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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7 章 回村


邵氏这个岁数极少有心思读书识字的,她竟能背诗词,罗狗子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个小院,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这儿风水好?”

    大字不识的妇人都能吟诗诵书了。

    毕竟住在浣衣巷时,从没听邵氏提读书的事儿,他摸着下巴,目光在积雪覆盖的地面来回逡巡,工塾有擅风水的先生,起屋上梁搬家成亲下葬都得看日子,风水之事,神乎其神,真要是铺子风水好,他得多沾沾福气才是。

    兀自思索时,谭秀才已进了堂屋,和青桃说,“赶着时辰早,要不将铜钱拿到钱庄兑了?”

    青桃找了个小箩筐,谭秀才跟在她身后,谭青文将车里的东西卸下搬进堂屋,钱栗树上前帮忙,看罗狗子神神叨叨的,“嘀咕什么呢?”

    罗狗子嘿嘿一笑,凑到谭青文跟前,询问道,“青文兄弟,你家的人是不是都会背书啊?”

    “啊?”谭青文莫名。

    罗狗子望着灶间忙碌的身形,舔着笑说,“我看婶子出口成章,颇有几分天赋...”

    “......”

    那几句诗早些年邵氏就会了,人前没有背出口而已,至于邵氏读书有没有天赋他不知,但青桃确实如文曲星下凡,举一反三,尤为厉害,那些有些复杂的字不认识,可见解独到,让他受益匪浅,谭青文老实道,“你若遇到晦涩难懂的文章,不妨问问青桃,她是我们家最有天赋的。”

    他爹都自愧不如。

    深知谭青文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罗狗子抱着布匹往屋里走,“我不读书咯,文章再难也落不到我手里,倒是树子,工塾的书籍复杂,你若有不懂的记得问。”

    回答他的是钱栗树漠然冷峻的背影。

    罗狗子啧了声,就这性子还想娶媳妇,难啊。

    钱家替钱栗树寻了不少女子画像,奈何钱栗树无心亲事,甚是冷淡,以致钱木匠怀疑钱栗树有隐疾,私下试探他的话,能将亲爹逼到那个份上,钱栗树也够出息的。

    他追上钱栗树,轻轻抵他胳膊,“小姑娘都喜欢嘴甜的,你不改改惜字如金的性子,过几年,更没小姑娘愿意跟着你。”

    谭青文将装糕点的箩筐挪到墙角,闻言,抬眸看了眼钱栗树,青年身形挺拔,五官深邃而精致,他说,“要在我们村里,多的是姑娘趋之若鹜,年龄大些也不担心没媳妇。”

    他爷凭着好看的皮囊让他奶死心塌地的,论长相,谭青文胜,是以不用为亲事发愁。

    本是宽慰钱栗树,不料罗狗子笑得前仰后合。

    谭青文正欲问他怎么了,就看钱栗树一脚踹到罗狗子小腿上,语带警告,“我看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没办法。”罗狗子耸耸肩。

    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青桃和谭秀才吃力的抬着箩筐往推车走,罗狗子一眼就看到了萝筐里的银子,尽管知道谭家每天进项好几两,然而用箩筐装铜钱他还是第一次见,将布匹往桌上一放,蹭的跑出去,“谭叔,我来帮你。”

    半箩筐铜钱,有新有旧,乍然瞧着像堆烂铁,他弯下腰,双手捧起一把铜钱,眼神锃亮有光,“树子,快来看。”

    这点钱比他们挣的差远了,青桃不懂罗狗子为何欣喜若狂,“要不要找稻草盖起来?”

    “冰天雪地的,街上没几个人。”谭秀才去钱庄兑过银票,对自家的收入有所了解,镇定得多,“我和你大哥推车去,很快就回来。”

    “我也去。”罗狗子说。

    于是,院里就剩下钱栗树,倒不是他不爱凑热闹,而是推车上的货被罗狗子丢在檐廊上,他得帮着收拾整理。

    罗狗子给家人买了几样点心,几双鞋袜,岳家那边是精细的棉布,还有零碎的银簪手镯,谭家的则多些,光是糕点就装了两箩筐,还有半背篓猪肉,摆明了送人的,钱栗树抱着背篓,问青桃放哪儿。

    青桃指着堂屋最里,钱栗树抬脚往里走。

    桌上的油灯被风刮灭了,四周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成衣,尺寸有大人有孩子的,他说,“你二哥他们已过了县试,可要来府城求学?”

