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阮兵曹军陷乘氏(下)
却是哪知,东面这股“贼”,可不就正是高况及其所曲?
阮原这一撞,正可谓是撞上刀尖。
高况曲固然是奔行之中,进战的阵型尚且未成,却这阮原所带之郡兵,亦是同样,也是急奔杀来,阵未有成。但是两下的基层军吏、普通兵士,平日的操练都甚严格,须臾之间,两边相遇以后,大阵虽是都没组成,以伍、什为单位,却俱皆匆匆的临时组成了小的进击锐阵。
下午的阳光热晒下,东面的这块野地,很快变成了敌我千余精锐兵士的厮杀战场。
比之高况曲的部曲,阮原曲的部曲尽管日常的操练也很不错,有一点不足,便是实战要比高况曲的部曲为少。初且不显,混战开始,战不多时后,阮原带来的这三四百郡兵在这方面的不足便就显露出来,各个小阵之间,不管平时操练得多好,真到刀头见血,杀人或者被杀的时候,彼此间的配合顿时失了周转。阮原带来的郡兵人数,本就比高况曲的部曲人数少,配合再一出现问题,遂其带来的这三四百郡兵临时组成的一干小阵,纷纷皆都陷入了各自为战。
阮原已是晓得不妙,原判断东边这股贼兵,或是从后边杀来的这三队贼兵中相对好打的一股,於今观之,却分明不是如此!已经没有再换别队贼兵去打的可能了。他无可奈何,也就只好仗刀在前,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奋力前斗,以望能靠他的勇敢和亲身作则,带动部曲用命,从而击溃这股贼兵。——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罢了。周围喊杀四起,鲜血飞溅,他的郡兵和这股贼兵厮杀混斗,倒地被杀、负伤者泰半都是他的郡兵。士气已堕!阮原厉声大叱:“怕死必死,不怕死的才能活!他娘的,贼兵也是一根屌,咱们亦是一根屌!跟着老子,往前杀!”
“怕死必死,不怕死的才能活”,这话听来粗豪,无有文辞,实际上是出自《吴子》,《吴子》言道,“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系乃是阮原把这句话化用作了俗语喊出。阮原做为掌兵事的兵曹掾,兵书不能不看,他所治者,即是定陶郡先贤吴起所著作的兵书《吴子》。——吴起是春秋时的卫国左氏人,左氏,便当下之定陶县一带。且无须多言。
只唯是“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此语,诚然是非有十足的战场经验者不能道出的至理名言,而放到真实的战场上,能够有勇气做到这点,怀“必死”之心来做战斗的将领、兵士到底是少数。阮原带来的这三四百郡兵将士也不例外。冲杀了一阵,见分毫不能将对面的这股贼兵杀散,反是自己人已死伤数十,又见另外那两队贼兵各分出部分人马,往他们后边、侧翼包来,这三四百郡兵将士再无胆气敢向前进斗,发一声喊,顾不上阮原的喝令约束,掉头皆跑。
阮原气得大骂:“愚蠢!愚蠢!他娘的,往前杀还有活路,掉头跑还能活么?自寻死也!”
部曲已往后溃逃,他连斩数人,不能挡住部曲的溃逃之势;复见眼前十余丈外,七八个贼兵随着一个披甲的贼将,往他这边迅猛冲来。——这个贼将,阮原早就注意到了,适才的混战中时,数这个贼将最为勇悍,连着杀散了好几个郡兵的小阵,无人可挡。阮原自料之,非他对手。部曲的溃势难以阻挡,贼兵中最是悍勇的这贼将又找到了他的位置,向他杀来,阮原虽有奋进之心,这个时候,也只能一边大骂着部曲,一边明智的选择了跟着部曲们一起逃退。
他这一退,后边是高况曲的部曲追杀,侧翼是郭赦之、胡仁两曲的部分部曲包击,兵败如山倒,随他出战的这三四百郡兵,当与高况曲混战之时,伤亡才只三四十,等好不容易退到北边的本军阵处时,一路上被追击的高况、郭赦之、胡仁三曲部曲所杀伤、俘虏者却已近上百!
高况、郭赦之、胡仁三曲,主要是郭赦之、胡仁两曲的主力还没有赶到阮原部的此阵近处,追击的三曲部曲,因是暂停下了进战,便先暂止在了阮原此阵的东面、南面的不远处。
后边的贼兵暂是停下了追击,阵之正面,亦即北面的贼兵(戴兰、田武等曲)却是正在攻阵。
阵北,上千的贼兵组成波浪形的阵型,前阵攻罢,后阵接上。幸赖随军带来的箭矢、弩矢充足,以及筑营的那千人兵士也有部分已被紧急的调了过来,阮原此阵这才勉强的得以维持。
除掉些许在阵北前线指挥应敌的军吏之外,剩余的屯长以上的军吏见阮原等败退回来,大多都赶紧的跑了来,找见阮原,聚在他的身边,皆是惊恐万状,争先问他:“底下怎么办?”
