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念诗
邵氏忍不住回想大丫娘的模样,竟也变得模糊起来,许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叮嘱她们慢些吃,目光挪到何家老太太身上,聊家常道,“何家弟妹怎么没来?”
汪氏爱摆架子,虽话不投机,可也是个话题。
“她有事。”何家老太太神色冷淡,明显不喜欢汪氏,视线仍注视着灶台边忙碌的人,“菊花,你们日子是愈发好了呀。”
邵氏缓缓一笑,谦虚道,“也就看着还行,实则难着呢,城里物价高,笔墨纸砚也贵,咱就混个温饱而已...”
“和婶子也不说实话了呀。”何家老太太一副痛心之色,“婶子老了,往日若有不对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树森和秀才是同窗,这些年亲如兄弟,同来府城求学,两家更该亲近些才是,怎还生分了呢?”
邵氏不答。
时过境迁,要回到从前怕是不可能了,好不容易攒些积蓄,只待等两年买个宅子,真跟何家亲近,钱财怕是保不住,见隔壁桌有四个客人落座,她忙迎了过去,斟上热和的茶,问他们要几个包子。
来人拎着包袱,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邵氏,“你家什么包子卖得最好?”
“菌菇馅儿的,不过眼下寒冬腊月的,寻不到菌菇,您要是想吃,得等年后。”过年四处问问谁家有晒干的菌菇,买过手,年后就能卖了,邵氏又说,“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卖得也好。”
冬日家家户户都攒了白菜,客人不甚满意,“先来十个肉包。”
听他们口音是外地的,邵氏搭了个馒头给他们,四人不客气,吃完包子,走的时候买了三十个馒头。
何家老太太瞠目,“这么多?”
为首的络腮胡掏钱时,一串一串的铜板,看得何家老太太移不开眼,自打来了府城她就没这么爽快的掏这么多钱买过吃食了,心里大致估算了下,问赵氏,“菊花得挣多少啊?”
赵氏开过面馆,也卖过包子馒头,太清楚其中的利润了,给何家老太太比了个数,何家老太太一震,看邵氏的眼神变得炙热起来。
待四人离去,她朝邵氏招手。
邵氏不明所以的上前,何家老太太拉开凳子,示意邵氏坐。
邵氏迟疑了瞬,瞄向门口。
“菊花,我今日来是有事与你说。”
何家老太太开口,邵氏慢慢坐了下去,无事不登三宝殿,邵氏猜到她们有所求,见大丫嘴间沾了碎屑,她将手帕递了过去,问何家老太太,“何事?”
“秀才在府学,可有说过年后的府学考试?”
府学年年都招学生,因此年年都有府学考试,邵氏也知道些,心里有了数,何树森在府城读书,已经不是长塾的教书先生了,如若想再考一次,就得有德高望重的夫子写推荐信才有资格,以何树森的活络,平时应该结交了不少,为何找她?
稍作沉吟,邵氏道,“青桃爹也无能为力。”
谭秀才真要有这个路子,肯定会帮,但他自个儿也只是府学的学生,哪有那种本事。
“我不找青桃爹。”何家老太太再次舔了舔唇,目光幽幽落在隔壁桌的茶壶上,邵氏心领神会,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那婶子是何意?”
“树森的夫子有路子,他已经同意帮忙了,不过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何家老太太叹了口气,“来府城时,手里的宅子铺子都卖了,除了交给书塾的束脩,余下的钱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邵氏皱眉。
万万想不到,何家会问她借钱,她为难道,“我也没钱。”
老太太一瞪,“你怎么会没钱?”