    青桃曲着膝盖,拖着箩筐往角落拽,徐徐道,“不会,我二哥年后就成亲了,只留我二嫂在家不太好。”

    “城里书塾好,他们进城的话,府试和院试的把握更大些。”

    看她双手好像使不上劲,箩筐到桌边就不动了,钱栗树倾身,右手抓着筐沿,轻轻用力就将箩筐拖动,又道,“既不缺束脩,把他们接来多好?”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他如果还是清水镇的小木匠,这辈子都不知工塾的存在。

    青桃掌心被磨得火辣辣的,看箩筐移到靠墙位置,她缓缓站起,望着他的眉眼道,“大哥要考院试,爹要考乡试,这两年是关键时刻,他们来了,我爹和大哥会分心的。”

    谭青武和谭青槐还未定性,遇事咋咋呼呼的,他们一来,家里肯定闹哄哄的,耽误到谭秀才就不好了。

    再者,两人生下来几乎没吃过什么苦,不懂家里的难处,在乡下磨磨性子是好事。

    钱栗树说,“有你爹看着他们,对他们读书有帮助,乡下复杂,他们学坏了怎么办?”

    “不会。”青桃说,“家里有我奶呢。”

    邱婆子腰不好,不怎么下地了,成天盯着几个孙子,积威甚厚,他们不敢乱来,到府城后,被几个别有用心的同窗撺掇更容易做坏事,青桃好奇,“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二哥他们来?”

    不像钱栗树的性子。

    “十年寒窗何其难熬,既能让他们进好的书塾,能少走些弯路。”

    所有的父母大抵都是钱栗树这种想法,青桃赞成他说的,但未到时机,等两年买了宅子,不用交租子,税收也减免些再接他们进城也不晚,她问钱栗树,“工塾的课业多吗?”

    她问过罗狗子,罗狗子一脸苦色,直说不是普通人过的,但她看钱栗树并无厌色,想来极为满意。

    “还行。”

    工塾教得杂,功课多是照着图纸造家具,偶尔会让画图纸,但要求不高,很轻松就过关了,难得是出外业,各地修路挖沟渠修筑堤坝,他们都要跟着干体力活,那是最累的。

    但付出就有回报,累是累,学得也多。

    钱栗树补充道,“比短塾有趣。”

    青桃莞尔,“短塾的夫子只教算账识字以求找个营生的活计,工塾出来能入仕为官,期许更高,内容自然更丰富。”

    钱栗树点头,问她,“这些布放哪儿?”

    “搭在箩筐上吧。”

    包子已经上锅蒸着了,邵氏循声而来,边收拾边看谭秀才买回来的,糕点是给族里人的,布匹是给几家长辈的,成衣则是给自家人买的,另外还有几本书,几支笔,是给娘家侄子的,确定没有遗漏的,邵氏才问钱栗树,“亲事有着落了吗?”

    钱娘子曾来找过她,请她给钱栗树说门亲,可她认识的小姑娘并不多,配得上钱栗树的就更少。ωωw..net

    “不着急。”钱栗树问,“我娘是不是找你了?”

    “你娘也是担心你,在村里,这个年龄拖着不说亲会被人说三道四,青桃堂哥就是这样的。”

    钱栗树不以为然,“我又没住在乡下,流言何惧。”

    “传出去终究不好听,你娘跟我打听浣衣巷的廖家姑娘了。”邵氏道,“趁着年轻,好姑娘由你挑,岁数大些,就是别人挑你了。”

    青桃眉心跳了跳,似乎说反了吧,这种话不都说给女子听的吗?