阮原瞪大眼睛,问道:“我就问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诸吏答道:“阮公,谁会想死?当然想活!怎么办?”
阮原奋声说道:“要不想死,就得力战!只有力战,才有生路。”转顾身边诸吏,从中寻到了两个刚才跟他进战、但却最终失了胆色,转而逃跑的军吏,踹了他俩各一脚,骂道,“他娘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一个比一个怂!刚若是跟着老子往前冲,咱们说不得,已将后边的贼兵冲散!打到一半,你们丢下老子,却都逃了!比兔子窜的都快!因你等的胆怯,咱们从后边突围的机会已经没了!眼下之计,只有向前奋战!”挥刀指向北边数里外的乘氏城头,——城头上现正鼓声擂动,说道,“你们听,城头鼓响,此必冯公将要遣兵出救我等。咱们与冯公遣出城之部,南北合力,只要能赶在后边的贼兵俱至,攻我之前,将北边贼兵杀散,咱们就能进入城中。到了城里,就安全了!”喝问诸吏,“汝辈既要求活,且问汝辈,可愿力战?”
诸吏咬住牙,横下心,俱皆应道:“愿从公力战!”
“再有战而先逃者,何以处置?”
诸吏齐声叫道:“杀!”
阮原瞪着诸吏,牙缝里透出决然之意,狠声说道:“好!这是你们说的!为了你们都能求活,等下往城中杀时,若你们中有谁再临战而逃,拖了大家伙的后腿,非只是我,人人皆可杀之!”
诸吏俱道:“诺!”
围在阮原身边的军吏共有十来人,都把佩刀抽了出来,互相激励。
阮原令道:“仍由我引众居中前斗,你们各领部曲,从我之左右,咱们齐头并进,杀进城去!”
诸吏举刀呼道:“杀进城去!”
却是说了,阮原为何方才不选择进城,而於此时,已是陷入到了彻底的后逃无路的凶险之境下,才选择了进城?
这乃是因为,较之向后突围,向前进城的此个选项,其实是更加危险。
摆在阮原部前头的“贼兵”,即戴兰、田武等曲,有千余人之多,戴兰、田武等曲后边,又有防备城中出援的万仓、褚豪等曲,戴兰、田武、万仓、褚豪诸曲,他们一则,合计起来的兵力达三四千,远比后来杀来的曹幹所率的高况等三曲的部曲兵力多,二者,他们且都是已经列好了阵型的,这种情况下,能够料见,要想把戴兰、万仓等曲杀散,从他们已经组成的两层大阵中冲进城里去,那肯定是难之又难,而又如果在尚未能把戴兰等阵杀散之时,曹幹所率之高况等曲已到,——事实上,这种情况不是“如果”,可能会发生,是必定会发生的,则又阮原部的这一两千部曲的下场,不用再说,亦就可以看得到了,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所以,阮原刚才没有选择这个突围、解困的办法。
现下,他是没有任何的别的办法了,被逼无奈之下,只好改而选择了这个最坏的突围办法。
组织起了三百多的郡兵,阮原亲自引领,於郭赦之、胡仁两曲的主力即将到至他部阵地的南面之时,奋勇大呼了一声:“杀!”挥舞着环首刀,率先向着阵前北边的戴兰等曲的阵地杀去!
……
南边,三四里处,一面高大鲜艳的红旗下边,曹幹骑在马上望之。
已近暮时了,日头偏移了西天,烧红了西边半天的云彩。
后世时间,下午五六点钟,但日光还不昏暗,仍然颇是耀眼。
右翼的胡仁曲、中阵的郭赦之曲,两曲千余的战士逼至到了阮原阵的南边近处,已经与左翼的高况曲汇拢。胡仁、郭赦之两人的军旗来回摇摆,他两曲的战士很快就从行军的散兵队形,转化组成了进攻的锐阵。高况曲的阵型早就列成。三阵排开,由西而中、再到东与东南,对阮原部的阵地形成了合围,——阮原阵的阵地是一个长方形阵。
越过阮原部的长方形阵地往前看,一个相当近的距离,大约只有百十步远之外,是戴兰、田武等曲构列的阵地。曹幹可以看到戴兰、田武等的将旗分别竖立在阵的左、中、右等位置。
此际,於阮原部阵与戴兰、田武等曲阵的中间旷野上,正有二三百的郡兵,跟在一个挥刀郡将的后头,向着戴兰、田武阵发起冲锋。这股郡兵的两边,另各有一些郡兵,分别跟着另外的军吏,随从着那个带头郡将,亦在往戴兰、田武阵冲去。——这已是短短时间内,阮原部郡兵对戴兰、田武阵发起的第四次冲锋了。前三次都被戴兰、田武等打退了。又在这三股第四次冲锋的郡兵后面,更多的郡兵在从他们的阵中出来,跟着往戴兰、田武等曲的阵地奔冲。
曹幹凝目视之,说道:“那个带头的郡将是不是就是阮原?”