表情激动地抓住桌沿,浑浊细长的眼眸略显凌厉。
猝不及防的尖利声儿刺得邵氏怔住,大丫姐妹也齐齐抬起头来,老太太惊觉自己反应太大了,咧起嘴角,露出个和蔼的笑来,语气也软了许多,“你家的事儿婶子是知道的,家里由青桃当家,大小事都得问过她才能拿主意,那你能否劝她借些银钱,待我有钱了就还她。”
哪儿孩子不听爹娘的,邵氏若有决心,青桃不会不给钱。
“菊花呀,离乡试不到两年了,树森要是高中,我会好好答谢你的,大丫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小年纪没了娘,树森若没出息,将来她们说亲也难,还请你看孩子的份上,帮帮我们。”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果不帮,简直不是人似的,邵氏心里不舒服,如实道,“不说我做不了主,我能做主也要拿得出钱来啊,我和青桃起早贪黑,挣的钱也只够家里花的,租子每个月要二两,税收几百文,青桃爹功课多,纸墨消耗大,青文要考院试,隔三差五就得买书,寻常书就得几百文,花下来哪儿还有剩啊。”
财不外露,邵氏不会和老太太交底,反复说家里的难处,“要不是入不敷出,也不会将我爹接来了。”
何家老太太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直问,“你爹不是来做帮工的吗?”
也就生意好才有钱请帮工。
“是啊,我和青桃从早忙到晚也攒不起钱,只能请个帮工,指望多个人多做几个包子,挣得比以前多,也就多几十文而已。”
何家老太太不信,“别家铺子没什么客人都挣到钱了,你家...”
邵氏打断她,“我家也挣了钱,无奈开销大啊。”
又将家里的开销重新数了遍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心思转得极快,“书贵是贵,但不是每个月都买吧?”
“怎么不是?”邵氏掰着手指头给她算青文进城花了多少钱,除去束脩,衣衫鞋袜也是钱。
“那你们次次回村还买那么多?”
邵氏垂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村里人只当咱进城过好日子了,不多买些,还当咱不孝呢。”
“一年到头,你们就没攒点钱?”
从她进门到现在,客人络绎不绝,不可能攒不下来钱。
邵氏又是一声叹息,“咋能不攒点钱呢,青桃奶身体不好,我想着接她进城去医馆瞧瞧呢。”
也就说有钱,不过留给邱婆子看病的。
“攒了多少?”何家老太太问。
邵氏摇头,老太太蹙眉,不满明晃晃写在脸上,“你不是说攒了钱吗?”
“是攒了,但我不知道有多少,钱都让青桃收着的。”
“......”
何家老太太极为讨厌青桃,想当初,菊花多敬重她啊,全被青桃带歪了,她轻哼,“这么多钱给她一小姑娘收着也不怕出事。”
“没几个钱。”邵氏说。
树森的事儿年前就要落好,何家老太太犹不死心,“书塾年考在即,青文应该没空出门了吧。”
不出门就不会去书铺买书,不买书自然就省了钱下来。
“功课多得写不完,他哪儿有空闲出门。”邵氏明白她的意思,实话道,“只是年底了,回村得给家里人置办衣衫,还要给孩子们买书,铺子虽关门,租子不会少一文,哎。”
“......”
回家过年少说得半个月,谭家白白给半个月租子?想想就肉疼得慌,何家老太太说,“谁给找的铺子,怎么这么贵?”
“这是最便宜的了。”
其他铺子要么没有大宅子,要么铺子太窄,这间铺子宽敞,后院也大,谁看了不说划算啊,浣衣巷的租子虽然便宜,但要她选,她也更喜欢这儿,邵氏和老太太说,“以咱两家的关系,真要有钱,不会不借,实在拿不出来啊。”
“你不是说青桃手里有钱吗?”老太太有点着急,她手里的钱是留着做棺材本的,再者,树森过了入学考试,去府学也要交束脩,手里不备些银钱,处处跟汪氏张口,她丢不起那个脸。
她说,“你跟青桃说说,将她手里的钱借来应应急,往后有钱就还她。”
见邵氏欲说话,老太太抢声道,“你婆婆进城看病不是有你弟妹吗?她接了你们的摊,名声响亮,不会没钱。”
“我侄子这个月成亲,摆酒席下来,她哪儿还有钱啊...”邵氏说,“青武年后也要成亲了。”
何家老太太语塞,半晌,定定望着邵氏,“这么多年,婶子少有跟你开过口,你连这个忙都不帮吗?”
