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阿幹还在前头
却是城东的力子都本部,已经对东城墙展开了进攻。
居然被力子都的本部最早展开攻势,董宪坐不住了,便再次给刘昱传令,催促他立即开始攻城,不得再作拖延;并令王贤引督战的兵士上前,刘昱部若再不开始攻城,就杀人立威。
刘昱没有办法,只好派人去叫陈直、曹丰和戴兰的从弟各督部曲,加快行进,抓紧攻城。
道道军令的催迫下,三部人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相继从被填平的地段越过壕沟。
过了壕沟,距离南城墙就只有百步远近了。
……
南城墙,城楼上。
田彻等人也听到了城东传来的那阵喊呼,紧随着那阵大喊之后,是东城的城墙上和城墙外,敌我双方的喊声之声如雷俱起。隔着城中建筑,田彻等看不清城东的情况,但田彻丝毫无有惊慌之态,他虚抚须囊,手握腰刀,笑道:“有县宰亲在城东临敌,城东必安稳无事。”
兵曹史钱资、屯长李瑾皆以为然。
众人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当面之敌的身上。
随着他们离城墙越来越近,钱资略沉不住气了,问道:“田公?”
田彻举起了手,令道:“放箭!”
南成虽非大县,县中的守卒也不很多,但守卒毕竟算是正规部队,军械方面是比较齐全的,比起曹丰他们打田家坞堡时,守堡的田家宗兵只有少量的弓来说,南成县的县卒既有大量的弓,并有很多的弩。——弩是重型武器,与铠甲一样,历来是被禁止民间私藏的。王莽於始建国二年,也就是他建立新朝的第二年,还曾专门又下一道诏书:“民不得挟弩铠,徙西海。”西海即西海郡,后世的青海湖一带,本羌人故地,是王莽在篡汉前请朝廷设立的新郡。
一令既下,不止守卒县兵,助战的壮丁中也有一些持弓而前,百余弓弩齐射,登时箭如雨下。
……
尽管行在队伍前边的义军战士举的有自制的盾牌,可距离城墙已经太近,城头射下来的箭矢、弩矢几乎不用瞄准就能射中目标,一时间,箭矢、弩矢射中盾牌所发出的“噗噗噗”的闷响连绵不绝;又因距离过近,弩矢的冲力足够强大,或乃至有盾牌因为不够坚实而被弩矢给射裂了,盾牌裂后,粗长的弩矢直穿而过,接着又射中举盾的人,惨呼之声亦是此起彼伏。
后排的义军战士们就在几个月前,大多还是乡农,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就算是参加过攻打田家坞堡的战士,那次打田家坞堡,可也没有这么多、这么强劲的敌矢,也是不由骇然变色。
城上的箭矢、弩矢不仅仅是冲着前排的盾牌射,亦有往高空射的。
射到高空的箭矢、弩矢,呈一个抛物线坠落下来,夹带风声,镞下尾上的掉入到后排战士阵中。后排战士有的被这掉落的箭矢、弩矢射中,有的被擦伤,有的虽未被射中、擦伤,但那箭矢、弩矢正好擦着他们的身体而过,——整条进攻战线上,数百义军战士无不惊呼乱叫。
一些胆小的,就想掉头后逃。
曹丰在曹德几人的护卫下,压在本部的后头,看到部曲们在敌矢的打击下,显出了慌乱之态,又看着那城头射下来的敌矢一波接着一波,说实话,他亦觉恐慌,然而他却强自撑住了发抖的腿,心道:“我是部率,我是部率!阿幹、阿幹还在前头!”大声令道,“不许退!不许退!”
曹德尖着嗓子,叫道:“董从事的督战队在后边,谁退,他杀谁!不敢再退了!不敢再退了!”
曹丰部近两百人的战士,现下大致列出的是一个前重后轻的进攻阵型。
前边共有三个屯,分是今日担负首先佯攻之任的李铁、褚豪两部和今日担负主攻之任的曹丰、曹幹部;后边两个屯,是今日担负掩护和预备队之任的是田武、高况两屯。
五个屯的战士里头,陆续传出了李铁、褚豪、田武、高况等的组织命令之声。
田武的粗嗓门最响亮,曹丰听见他叫骂说道:“日你娘的!谁敢再给老子退,不用等督战,老子一刀砍了他!”高况的声音较为冷静,听他说道:“我还没退,你们怕什么?退也是个死,何如死在攻城?犹是豪杰!”李铁、褚豪离得稍远,声音也小,听不清他俩在说的什么。
曹幹的声音隐约入耳,曹丰倾耳听之,听到曹幹在说的是:“别慌,别慌,城上的箭射不了几波,现已射了两波,咱们马上就到城边了!都别怕,跟着我!”
