冷哼一声,不愿理睬他,踩着奴隶的背走进车厢。刁泰略微颔首,同样踩着奴隶登上车辕。

  目睹两人的举动,马桂眸底浮现一抹暗[se],旋即隐藏在假笑之中,眨眼了无痕迹。

  马车穿过长街,单冲特地命人打起王都旗帜。待队伍抵达宫门前,天子降旨的消息已传遍肃州城。

  “使君,到了。”

  马车停住,单冲和刁泰先后走出车厢。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三尊刑鼎。三足两耳,鼎身遍布铭文,刑律铸于其上。

  刑鼎后是敞开的宫门,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鲜明。无不身高体壮,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杀气。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石上雕刻走兽飞鸟,线条粗犷狰狞,不见上京喜好的奢靡,处处烙印晋人的豪迈。

  单冲手捧诏书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两人即将跨过宫门,甲士同时以长兵顿地。

  铿锵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请。”马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衅,表现得毕恭毕敬。

  迥异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头一跳。展眼望向宫道尽头,不安瞬间侵袭,危机感陡生。

  一刹那,宏伟的宫殿化为一头巨兽,嗜血凶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猎物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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