“不是我不帮,是没钱。”邵氏摩挲着桌面,长吁短叹的说,“日子难啊。”
邵氏骨子里是个好面子的,这些话换作以前,断说不出口,可有了秦娘子借钱之事,她谨慎许多,救急不救穷,何家没有收入,老太太又是个蛮横刁钻的,借钱给她只怕要不回来,没准还会被她惦记上,铺子已经够忙了,可不希望老太太常来串门。
“你都说难,婶子可怎么过呀,树森没了进项,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老太太也说起自家的难处,说来说去,话题又落到借钱上,“树森还年轻,进府学好好读两年,考举人不是没有机会,菊花,你要帮婶子想想办法啊。”
邵氏能有什么办法?
她不说话,气氛瞬时冷凝下来。
大丫姐妹两已经吃完了包子,问老太太何时回家,老太太冷眼扫过去就要骂人,邵氏说,“还想吃吗?”
二丫忙不迭点头。
邵氏又装了两个包子给她们。
赵氏瞧着,阴阳怪气的说,“你说没钱,怎对大丫还如此大方?”
一个包子六文钱,邵氏眨也不眨就给大丫她们吃,要说没钱,谁信?
邵氏慈爱的看着大丫,“再穷也不能吝啬啊。”
无论老太太和赵氏怎么试探,邵氏咬定没钱,她了解老太太的性子,受不得别人忤逆,以为老太太吃瘪会怒冲冲离去,结果她坐着纹丝不动,反而和邵氏商量晚饭吃什么,嚷嚷想吃红烧肉了。
邵氏:“......”
青桃看邵氏招架不住,清了清嗓门,慢吞吞的说,“爹要回来得晚点,咱随意吃点什么就行。”
她问罗狗子想吃什么。
罗狗子说,“面条吧,好久没吃面了。”
老太太登时垮了脸,可青桃怎么会听她的,当即端着盆往后边走,连个眼神都没给何家老太太,老太太胸口涌起股无名火,“菊花,有些话婶子不想说,实在看不下去了,家里长辈还在,哪有让小姑娘当家的?你婆婆没读过书就算了,秀才是有见识的,他应当知道,这种事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青桃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往后谁敢娶她啊?”
邵氏心头早就不耐烦了,闻言,脸色微沉,“青桃当家是她奶的意思,别人说什么我和她爹都不太在意,至于亲事,一家有女百家求,哪儿会担心她嫁不出去。”
不是她吹牛,想娶青桃的都快把谭家门槛踩破了。
老太太看她不悦,懒得多说,“日子好了就瞧不起人了呀,菊花,婶子也是为你好,女儿再好,终究要嫁人的。”
“无论她嫁到哪儿都是我肚里出来的。”
“你啊,鬼迷心窍了,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老太太也不提借钱的事儿了,拉着大丫姐妹,哼哼哧哧的走了,赵氏落后两步,堆着笑脸和邵氏解释,“干娘没有亲戚好友,就指望你能借些银钱...”
“我没钱。”
邵氏还是那句话。
如此,就没话说了,赵氏快步追上老太太,老太太停下脚步睨了她两眼,“不是说她有钱吗?”