    想到耕田村好多娶不着欺负的汉子,邵氏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姑娘不愁嫁,男子是更着急些,就说王山媳妇,四处替儿子说亲,生怕过两年愈发没人看得上她儿子。

    但钱栗树生得俊俏,家境又好,不会娶不着媳妇的。

    “无妨。”

    看得出,钱栗树不太想聊亲事,邵氏识趣的说起其他,“你们回清水镇过年吗?”

    “我爹接了活儿,回不了,年后会回去。”

    “有空了来耕田村玩...”

    “好。”

    邵老头又买了两捆柴回来,院里响起劈柴的声响,邵氏跑出去一看,哭笑不得,“咱明天就回村了,您怎么不歇歇啊。”

    “我又不累,歇什么歇啊,多劈点柴火囤着,以防正月柴火涨价。”

    邵氏无奈,由着他去了。

    之前忙得晕头转向,一家人没好好坐在一起吃过饭,晚上,邵氏和青桃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好菜,大家吃得满嘴油光,因回家过年要待些日子,吃过晚饭,罗狗子和芸娘回了梨花巷,约好天亮来接他们。

    待人走后,全家将宅子里里外外清扫了遍,确认收拾妥当,一家人才歇下。

    许久未回,耕田村没什么变化,卖地稻田覆着厚厚的雪,树枝缀满了晶莹剔透的雪条,分外壮观,车一进村,谭青槐就带着四五个孩子跑了过来,数月过去,他皮肤黑了些,衣袖和裤脚有些短了,冲到最前边,咧着满嘴白牙道,“远远我就猜到是你们回来了,三姐,我们在竹林挖着冬笋了。”

    谭青槐擦了擦鼻尖,献宝似的从篮子里拿出几截脆嫩的笋子。

    青桃撩着车帘,忍着刺骨的寒风和他说话,“竹林风大,你不怕冷吗?”

    谭青槐踮着脚,双腿不住颤抖着,嘴硬道,“不怕啊,可好玩了。”

    竹林雪厚,冒头的冬笋少之又少,他们拿铲子将雪铲走开,一寸一寸找的,谭青槐说,“三婶让我们多挖些冬笋,给青牛堂哥成亲请客时吃。”

    离谭青牛成亲还有几日,但家里明显拾掇过了,老旧的桌椅泛着新色,门前也挂起了红色的灯笼,于青色院墙间格外显眼,青桃问,“三婶买的?”

    “对啊,不止院门,院里也挂了灯笼的。”

    只是灯笼里没有放灯烛,夜里亮不起来,谭青槐吸了吸鼻涕,不像以前围着车等糖吃了,谭青河他们也不曾询问,青桃将备好的糖递过去时,堂兄弟稳重的对视了眼,齐声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给我们买糖?”

    “你们不爱吃糖了?”

    谭青河毫不犹豫的点头,谭青槐则纠结了下,目光炯炯盯着小竹篮看了几眼,最面上的是糖,底下是花生瓜子,过年时人们必备的零嘴,他擦擦手,拿过小竹篮,“买了不吃是浪费,我还是吃吧。”

    话落,抓起竹篮里的糖,挨个递给围过来的孩子。

    马车已经到了门前,除了谭广户,其他人都迎了出来,搬箩筐的搬箩筐,拎背篓的拎背篓,有人帮忙,几下就把马车清空了,谭秀才留罗狗子进屋坐一会儿,罗狗子摇头,“芸娘还等着呢,我就不进去了,青牛堂弟成亲我再过来。”

    说完,调转马车,缓缓离去。

    谭老头拍着烟杆,跟谭秀才感慨,“这孩子出息。”

    “嗯。”谭秀才端详自家爹的脸色,问他身体怎么样,谭秀才低头看自己的胸膛,“好着呢,前晚还跟广户进山打猎了呢。”

    谭广户不爱种地,村里都说他打猎是不务正业,入冬后扛回来两头野猪后,村里人再不冷嘲热讽了,小儿子上道,谭老头只觉扬眉吐气,做事更有劲了,边往院里走边说,“你在城里读你的书,别担心家里。”

    接连两个孙子要成亲,家里又要添人,他不勤快点,这点家底哪儿够啊,他看了眼被青桃扶着的邱婆子,“你娘的腰也不疼了。”

    “娘吃药吃好的?”

