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八章 转变
“我大燕灭于秦之手,故国之民遭受涂炭倒悬之苦,哀哀嚎哭,泣血无依。身为大燕宗族,老夫不能坐而视之。当此之时,复我大燕,救我百姓,乃是老夫肩负之责任,无可推诿。老夫相信,只要登高一呼,我故国臣民必应者云集,呈摧枯拉朽之势。但老夫所虑者,非关东之兵,非秦国之兵,而是你晋国之兵。老夫揣测,晋国大胜之后,必图北伐收复失地,意欲重收中原之土。李刺史的东府军必是北伐主力。而你东府军一旦北上,必入关东之地,你我将不得不于战场相见,那绝非老夫愿意看到的情形。老夫并非惧怕你东府军,而是你我交战,孰胜孰负都将损耗对方实力,徒然令其他人坐收渔利,实为不智之举。”
李徽微微点头,慕容垂预料到大晋将会北伐。而自己的东府军必然成为北伐的一支主力兵马之一,一旦北伐,必然北上进攻,进入关东燕国故地。慕容垂即将谋求复国,他一旦起兵,关东之地将成战场。所以他担心自己的加入会影响他的复国大局,让他不得不分身对付自己。
就算他解决了苻丕的兵马,也一样的回头和自己作战。或许是他真的忌惮自己东府军的实力,不肯和自己火拼。又或者,确实如他所言。在这种乱局之下,自己和慕容垂要是先拼起来,拼个两败俱伤,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
丛林之兽,最怕的便是受伤。一旦受伤,便会招致其他猛兽的进攻。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受伤的血腥味会引来强敌的觊觎。
“……老夫以为,当此乱局之时,你我当协力合作,共谋大事。你披肝沥胆,苦寒出身,今得方寸之地立足,殊为不易。然以你所辖之数万之兵,所领之数郡之地,恐难以长久。并非是你无才能,而是实力太弱之故。强敌一至,摧枯拉朽,恐难抵挡。况你晋国上下,重门阀而轻寒族,你徐州之地迟早被人褫夺,届时你将如何?李刺史当不可不虑之。老夫给予的建议便是,同老夫精诚合作,达成同盟。你我南北接壤,若能互相信任,肩背相依,则可守望相助,互通有无,不惧任何来犯之敌。一旦形成盟约,则可互为屏障,共担风雨。老夫不必担心南来晋国之兵,而你徐州则不必担心南下东来之敌。此乃珠联璧合,天作之合也。不亦乐乎?”
李徽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继续读下去。
“老夫所求无他,一则东府军不可北进,攻我关东之地。李刺史当阻止晋国北伐之想。特别是东南方向,北府军和东府军的北伐绝不可行。否则将难以避免燃起战火,于你我皆有不利。二则,老夫知道你有强大火器在手,有大量物资钱粮在手,若能给予物资火器上的相助,助我迅速击败关东之敌,收复故土,则老夫铭感于心。作为回报,老夫之后将供应你战马铁器等物资,此乃互通有无之举。三则,老夫可同你签订盟约,约为交好,互助拒敌。老夫复我大燕国祚之后,可助力成就大业。李刺史天纵之才,当此乱世之时,若不做一番事业,岂非辜负上天之眷顾。老夫乐见李刺史能够成就大业,雄踞江南之地,你我共治天下,令天下归于太平,岂不妙哉?以上乃老夫肺腑之言,衷心所出,李刺史聪慧明智,又有枭雄之姿,目光远大,高瞻远瞩,当知老夫之意。愿三思而量,期盼佳音。”
厚厚一叠纸张写的一封长长的信终于读完了,李徽长长的吁了口气,将信整理好,塞入牛皮信封之中。缓缓坐在矮凳上。
慕容楷显然是知道信的内容的,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李徽的脸色,在旁为李徽斟了杯酒。李徽端起酒杯喝干。
“妹夫,这信上所言之事,你是怎么看的?”慕容楷沉声问道。
李徽没有回答,站起身来缓缓在庭院之中踱步。
最近李徽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扰,那便是自己在大晋朝中的地位和处境。李徽知道,自己属于白手起家的异类,在大晋这样的政治环境里,确实是属于那种爆发而起,虽光芒耀眼,但却并不能令所有人都任何之人。
在豪阀大族眼中,自己是没有根基的,是不值得重视的。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个暴发户而已。骨子里的蔑视和不屑是挥之不去的。在任何层面,他们其实都不会信任自己。
这一点在自己最近受到的质疑之中便可见一斑。即便如谢安这样的人,他对自己都是极为不信任的。之前便如此,而不久前在京城时的谈话,更是毫不掩饰的表达了担心。
在谢安眼中都这么看自己,更遑论在其他人眼里了。
自己的初衷只是为了能够增强实力保护自己和家人,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为他人随意左右和屠戮。自己来徐州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践行这个目标,并在此基础上尽可能的造福于百姓。