赵氏讪讪。
她粗略的算了下,即使开销大,邵氏也是挣了钱的,要么青桃偷偷藏了钱,要么邵氏故意哭穷,她和老太太说自己的想法,老太太回头瞅了眼,“菊花老实,撒谎的话我不会看不出来,定是那小妮子昧了钱。”
次日,开门没多久,老太太和赵氏又来了,比起昨日的拘谨,老太太明显有了底气,进门就朝邵氏说,“来四个包子。”
青桃挑眉,“娘,我和鲁大叔说了给咱留两根猪蹄,你买菜的时候记得拿回来啊。”
说话间,取下墙边挂着的竹篮递给邵氏,示意她先去买菜。
老太太脸色不好,“是不是不待见我,我刚来你就要走。”
“不是。”邵氏挎过篮子,“置办年货的人多,不赶早去,新鲜菜蔬就没了,婶子你找凳子坐,我很快就回。”
老太太一脸怒色,“我要的包子呢。”
“这位婆婆,买包子得排队,你是熟人也不能插队。”罗狗子斜着眼,不冷不热的说。
话一出,立即引来其他人附和,“是啊,去后边排着...”
排队的话就得给钱,她故意不吃早饭来就是想吃白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太太抹不开面子,推赵氏,“你去排队。”
赵氏往后缩了缩,压低声,“给钱吗?”
这话被离得近的汉子听到,汉子满脸鄙夷,“买东西当然要给钱了,你们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看谭姑娘的态度,摆明不是关系好的亲戚,一家三辈人,也不嫌丢脸。
客人们齐齐露出不屑的目光,老太太脸上挂不住,“谁打秋风了,我老婆子不占人便宜。”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深蓝色的钱袋,数出两串铜板拍在桌上,“我给得起钱!”
刚刚说话的汉子扯扯嘴角,“谁管你给不给得起钱,买包子就得去后边排队!”
他也是慢慢排到铺子里来的。
“......”
老太太脸色冷若冰霜,客人们却是不太在乎,谭姑娘说过几日就关门回村过年,初九才开门,为了给他们拜个早年,明日起,买五个包子送一个包子,买五个馒头送一个馒头。
客人们高兴不已,纷纷说起吉利的话来,仿佛这天是过年。
老太太嗤鼻。
小小年纪,惯会拉拢人心的。
昨晚回家她就跟何树森商量着私下找谭秀才,但何树森说没用,府学好些人跟谭秀才借钱都被拒绝了,谁都知道谭秀才做不得主,掏遍全身也就拿得出几文钱,得从邵氏这边下手。
老太太耐着性子,待邵氏提着满当当的竹篮回来,她轻轻哼了哼。
赵氏拽她衣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邵氏有钱,再不是清水镇那个软弱内敛的妇人了,得说漂亮话,哄她开心才行。
老太太捏了捏松弛的脸蛋,努力挤出个笑来,“菊花回来了啊。”
抬头看老太太还在铺子里,邵氏表情僵住,她在集市来回转了好几圈就想等老太太走了才回来,都晌午了,她们竟然还在,邵氏抿唇,“是啊,集市热闹,多逛了会儿。”
眼神扫向青桃,询问午饭怎么办?
她竹篮里有猪蹄有肉,本是晚上吃的,难不成这会儿煮了?
煮好得什么时辰了?
青桃说,“午饭吃饺子吧,有现成的皮和馅儿。”
邵氏连连点头,她拿着皮和馅儿往后院走,老太太忙抬脚跟上,赵氏牵着孩子,也迅速闪去了后边,罗狗子撇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邵老头从青桃嘴里知道了两家关系,面露担忧,“你娘应付得来吗?”
闺女老实,不会又吃亏吧?
“没事的。”青桃完全不担心,弯腰抽出灶膛没有燃尽的木棍,和邵老头说,“包子能出锅了。”
“好。”
生意是真好,离不得人,而且草草吃过午饭就紧锣密鼓继续做包子,邵氏收拾好碗筷,来不及清洗就帮着擀包子皮了,老太太坐在桌边剔着牙,和邵氏寒暄,“这么忙下去,身体吃得消吗?”
“没办法,谁让手里缺钱呢?”邵氏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皮,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有些没辙了。
好话说尽,邵氏就不借钱,继续赖着也是讨人嫌了,她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过来帮你们?”
邵氏动作顿了顿,“哪儿好意思...”