    “她那病说重也不重,几只猪蹄下肚就没事了。”

    谭秀才没说谎话,刘氏在镇上,隔三差五托人送猪蹄回来,接连吃了两个月猪蹄,别说邱婆子的病好了,他都跟着胖了些。

    刘氏和邵氏走在最末,听到这话,大声道,“娘的病就是年轻时累出来的,大夫说好吃好喝养着,一百岁不成问题。”

    她手里有钱,想买什么就买,完全不用束手束脚,猪蹄是从田家买的,得知给邱婆子补身子的,田家没怎么收钱,刘氏跟邵氏说,“田家是厚道人家,收红薯那阵,田家怕家里人手不够,想来家里帮忙呢。”

    梨花兄嫂将她当女儿养的,极为看重这门亲事,诸多照顾刘氏不说,对谭家也好。

    她说,“自古都是男子去岳家帮忙,哪儿有反着来的,我没答应,但邵家那边走得勤,爹娘拒绝不了。”

    刘氏能拒绝田家因她是长辈,可邵家是邵氏的娘家人,邱婆子和谭老头喊不动,她反对也不管用,倒是刘家,明知家里忙,不想着帮忙,尽想在她身上捞好处,什么人哪。

    邵老头把谭家的东西搬回堂屋也准备家去了,谭老头拦着不让,“你难得来,晚上咱们兄弟两喝一杯。”

    “改日吧。”

    谭老头说,“进门了不吃饭就走,说出去以为我抠门呢。”

    地里的活多靠邵家帮忙,谭老头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刘家也是亲家,农忙从没上门问过,只顾抹黑谭家名声,邵家寡言少语,进村就往地里钻,该亲近谁他再清楚不过。

    “喝两杯,你若想回,让老四和青牛送你。”

    跑腿这种活都是谭广户和谭青牛的,谭秀才习以为常,当即就喊谭青牛,谭青牛说,“邵外公,你坐会儿,天黑我送你。”

    他孔武有力,挑箩筐走夜路完全不是问题。

    如此,邵老头只能留下来。

    族里也来了人,邵氏和刘氏将备好的糕点送给他们,布匹那些则亲自送到家里给几位长辈,族里过意不去,“又不是外人,如此见外作甚,布留着给孩子们做衣服吧。”

    刘氏笑眯眯的说,“孩子们的布留了的,这是孝敬婶子你们的,咱在家的时候少,平时多靠你们帮衬,青河跟我说了,家里老母鸡不下蛋,鸡蛋是你给的。”

    “鸡蛋又不值钱...”

    比起手里的棉布,几个鸡蛋算什么。

    刘氏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青武和青槐能过县试就有鸡蛋的功劳。”

    她最是能扯,老妇说不过她,收下布,道,“往后没鸡蛋了就和婶子说...”

    “好好好。”刘氏欢喜的应下,又去下一家。

    一圈转下来,回家已经天黑了,邵氏想起郭寒梅,偷偷问刘氏,“寒梅没出乱子吧?”

    “老实着呢。”刘氏踮起脚尖,朝头顶的红灯笼吹了吹,轻声道,“青牛说她没回过桃花村,挖红薯,捡柴火,撒麦种,非常勤快。”

    邵氏狐疑,“绣品的事儿呢?”