曹丰试图从前头簇拥的人头、连绵的敌矢中找到曹幹的身影,可是并没有找到。
到底有盾牌的保护,兼之守卒也慌,射的时候多是乱射,用的弓和弩也没有强弓、强弩,所以近距离之下,百余弓弩齐射的阵势看着虽是吓人,真正给义军战士造成的伤亡其实并不大。
曹丰部中受伤的战士总共只有七八人,有的被射中了肩膀、胳臂,有的射中了胸腹、腿。
被射中胳膊、肩膀的好些,尚能坐在地上;被射中胸腹、腿的,倒地不起。
暂时顾不上这些中箭的伤员,各屯把他们留在原地,继续往前行进,自有曹丰身边的人赶紧上前,把他们拖回后方,拖动之时,拽出了一道道长长的血迹。
曹丰经过这些血迹,更觉慌怕,再三克制,脚下仍如踩着棉花。
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自己“我是部率”,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自己“阿幹在前头”,紧紧盯着前头的本部部曲,同时一再试图从中找到曹幹。
……
顶着敌矢,三部人马都到了南城墙边。
戴兰、曹丰两部都在西城墙段,两部各自把部中的云梯往城墙上去架。
曹幹正在本部云梯的旁边,放置云梯时,他感觉到了城墙的异常,伸手摸了下,差点把手指粘在上边,心知这定是城中昨晚顺着城墙往下浇了水,墙被冻住了。
好在本部的这架云梯是董宪营中所制,比陈直带人制造的那几架好,不但底座够沉重,并且结构够结实,所以城墙虽然被冻,不影响云梯的架放。
守卒一边继续放箭,一边搬来石块,往摆放云梯的义军战士这里砸下。
十几个义军战士把盾牌撑起,护住摆放云梯的战士们,曹幹一边听着头顶盾牌上不断发出的各种声响,——“噗噗噗”,这是敌矢射中,“嘭嘭嘭”,这是石块砸到,一边指挥战士们将云梯的底座置定。南成县缺少大型的守城器具,拍杆、擂木等物皆无,守卒没办法对云梯的架放进行有效的阻止,骚扰之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梯被义军放好,梯子架到了城墙垛口。
云梯刚刚搭好,董宪催战的命令又传到刘昱处。
刘昱如前,将董宪的命令继而又传到前边的曹丰等部。
这个时候,城北、城西也已经传来了敌我的喊杀之声,是城北、城西的义军战士亦把云梯架到了城上。
……
南城墙,城楼上。
时已至辰时中,日头渐高。
望之东方,清晨时的红霞早已消失,回顾城下,至城前的数百贼寇如似簇簇灰蛾。
远近闻之,这时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喊杀的声响。
这喊声的声响汇在一处,直冲云霄,直把那天空中的云层都好像给冲散了。
不管是在楼阁上,抑或是爬在房顶、树上观战的城内士民,在此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都是忍不住的惊惧。力子都上次来打南成的时候,若论声势,诚然是比这次要小得太多!
便是田彻,此际也不禁面色微变。
钱资脸色发白,颤声说道:“田公,贼子要攀城了!快些下令打吧!”