“给我工钱就行了。”
老太太觉得这个办法好,她这个岁数,出去做帮工没人要,来谭家铺子正好,府城工钱高,现在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能挣一些是一些,她让赵氏也来干活。
“......”
邵氏脸上绷不住了,“我哪儿给得起工钱...钱都在青桃手里。”
青桃道,“我的钱要置办年货,可拿不出工钱。”
不给工钱谁还愿意干活?老太太觉得青桃太抠门了,然而不敢向以前指桑骂槐,邵氏护短,铺子又还有邵老头,得罪了他,两家关系只会更差。
坐到傍晚,看邵氏态度冷淡许多,老太太识趣的离开了。
谭家不肯借钱,她还得想想其他法子。
于是,府学放假这日,何树森亲自上门了,身边还带着大丫姐妹两,因这是铺子年前最后一天开门做生意,从早到晚都围满了人,便是芸娘也过来帮忙了,整个铺子闹哄哄的。
谭秀才领着何树森走的后门,猛地听到喧闹声,何树森纳闷,“前边怎如此热闹?”
“为了感激大家伙的照顾,铺子买五个包子送一个...”
“那不得赔本吗?”何树森说,“人都爱贪便宜,买五十个你们不就得损失十个?”
谭秀才想了想,“铺子的事我也插不上嘴。”
“也不能由着青桃胡来啊。”
十个包子就是六十文,一百个就是六百文,他娘说谭家每天卖上千个包子馒头,那是多少钱?
“赔本倒不至于,顶多挣不到钱,左右回家也是这样,若能拉拢更多客人,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就是太纵着她了。”
“她懂事。”谭秀才径直往灶间走,看锅里泡着午饭留下的碗筷,撩起衣袖,抓过筷子搓了起来。
何树森瞠目,“谭兄,你怎么...”
怎么洗起碗筷来了?
锅里的水凉,谭秀才双手冻得通红,他快速搓了几下,然后抓过丝瓜瓤刷起碗来,道,“洗碗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
铺子生意太好,青桃和邵氏忙得脚不离地,午饭皆是早饭剩下的,五个包子送一个,几乎挣不到钱,全靠馒头,馒头虽然便宜,但成本低,可客人们不了解行情,可劲的买馒头,据青桃说,单是馒头,一天就卖了上千个。
“但你的手何其珍贵,怎么能...”何树森低头看自己藏在袖子里保暖的手,从小到大,他从没做过家务活,便是扫地都极为少,他要握笔,手受伤的话,影响自己前程怎么办?
他说,“嫂子她们不是在家吗?怎么连洗碗筷的功夫都没有?”
“太忙了吧。”
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谭青文回屋放好竹篮便拿了扫帚扫地,夜里下了场雪,覆着厚厚的一层,他将雪扫到墙边,鼻尖通红,进灶间时,谭秀才已经淘好米煮饭了,看何树森像失了魂,他晃了晃手,“何叔?”
何树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指着灶台后生火的谭秀才,支支吾吾道,“你...你爹...”
“我爹怎么了?”
在何树森的震惊下,谭青文打开碗柜,拿出一盘切好的肉,“爹,烧铁锅。”
何树森见他握着铲子,急忙揉了揉自己的眼,“青文,你..你会...炒菜?”