    “她没弄了,青杏一个人弄的,不过堆在屋里没卖呢。”

    自打说了亲,谭青杏底气也足了,待人接物也大方许多,秋凉后,给谭二户和谭青阳他们每人做了身衣衫,又花钱给谭青阳买纸笔,刘氏说,“罗家人看重她,时不时捎些针线吃食来,都说她有福呢。”

    罗家是城里人,青杏嫁过去就是太太命,不仅如此,婆家人疼她,以后的日子只好不坏。

    “二弟妹回来过吗?”邵氏还要回屋铺床,边说话边往东屋走。

    灶间萦绕着腾腾烟雾,郭寒梅站在灶台边,熟练的挥着铲子,谭青杏给她打下手,见不用自己帮忙,刘氏跟着邵氏进了东屋,低低道,“怎么没回来?李家给她挑了个鳏夫,刚开始她还硬气,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了,回来跟青杏诉苦。”

    青阳和青田天天跟着青槐,对李氏没什么感情了,因此只能找青杏。

    “她跟青杏哭穷,青杏给了她几十文钱,之后又来了两回,青杏就不搭理她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是亲娘,青杏也难做人,倒不是怕村里人嚼舌根,而是怕李氏去罗家丢脸,李氏机关算尽,没有她做不出来的。

    “二弟不管管?”

    “二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前阵子想娶媳妇,被爹骂得狗血淋头,隔天就和四弟进山追着野猪漫山跑,乐得跟傻子似的。”刘氏不知说什么得好,“他们要三户也去,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没让。”

    卧房的门推开,刺鼻的灰尘味儿扑鼻而来,刘氏蹙了下眉,抬脚走了进去,“二哥邋遢,衣服能穿十天半个月,三户要跟着他,迟早会发霉。”

    “......”

    她记得不错的话,谭三户一件衣服可是能穿两个月的人。

    刘氏捏着鼻子,扇了扇味儿,自顾道,“往年就罢了,眼看青牛要成亲了,他不讲究些,被张家嫌弃怎么办?”

    说话时,邵氏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借着晕黄的光,推开窗通风,再找扫帚扫地,刘氏亦步亦趋跟着她,喋喋不休的说,“青牛没什么出息,能娶到春娥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若因三户邋遢能搅黄了,不是造孽吗?”

    “而且...”她摸了摸自己一丝不苟的发髻,“人家唤我三娘子,夸我干练,三户不修边幅,丢的还是我的脸。”

    “......”

    刘氏可是从不在意别人眼神的,邵氏斜眼瞅了瞅她,刘氏回味过来,“我打水帮你擦桌子。”

    青桃刚将自己的屋收拾出来,见刘氏在邵氏屋里就没进去,而是去前边看有没有帮忙的地方,族里人都已回去了,邵老头和谭老头在堂屋里说话,谭青槐他们坐在桌边,津津有味听邵老头讲城里的事儿。

    县试时,谭青阳他们跟着去县里玩了一圈,乐不思蜀,对府城尤为期待,之前说好去府城的,因家里忙没能去,不由得愈发好奇,“外公,城里人怎么过年啊?”

    邵老头说,“大街小巷都挂着灯笼,璀璨如星,想去哪儿都能去。”

    县里也是如此,谭青阳道,“还有呢?”

    “城里饭馆多,只要有钱,想吃什么都有。”

    “他们说城里人爱吃蛇肉,是真的吗?”

    书塾的人谈起城里话题不胜枚举,城里的男子会娶好几个媳妇,儿子闺女一大堆,一顿饭要吃掉五斤米,十斤肉,八斤菜,城里人拐子还多,专门挑长得好看的孩子下手,若被掳去,会被挑去手筋脚筋丢到街边要饭。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给邵老头听,邵老头失笑,“城里哪有你们说的恐怖,多是养家糊口的忙碌人...”

    “肯定是你们没碰到。”

    邵老头点头“不是没有道理。”

    他天天待在铺子里,偶尔上街也是为了买便宜的柴火,没有跟同一人长久的打交道,不清楚城里的事儿,不过,他说,“你们说的事儿我没遇到过,但有人来铺子买包子不给钱我知道。”

    几个孩子睁大眼,异口同声,“他们抢咱铺子吗?”

    “算吧,好在你大伯母反应迅速,追出去把钱要回来了。”邵老头看着谭青阳说道,“据说那两人虎背熊腰牛高马大,和你大伯母打了起来。”

    谭青阳揪住前襟,“大伯母赢了?”

    “没赢怎么把钱要回来?”