田彻看了一下李瑾。
李瑾是个老军伍了,不必田彻下令,也知现下该干什么,即一叠声的命令传下,令分各负责东城墙段和西城墙段守御的两个队率调兵,使部分县卒换用长矛,聚集到已架在两段城墙上的几架云梯上方,又令部分弓手亦聚过去,并令民夫把更多的石头、几个大缸抬到云梯边上。
各项最后的备战已毕,就等着敌人攀爬云梯了。
……
曹丰部中。
曹幹身处最前方,已然是充当了前线指挥之任。
按照战前的计划,李铁、褚豪两部的兵士率先攀附上了云梯。两部先各出了五个战士,李铁部的战士在前,褚豪部的战士在后。李铁、褚豪紧张地仰着头,看着上了云梯的本部战士们。
曹幹扭脸,望了下西边数十步外的戴兰所部。
戴兰所部的战士,也已开始攀爬云梯。
因为一则,褚豪、李铁两部只是佯攻,派出上云梯的战士不多;二则肯定是守卒被戴兰部和刘昱本部吸引走的越多,曹幹带人主攻时,遇到的阻力才会越小,故而相比李铁、褚豪两部战士的攀城,曹幹更注意戴兰所部的进攻,——刘昱本部在东城墙段,相距较远,不易观察。
却见戴兰部爬在云梯最上边的兵士,举着一个小盾,以遮掩身体,免受敌矢的伤害,这个盾牌虽然不大,但足能遮盖全身。守卒射了几箭,不能把这盾牌射透,箭矢便就停了下来。
能被挑出来投个攀城,这兵士当然是戴兰部的勇士,守卒射箭时尚好,他并不害怕,但这箭矢一停,被盾牌隔着,他瞧不见城头,却是忐忑起来。不安地又往上爬了没有几步,这兵士听到下边的义军战士发出惊呼,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盾牌挪开,往上去看。
入眼即见,城头上边浇下来了半桶不知什么东西。
这东西连稀带稠,黄黑色,还未落至,已是恶臭扑鼻。在打田家坞堡时,这个兵士见别人受过这玩意儿之害,知道乃是金汤,心头一沉,暗叫不妙,可是已无躲避的时间,那粪汁铺头盖脸的浇了他满头一身。粪汁是烧开的,浇在身上,又烫又臭。这兵士惨叫着从半空坠落。
在他下边攀附云梯的戴兰部战士都没有举盾,紧随粪汁之后,城头箭矢再射。下边的这几个战士接连中箭,也都从云梯上坠落。最底下的两个战士不敢再往上爬,赶紧从梯上跳下。
片刻间,戴兰部围在云梯附近的数十战士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戴兰的从弟又急又恼,急令组织人手,再度上梯,然而却没有人再敢上了。
城上箭矢攒射、石头纷落,非但没人再敢上,云梯周围的战士们还往后边逃跑。
戴兰的从弟赶忙制止,他不是戴兰,往常人又吝啬,威望不高,无人理会他,从十来人到三二十人,再到三四十人,转忽间,其部百十来人,竟是已有近半你争我抢的,争相撤逃。
……
刘小虎粉面含威,没工夫再先与刘昱商议了,她立与戴兰说道:“戴军侯!不可任由你的部曲逃窜!若不及时阻止,今日攻城,我军就将溃退。你现在就去前头,务必要止住退势!”
戴兰气急,大骂了几句他的从弟没用,由两个亲兵扶着,便往前去。
二三十人从戴兰身边奔过,直奔戴兰部退逃的兵士而去。
戴兰看去,见这二三十人正是王贤所部的督战士兵。这数十士兵冲到退逃的戴兰部兵士近处,举起刀来,连砍带劈,瞬时间就有好几个戴兰部的兵士被砍伤。
这数十兵士恶狠狠的,下手绝不留情,边砍边叫:“从事令:敢擅退者,杀之不饶!”
戴兰一瘸一拐的赶到,连声下令,命令部曲停止后撤。一边是凶神恶煞般的督战兵士,一边是戴兰的重新组织,戴兰部的兵士总算是止住了退势,未有出现溃散的局面。
与戴兰部这边的攀城过程相同,曹幹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过,曹幹部攀爬在云梯最上边的那个战士,没有像戴兰部的那个战士一样,他没有把盾牌挪开,因而挡住了大部分的粪汁,没有给他自己造成大的伤害,但是粪汁无效以后,守卒又往下丢掷石头,盾牌很快就被石头击碎了。这第一波的攻势遂亦仓促结束。
短暂的整顿过后,褚豪、李铁换了一批战士上梯。
高况嫌褚豪、李铁派出的战士胆子小,不敢快速攀援,就带了几个本部的勇士,从后头的本屯阵中过来,与曹幹说道:“小郎,别让他们上了。我带人上!”
“大兄,这才刚开战,田彻会否出城,咱们尚且不知,还不到你出战的时候!”
高况带来的几个勇士中一人,望着戴兰部那边的狼狈模样,不屑地撇嘴说道:“这戴兰部的人平常见到咱们,各个趾高气昂,却原来这般废物,不堪用!”