“会,但味道不是很好。”他也就能把肉炒熟,撒盐,其他调料拿捏不准量。
“你...你们竟会做饭?”良久,何树森挤出完整的话来。
谭青文莫名,“又不是多难的事。”
说实话,做饭比写文章轻松了多,按青桃写的步骤,先放猪油,猪油融化后放肉,最后倒菜,撒盐,起锅,可简单了。
嚼着青文的手艺,何树森没有说半个借钱的事儿,他算看出来了,谭家真没想象的富庶,在清水镇从未见谭秀才进过灶间,如今做饭井井有条,为何?还不是给穷的。
走出谭家的时候,他心里难得舒坦起来。
青桃和邵氏她们忙完已经很晚了,客人太多了,且不肯走,青桃没办法,只能一直揉面做馒头,整个下午和晚上,共卖了两千多个馒头,她两只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了。
罗狗子也累得不轻,扶着芸娘往堂屋走,边走边说,“青桃妹子,往后可不能这样了,钱没挣到多少,人快累死了。”
幸好包子上午就卖完了,否则就亏本了。
“是我鲁莽了。”青桃承认说,“我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
家里备的细面都卖完了,后来的客人们不相信,青桃特意领她们去库房看,确认里边空空如也,没买到馒头的客人们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经过这几天,你家名声是彻底出去了。”
罗狗子人脉广,今个儿看到好些熟面孔,可见有多喜欢谭家的馒头了。
青桃嘿嘿笑,“那这几天没有白忙活。”
“怎么可能白忙活?等着吧,初九那天,人只会多不会少。”
罗狗子也是见过世面的,“芸娘也要跟着沾光了。”
芸娘的铺子开张时,每天只卖八十个包子,慢慢的增加到一百五,后来三百个都很快卖完了,罗狗子看着背影佝偻,双手紧紧抱着木盒的邵老头,道,“年后你家还得请个帮工才行。”
“嗯。”
青桃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还是邵氏无意提醒她的。
看几人累得不轻,谭秀才颇为无奈,使唤谭青文去灶间端饭菜,自己则接过邵老头怀里装钱的盒子,盒子接过手,他双手往下沉了沉,“这么重?”
青桃房里已经堆了不少铜板,这些天忙着考试也没去钱庄兑换成银子。
罗狗子说,“都是拿命换的呀。”
为了过个好年,青桃和邵氏昨晚没睡,连夜揉面做包子,要不是他问起,竟不知母女两如此拼。
青桃说,“还好。”
没人嫌钱多,为了来年轻松些,年底忙点没什么,青桃看堂屋没有其他人,问,“何叔回去了?”
“回了?”
“爹答应借钱了吗?”
“我没钱,怎么答应?”谭秀才自知之明,家里的钱是青桃和邵氏挣回来的,他没钱借给何树森,而且何树森也没提那事,将盒子放在靠墙的柜子上,转头和罗狗子说,“已经很晚了,你们累了一天,就在这儿住吧。”
罗狗子委实没力气了,“行。”
在谭家住一晚上,明天去集市置办点年货,后天回清水镇过年,他说,“我和树子约好明天下馆子,谭叔你们也一起吧。”
“好,下馆子,叔请客。”谭秀才爽快的应下。
上个月,铺子的主人看他们生意好,想抬高租子,幸好钱栗树从中周旋,否则会闹出官司,虽说签了租约,但他真反悔要把租子收回去,吃亏的还是他们。
他早就想请钱栗树吃饭,奈何太忙,如今有空,自不会吝啬钱财。
谭青文端着饭菜上桌,邵氏摆筷子,笑眯眯道,“你是长辈,理应你给钱。”
和罗狗子说,“明个儿跟你谭叔四处逛逛,如果有喜欢的,让你谭叔给钱。”
“那好。”罗狗子乐呵道,“婶子不心疼钱就好。”
“钱没了再挣就是。”邵氏乐得和他们小两口打交道,没有她们帮忙,自家生意不会好到这种程度,她嘴笨不会说话,全靠狗子嘴甜帮他拉生意,就说城南周家寿宴的五百个馒头,没有罗狗子,生意落不到她们头上,桃形的馒头,五文钱一个,比卖包子挣得多了,“况且婶子不差钱咯。”
这话豪横,罗狗子哈哈大笑,“谭叔,明个儿咱们叔侄就好好逛逛。”
“好。”
邵氏这会儿虽然累,但精神兴奋着,岀摊以来,今天客人是最多的,哪怕口干舌燥也抵不住心里的欢喜,因为高兴,没有挑剔谭青文的厨艺,吃过饭就催芸娘洗漱,趁早睡觉。
明个儿不开门,可以睡晚些。
青桃太累了,丢下筷子就回屋睡了,邵氏知她熬不住了,也没说她,反而说洗碗的青文,“明个儿你走动小点声,别惊着青桃了。”
“好。”
“你何叔来说什么了?”