    “但...”谭青阳顿了顿,“大伯母怎么打赢的?”

    “夏日天热,常有摊贩来铺子喝水乘凉,念着你大伯母的好,他们帮忙制住人。”邵老头说,“与人为善便是于己为善,你们也要做个善良的人。”

    谭家晚辈都是走科举的,将来会离开耕田村,邵老头不会教孩子,说完这番话就看向吸烟的谭老头。

    烟雾缭绕,谭老头表情模糊,认同他的话道,“你外公说得对。”

    谭青槐点头,“外公,他们会不会报复我娘啊?”

    就像书塾的人,打架输了,会想方设法报复回来,他遇到过好多回了。

    “不会,铺子交了税,会有官差保护。”邵老头能懂这些都是青桃她们说的,他道,“你娘若受了伤,铺子就得关门,官差收不到租子就没法跟衙门交差...”

    “衙门还管税多税少吗?”谭青槐也是个童生了,但不太了解其中的事儿。

    邵老头说,“当然,税少了的话,衙门就没钱修补官道救助灾民了,夏有水患冬有雪灾,只要是天灾,衙门都要花钱救助的。”

    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邵老头从不知朝廷如此宽厚,他说,“我们走的官道,引水的河流,都是朝廷花钱修的。”

    谭青阳接话,“老百姓不是服徭役了吗?”

    “老百姓出力,出钱的是衙门。”

    谭青阳若有所思,谭老头的烟抽完了,吐出两口烟雾,他说,“你邵外公见识广,不会骗你们的,你们也读了书,往后做官就知道了。”

    谭青阳睫毛颤了颤,眼里难掩惊喜,“我能做官吗?”

    “好好读书就能。”

    “大伯是不是要做官了?”谭青阳问。

    “祖宗保佑的话...”

    “大伯肯定能做官。”谭青阳言之凿凿。

    谭青槐拍他脑袋,“我爹做官是我爹的事儿,咱要想想咱怎样才能做官。”

    “考科举啊。”谭青阳从善如流。

    普通百姓入仕的路也就科举了,谭秀才鼓励他们,谭青阳信心倍增,跳下板凳,“我回屋写功课了。”

    “急什么。”谭青槐顺嘴说了句,转眼瞥到门口的人影,讪讪道,“我也去。”

    他一动,谭青河他们也坐不住了,都嚷嚷着写功课,邵老头一脸欣慰,“你家孩子懂事,都是成才的料。”

    “但愿吧。”

    谭老头从不管他们写功课,不过他感受得到,自从青槐考上童生后,其他几个明显收敛了许多,他说,“你家大勇也是出息的,县试排名,他在前四呢。”

    县里的书塾邀大勇去读书,免束脩,邵家纠结了好些天,到底没有去,谭老头说起这事颇为遗憾,“县里书塾好,大勇去了肯定有番大造化,不去太可惜了。”

    如果有书塾邀青武他们,他不吃不喝也要供他们读书。

    邵老头第一次听说这事,“他为何不去啊?”

    “说他姑爹自己读书能考上秀才,他也能。”

    “......”邵老头眉间拧成了川字,“糊涂,世间有几个人能和秀才比啊。”

    称赞的话谁都爱听,谭老头笑了起来,“秀才也顽劣了一阵子,长大才收心读书的,我看大勇心思坚定,比秀才强。”

    大勇不去县里是有自己的思量,虽然免去了束脩,但吃穿用度都得花钱,邵家田地少,吃饱饭就不错了,供他读书已是不容易,如若去县里,每个月少说得要几十上百文,哪儿拿得出来?

    左右府试院试过了才是秀才,不如省下银钱,踏踏实实在学堂读书,如果能考上秀才再找个书塾读书。

    考举人比考秀才难,钱要留着以后用。

    这是大勇和谭老头说的。

    谭老头下地早,经常碰到过路的大勇,时不时聊几句,谭老头就懂了,对邵老头道,“大勇的打算不无道理,科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钱要花在刀刃上。”

    “县里书塾好,没准读两年就能考上秀才,自己在家看书要看几年啊...”邵老头愁苦道。

    “也不是在家看书,镇上不是有书塾吗?”谭老头说,“他去镇上读书也是一样的。”

    因为县里书塾免束脩之事,镇上的书塾也破例免了大勇的束脩,镇上离得近,吃穿用度能节省许多。

    邵老头叹气,“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能说什么呢?”