戴兰部的兵士虽也不是刘昱的本部嫡系,可他们自觉与刘昱、刘小虎的关系要比曹丰所部和刘昱、刘小虎的关系亲近,因此平时与曹丰部的战士见面之时,往往都会带着傲气,两部的战士之间,也曾因此闹过矛盾和纠纷。
曹幹没有接这个战士的这句腔,劝过高况无须急躁后,继续观察戴兰、刘昱两部的攀城进展。
戴兰部的兵士虽在戴兰的亲自组织下,开始了第二波的攻势,但士气已失,攻势软弱无力;城墙东段的刘昱本部的攻势,比之戴兰部要强上不少。刘昱本部的兵马多,有精兵,而且云梯也多,两架自造的,一架董宪给的,共三架云梯,陈直的指挥和督战亦有力,三架云梯同时发起进攻,尽管在进展方面与曹丰、戴兰两部兵士的进展相差不大,但是声势不小。
曹幹没有攻城的经验,只能摸索着判断发起主攻的时刻。
通过观察,他发现本部云梯梯头左近的城上守卒,目前还没有出现调动的现象,他心中想道:“不可着急!防守我处云梯的守卒数量犹众,田彻也还没动静,还不到我带人攀城之时!”
人在城下,摸不到守卒,完全是在被动挨打,箭矢、石块、粪汁等各种守城武器的轮番袭击之下,城下几无立足之地。多在城下待一刻钟,就多一刻钟的危险,曹幹实则与高况一样,也颇是心急,然他与高况不同的是,他能忍住着急,用最大的耐心,等待最佳的时机。
……
南城墙,望楼。
眼见贼寇的攻城势头并不十分猛烈,西城段的那股贼寇方才还差点溃散,钱资略放下了点心,但他仍是相当紧张,远望着数里外的那支贼寇的主力部队,说道:“田公,贼寇的主力犹且未动,我等需当赶紧把攀城的贼寇击溃才行!要不然,等贼寇的主力涌上来,可就难打了!”
钱资等却是不知董宪已定下先用刘昱部消耗守卒之此策,他的部曲今日是不会加入攻城的。
田彻同意钱资的建议,问道:“你有何战策?”
钱资说道:“田公,刚才兵士把金汁泼下后,最西边的那股贼寇已现鼠窜之态,之所以窜而又还,是因后有督战之故。咱们若能再重创彼辈一把,想来彼等之溃逃之势,就不可再阻矣!纵仍有督战,亦必无济於事。而只要这股贼寇一溃,余下那两股贼寇自也就随之而溃了。”
田彻点点头,说道:“你之此策,与我意同!”当机立断,令李瑾说道,“你留城上指挥,我引壮士出城!你我上下相应,务必要溃西贼,再溃余贼,将这伙贼寇的先锋一举击溃。”
一个是攻城的贼寇,攻势不很凶,对城头暂还造不成大的威胁,再一个则是有日前田彻、张奋两骑出城偷袭得手的先例,李瑾对田彻的命令因无异议,恭敬应诺。
田彻问身后的张奋和那些布衣汉子们,说道:“公等可敢从我出城杀贼?”
这些汉子俱是他家中门客里的勇悍之徒,泰半皆是亡命,都是犯下了杀人等重罪而避入田彻门下的,悉不畏死,十来人跟着张奋齐声应道:“愿从大家杀贼!”
却是说了,日前田彻、张奋两骑出城偷袭那次,董宪的部队是在壕沟之外,那么即便打开了城门,有壕沟阻隔,也不会有很大的敌人趁机杀入城内的危险,可现下敌人已经进至到了城下,则如果再打开城门出袭的话,会不会反被敌人杀进城中?
当然是有这种可能的。
所以田彻这次出袭,他不打算经由城门。
上次力子都围城后,田彻主持,在南成县的四面城墙下各挖了两个分在城墙之东、西两边的简单藏兵洞,或言之,两条不太长的地道,可从城内经过地道,出到城外。南城墙下两个藏兵洞中西边的那个,就正位处在戴兰和曹丰两部间。这一次出袭,田彻便是要从藏兵洞出去。
李瑾取了副铠甲,帮田彻披挂身上。
田彻整束停当,即领着张奋和那十来个布衣汉子,下了城头,沿着城墙内侧的墙根,到至了西边的藏兵洞。他回首顾问:“公等果真无惧?”
这十来人没人惧怕,张奋甚至跃跃欲试,都叫道:“田公,小人等早就等不及要杀贼了!”
田彻虚抚须囊,哈哈一笑,抽出环刀在手,当先下洞。
张奋等鱼贯而从。
南城於楼阁、房顶、树上观战的士民们,有些发觉到了田彻等的举动,互相传说,纷纷呼道:“快看、快看!田公出城杀贼去了!田公出城杀贼去了!”
半城士民目光,俱皆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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