锅里的水温热,不冻手,谭青文边刷碗边道,“问爹年考考得怎么样,最近读了什么书,哪天回清水镇,说他也想回去过年,但宅子卖了,没地可去,只能在城里待着,问年后能不能去咱家拜年...”
邵氏纳闷,“你何叔何时如此啰嗦了?”
“不知道。”
谭青文心里也怪怪的。
邵氏又问,“真没提借钱的事儿?”
“没有,不过问爹和府学先生的关系如何,似乎想让爹走走先生的路子。”
“你爹怎么说?”
“爹说人微言轻,先生再看重他也不会为他破例。”
府学先生的推荐信确实管用,但门生无数,人人都为同窗好友开这个口不得乱了套吗?
谭秀才的话有理有据,邵氏仍有点不是滋味,两家交好时,什么忙不会帮啊,走到这步田地,还是何家给逼的,但凡他们和善些,不咄咄逼人,她不至于如此,她说,“你考得如何?”
“还行吧。”有谭秀才辅导功课,年考的题于他而言都不难,但院试不会这么容易,他说,“还得努力。”
“戒骄戒躁,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考上的。”
“好。”
邵氏打水简单洗漱后就回屋睡觉了,谭秀才还在看书,突然听到鼾声,身体哆了下,转头望去,看邵氏睡得熟,被子一耸一耸的,可见多累,他过去,替邵氏掖被子也没将她惊醒。
翌日,青桃钻出被窝已是天光大亮了,窗户一开,寒风簌簌往屋里灌,裹挟着雪花零星而来,青桃打了个寒颤,四处白雪皑皑,苍茫一片。
她穿上袄子,哆嗦的打开门,靠着冰冷的木栏往下看去。
白雪覆盖,院里不见一只脚印,她喊了声,“娘。”
没人应。
雾色茫茫,瞧不出是何时辰,她双手锁进衣袖,慢条斯理下了台阶。
“娘。”她又喊了一声。
吱呀一声,堂屋的门响动,邵氏哈着气走了出来,“你醒了啊。”
“外公他们呢?”
“和你爹他们出去置办年货了。”
鼻尖窜起阵阵肉香,她往前,踏过门槛,看芸娘坐在四方桌前,一只手裹着皮,一只手捏了起来,她恍惚,“今个儿不是不开张了吗?”
“是啊,这不响着明个回家,做些回去吃吗?”芸娘动作熟练,说话头也不抬,“罗家在清水镇,想吃包子馒头出门就能卖,这是给我娘家人的。”
搬来府城后,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少了,她就想着给爹娘送一些。
邵氏端着碗走了进来,一进门立刻抬脚将门关上,“今个儿风大,你进去些,小心受凉。”
平常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不觉得冷,今早起床,风像针似的刺着脸颊,邵氏受不住,本来要出门的,直接没去,把要买的东西告诉谭秀才,让他去买。
门一关,屋里就暗了下来。
邵氏放下碗,尖着手指,拨了拨灯芯,“你爹他们下馆子去了,我和你芸嫂子吃的汤泡饭,还热着,你快吃。”
也就说已经晌午了。
青桃搓搓手,“我没洗脸漱口呢。”
“吃了来。”
邵氏话没说完,青桃已经开门走了出去,邵氏又喊,“小锅里有热水。”
“好。”
芸娘娘家人多,蒸了五十个包子,邵氏担心不够吃,让她蒸些馒头,芸娘说不用,“给她们尝尝鲜就好。”
罗狗子礼数周到,肯定会买其他东西。
够了。
邵氏说,“往后她们想吃,你做给他们吃便是。”
芸娘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明明自己会揉面,从没想自己开铺子抢生意,冲着这点,邵氏就喜欢她。
芸娘笑笑,“行。”
手艺是谭家的,她哪儿好回娘家露一手,真要被人学去,她就成罪人了。
青桃洗了把脸清醒了些,回屋问邵氏,“这么大的雪,明晚能到家吗?”