从扈在他马边的田屯瓮声瓮气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吧。”
褚交说道:“前三次冲阵,也都是这个郡将带头。他要是阮原的话,倒也称得上悍勇了。”
田屯鄙夷地说道:“悍勇个啥?刚往高军侯曲冲的时候,被高军侯给打回去了;现往戴军侯、田军侯的阵冲,又冲了三次,都没能冲开。这也配上得叫‘悍勇’?换若是俺,早冲过去了!”
褚交笑道:“骁如田彻,也不是大兄的敌手,如大兄之勇者,能有几个?”
郭赦之、高况、胡仁三曲所遣前来向曹幹请示“是否立即发起进攻”的军吏,相继驰马到至曹幹这里,等候曹幹的命令。曹幹晏然挽缰,从容令道:“立即进攻!”
三曲得令,攻势如潮顿起。
前头的戴兰、田武等曲之阵未破,郭赦之等曲完成了包围,从后的进攻开始。
阮原部大势已去,第四次的带头冲锋到头来,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当郭赦之三曲的攻势展开未久,留在原地的阮原部的余阵便即崩溃。紧接着,郭赦之三曲向前掩杀,戴兰、田武等曲的千余兵士在张曼的及时指挥下,也向前突杀,阮原等身陷在前后夹击之下,又勉强抵抗了稍顷,再严厉的军纪、再约定的承诺也都没了用处,遂除阮原以外,纷纷跪地投降。
北边数里外,乘氏城头的鼓声仍在擂动,然直到阮原部崩溃大败,却守卒还未见出城。
阮原愤怒的大叫骂道:“怂货!怂货!全都他娘的是怂货!”又骂冯达,“张黑,你个狗日的不救,老子你也不救!你他娘的,不救就不救,敲什么鼓?你他娘的,城头看热闹不成!”
还真是冤枉了冯达。张黑,冯达没救,那是因为当时在乘氏县外的曹幹部部曲太多,全军皆在,他不敢救;阮原,冯达还真的是想救的,无奈他守卒还没调好,阮原部已败。
四面都是曹幹部曲的杀声,四五队曹幹部的战士杀到了阮原和他亲兵的近前。阮原犹想再作抵抗,只剩下了他和他区区四五个的亲兵,如何还能抵抗?他的亲兵被杀到的曹幹部战士三下五除二,尽皆砍翻在地。阮原披挂的有铠甲,曹幹部的战士知他必是重要的郡将,他虽顽抗,没有杀他,打掉了他的刀,三四人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捆将了起来。
抓住阮原的是郭赦之曲郭宏屯的战士。
一层层的,阮原被转交上边,先是被转交给队率、继是被转交给郭宏、继是被转交给郭赦之。等到曹幹来到战场时,郭赦之已经问知了阮原是谁,剥去了他的铠甲,便带来献与曹幹。
曹幹坐在马上,俯身来看,见眼前此人,发髻凌乱、脸带血污,衬在甲内的短衣被拽烂了好几处,裤上、靴上亦沾满血渍、泥土,何止一个“狼狈”可以形容!但却其眉眼,昂然奋色。
郭赦之兴高采烈地禀报说道:“郎君!这家伙就是阮原!我阿弟屯抓下他的!好家伙,这狗日的,捆他时候他还顽抗,抓他的部曲中,有两人都被他挠伤了。”
阮原瞪着曹幹,看了几眼,不太相信这个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虽然披甲乘马,可皮肤黝黑粗糙,犹带着点乡土朴质的青年就是这几个月来名声远震的曹幹?
但听郭赦之说的话,这个青年就是曹幹,阮原不信也只能信了。
他被按着跪在地上,挣了两挣,未能挣开,就朝着曹幹,用力地吐了一大口浓痰,随后大声骂道:“你就是曹贼?今为你所擒,老子他娘的无话可说,你给老子个痛快,快些杀了我吧!”
曹幹微微一笑,从马上下来,令按住他的两个战士让开,亲手把他扶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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