自己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自己的东府军也为大晋存亡付出了牺牲和鲜血。不能说功尽在自己,起码也是功勋之臣。但是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打消他们的疑惑,这令李徽心中甚为恼怒。
关键是,这种怀疑最终会汇聚成一种共识。在自己什么都没做的情形下,自己会被这帮人天然的排斥,认为是心有异心。一旦形成了这种共识,一待有机会,他们必是联手铲除自己。虽不会很快便会这么做,但这显然是未来的隐忧。
李徽不是没有思考过该如何排除这方面的怀疑和隐忧,但可能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离开徐州,放弃东府军的兵权,这样才会被他们认为是没有威胁的。但是这样一来,自己岂非一切的努力都化为流水,又将回到命运受人掌控的不安之中。那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这是一种悖论,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李徽自认为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便被视为是一种威胁。仅仅是因为出身寒微便如此,那便错不在自己了。
今日,慕容垂的信上居然也谈及了这个问题。不排除慕容垂是别有居心,但是在他眼中,自己似乎也不是个善类。那便说明,不止是大晋豪阀士族心中有这样的担忧,而是自己给了几乎所有人这样的感觉。这问题便大了。共识似乎正在形成,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解释清楚的事情了。一旦这种共识形成,那么针对自己的威胁也就极大了。
慕容垂的信中似乎解释了原因。按照慕容垂的说法,大争之世,天下大乱。谁都可能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所以但凡有些实力的,似乎都想着跃跃欲试。所以每个人看着其他人都带着怀疑的眼光。
若是这种解释成立的话,那也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了。
但共识形成,似乎已经难以阻挡。自己不肯放弃手中的一切,似乎便必须要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
在这种情形下,自己的思路便要进行转变。必须要及早进行准备,及早的防范。自己的一些想要讨好或者是小心翼翼的去解释,希望让那些人相信自己没有异心的举动是徒劳的,那便不必要去让他们相信了。反正,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解释也是无用。
自己并无此心,但欲加之罪,却也无可奈何。
眼下慕容垂信上提出的合作之事,若是放在以前,李徽会断然拒绝。因为这么做很显然会损害大晋的利益,身为大晋之臣,和胡人勾勾搭搭,甚至定下盟约,那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思路一旦转变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只要能过的了心理上的这一关,倒也没什么不能合作的。只要条件合适,何乐而不为?
“妹夫,你倒是说句话啊。”
看着李徽脸上的表情亦喜亦忧,慕容楷摸不准他的想法,又开口问道。
李徽站定,仰头看向天空。碧云天,洋洋清爽,天高地阔,无边无尽。高空之上,一排飞雁组成的黑点乘风向南。长空雁叫,秋高天阔。
一阵风吹来,几片黄叶从旁边的大树下落下,飘飘落地,落在墙角淤泥污水之上,不久后也将化为污泥的一部分。
春发秋落,兴衰更替,这本就是自然之理。春去秋来,雁南飞,雁北归,这本就是轮回之理。
其实没什么可纠结的,做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顺应时局发展,不必将自己困住,那才是最好的决定。
“孩儿他大舅,坐下说话。关于这合作,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李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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