    “是啊,咱没读过书,听他们的准没错。”

    谭老头这辈子最信服的除了邱婆子就是谭秀才了,信服邱婆子是怕挨打,信服谭秀才是因为谭秀才博学,他说,“你家大勇是个好苗子,秀才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围着小姑娘转呢。”

    “......”

    什么小姑娘,不就是赵氏吗?

    青桃咳了咳,“爷,奶呢。”

    “在屋里吧。”

    人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时候禁得住冷,只要无事,邱婆子都在屋里待着的,也不燃灯,以致谭老头每晚进门心里都会紧张,生怕床上的邱婆子没了呼吸。

    青桃拐进屋里。

    窗户关着,微弱的光透进屋,照亮了窗棂,她喊了声奶。

    “来了。”邱婆子嗓音中气十足,不像生病的,青桃稍微放了心,“怎么不亮灯?”

    “费油。”邱婆子拍拍床,青桃掏出火折子,慢慢摸到床边,一双粗糙的手伸了过来,“冷不冷。”

    “不冷。”收拾完屋子身上热烘烘的,邱婆子的手非常暖和,青桃轻轻握住,“你的腰还疼吗?”

    “不疼了,你三婶和田家经常送肉来,早没事了。”似是怕青桃不相信,缩回手,在腰间锤了捶,“我身体好着呢,你别担心。”

    她腰疼把家里人吓得不轻,所有人都怕她死了,事事顺着她,便是谭青杏和郭寒梅都省心许多,她掀开被子,青桃按住她,“外边冷,您就坐着吧。”

    “铺子没出事吧?”

    “没。”

    “你娘耳根软,做事不够圆滑...”

    青桃说,“我娘不像以前了,知道怎么应付人。”

    她说起何家老太太上门借钱的事儿,邱婆子碎了口痰,“脸皮怎么那么厚呢,搬去府城都甩不掉,往后她们再要上门,直接把人轰出去,就说我的意思。”

    “我爹娘看清她们的为人,表面客气,心里门清着呢。”

    既是同窗又是同乡,真要闹得难堪,谭秀才在府学的名声会受损,现在这样挺好的,不刻意疏离也不故意亲近,不冷不热,刚刚好,青桃说,“我娘见识了很多人,没人能轻易糊弄到她了。”

    “你娘以前就是太好说话了,你外公在,真要碰到棘手的,就让你外公出面做恶人。”

    “哪能啊,我们人缘好着呢。”青桃说,“年后你随我们去城里住些日子,找个大夫把把脉...”

    “好好的看什么大夫呀。”

    “做给何家人看的。”

    邱婆子又骂何家老太太多事,“得亏她不是咱们亲戚,真摊上这种没皮没脸的,能气死人。”

    “咱不理他们就是了。”

    青桃陪邱婆子说了会儿话,外边喊吃饭了,她才扶着邱婆子出门,邵老头看到她,自觉矮了一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都是亲戚,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邱婆子说,“没你帮忙,青桃都不知去哪儿请人呢,来年还得要你多费心了。”

    邵老头摆手,“哪儿的话。”

    他在铺子干活是拿了钱的,且比地里刨食挣得多,邵老头感激还来不及。

    夜色漆黑,谭广户仍不见回,郭寒梅和谭青杏端着菜上桌,问邱婆子,“要不要给四叔留饭?”

    邱婆子望了眼外边,“留一碗肉就行。”

    郭寒梅炒了一个回锅肉,一个木耳肉片,共六大碗,还有萝卜排骨汤,郭寒梅给邱婆子盛了一碗,问邵老头要不要。

    邵老头摇头,“我吃饭就好。”

    郭寒梅看了眼谭青文,谭青文坐在下首,边上位置空着,她迟疑了下,慢慢走了过去。

    青桃和谭青槐他们坐在隔壁桌,几人没有疯抢碗里的肉,而是边扒饭边夹菜,夹到什么吃什么,不争不抢,青桃诧异极了,“你们怎么了?”