“怕是不行,狗子说雪天路滑,速度会慢许多,咱带几床被子,做好在山里过夜的准备。”
官道上没有驿站,去村庄借宿,又怕遇到坏人,罗狗子提议在路上过夜,邵氏说,“你怕冷的话,待会去集市买个炭炉...”
“不用。”ωωw..net
青桃坐下,边扒饭边看芸娘和邵氏做包子,“芸嫂子,你娘家的山里生菌子吗?”
“生啊,一入夏就有人进山捡菌子,不过毒菌子多,年年都有吃死人的。”芸娘是聪慧之人,当即道,“你想买菌子?”
“嗯,菌菇包子受欢迎,我想明年能一直卖。”
其实城里也有铺子卖干菌子的,可价格太高了,买回来自家只有赔本的,她想在乡下买,芸娘说,“我回家问问,不过即使有应该也不多。”
“有多少算多少。”青桃说,“二十文一斤如何?”
晒干的菌子分量轻,比铺子卖的价格便宜得多,但在村里人眼里,菌子卖得比肉贵,肯定没人不愿意,芸娘点头,只问,“你会不会赔本?”
“新鲜的菌子不会赔本,干菌子会赔。”青桃眨眼,“涨价便是。”
她和芸娘说,明年夏天收新鲜菌子,十文钱一斤,年底干菌子二十文一斤,让芸娘回村说说。
芸娘高兴,“我们村的孩子明年夏天算着找着事情多了。”
青桃也在耕田村收菌子,但耕田村离得太远了,来回一趟的车马费不划算,芸娘老家要近一些,更为方便。
泡饭的汤是鸡汤,里边还有肉沫,一碗饭,青桃很快就吃完了,问邵氏,“爹他们何时回来?”
“待会吧。”
邵氏记着青桃屋里堆成小山丘的铜板,因怕吵着青桃,没人提兑换银两的事儿,但谭秀才会估算时辰回趟家,她问,“要不要找个麻袋把铜钱装好?”
“家里不是有箩筐吗?”
“箩筐缝大,被人瞧见怎么办?”年底小偷最是猖獗,她心下害怕。
青桃说,“不会有事的。”
语声未落,院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伴着罗狗子爽朗的笑声,“我奶这辈子最看重读书人,若知这两匹布是谭叔送的,睡着了都会笑醒。”
包子做好了,芸娘和邵氏抬着蒸屉,开门一瞧,院里的几人肩头落满了雪,但脸上笑容灿烂,邵氏问,“碰到什么好事了?”
罗狗子炫耀怀里青灰色的布,“谭叔给我爷奶买的。”
邵氏说,“没买别的?”
这时,后门一阵车轱辘声,谭青文推着车进门来,边上站着钱栗树。
有些日子没见,钱栗树又高了些,穿着身灰白色的斜襟长袍,外罩了件黑色大氅,眉目清俊,竟比谭青文还要俊俏几分,邵氏咧嘴,“栗树来了啊。”
钱栗树颔首,喊了声婶子。
“婶子,树子一来,你就看不到我了。”罗狗子佯装吃醋,双肩一抖,肩上的雪轻轻坠落。
邵氏好笑,“物以稀为贵,读书人说的。”
罗狗子大惊,“婶子会拽文了?”
邵氏挑眉,“这有什么难的,人之初性本善...”
“......”
罗狗子甘拜下风,“姜还是老的辣。”
“性相近□□...”邵氏背了两句,看着满园白色,又念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罗狗子目瞪口呆,“婶子从哪儿学的?”
“书上。”邵氏义正言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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