    家里少有吃肉,无论哪家,只要大人不吆喝,孩子们就你一筷我一筷的抢,有些还会在桌上打起来,谭青槐他们太平静了些。

    “青槐是童生了,要给家里兄弟做榜样,自不能没规没矩。”谭青杏笑盈盈的回道。

    青桃看向谭青槐,后者骄傲的挺起胸膛,“夫子教的。”

    童生就要用童生的规矩要求自己,不然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谭青槐视线掠过谭青阳他们,“咱是读书人家,礼仪要好。”

    其他几人附和,“对。”

    “夫子教得不错,吃饭吧。”

    慢慢的,青桃看出一两双筷子蠢蠢欲动,没有出声提醒,克制是很难的事儿,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吃完饭,几人规规矩矩下桌,“三姐,我回屋看书了。”

    青桃看了眼天色,“早点睡。”

    “好。”

    谭青阳和谭青田左右挽着他的手,三人肩并肩走出屋,谭青武轻嗤,“装模作样,三妹,他故意装给你看的。”

    青桃睨他,“你怎么不装?”

    “我怎么没有!”谭青武握紧筷子,字正腔圆。

    青桃扯了扯嘴角,谭青武自知说漏嘴,脸色通红,随即又凑过去,“三妹,我是童生了。”

    “我知道。”

    “没给你和爹丢脸吧?”

    青桃摇头,谭青武正欲松口气,谁知她说,“我们不觉得丢脸,就是不知教你觉不觉得丢脸。”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怎么会觉得丢脸。

    这次县试,他笃定过不了,想不去来着,但被邵氏威胁后,只能硬着头皮上,当在红榜看到自己的名字,恨不得给老天爷磕头。

    青桃撇嘴,“四弟比你小,同场科考,你名次却落后他许多,不丢脸吗?”

    “......”

    谭青武从未想到这点。

    经青桃一说,好像是没脸,“但我毕竟过了呀。”

    “没过就更丢脸了,表哥比小,进学比你晚,名次比你高得多。”

    谭青武反驳,“那是他勤奋。”

    “你不勤奋?”

    “......”

    谭青武偷偷往主桌瞄了眼,这个问题不能答,答了会挨骂,他往后挪了挪凳子,嘟哝,“反正我过了。”

    “爹说咱们县文风不盛,试题要比其他县的简单,府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青桃给他提醒,“咱娘说了,不读书就回村种地。”

    “......”

    他不种地,天不亮就得起床,围着臭烘烘的粪坑转,想想就恶心,“我要读书。”

    “那你可要读个名堂出来,青阳堂弟他们努力上进,要是超过你。”

    “......”

    本以为三妹知道自己过了县试会奖励点银钱,哪晓得竟给自己泼冷水了,他迅速扒完碗里的饭下桌,“我回屋了。”

    谭青杏看着他的背影,告状,“他经常去镇上找梨花姐,没有好好完成功课。”

    谭青武心思不在学堂里。

    “嗯。”青桃转身,问她,“你怎么没来府城卖绣品?”

    谭青杏嚼着嘴里的木耳,一时无话。

    李氏来找她哭穷,不信她手里没钱,她没有办法,领她进门看堆积的绣品才作罢,若去府城,李氏怕又要上门要钱了,“你说我娘图什么啊?”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瞎折腾。

    青桃说,“你不想理她不给开门便是,罗家不会因此看轻你的。”

    “哪有你说的简单。”

    如果是以前,谭青杏绝不会搭理李氏,可她已经说亲了,不管生母,外人会骂她不孝,嫁进婆家也会被轻视,即使公婆不介意,妯娌背后也会说她坏话,三人成虎,久而久之,没准真以为她错了呢。

    “搬去府城就好了。”谭青杏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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