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朝(上)
桓陵与桓让兄弟站在后院的池塘边,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话家常,谢徵倚靠在护栏上,悠哉游哉的向池中投喂鱼食,忽见门房急匆匆跑过来,向桓陵禀道:“县侯,宫里头来人了。”
听到这话,桓陵下意识的望着谢徵,以往每每宫里头有人来传话,必是召谢徵进宫的。谢徵却是不慌不忙的,她只侧首看了桓陵一眼,而后便看向门房,却听门房接着说道:“说是陛下要召见县侯和二郎君,传你们速速进宫面圣。”
闻言,桓陵与谢徵皆愣了一下,唯独桓让,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夹在二人中间,并不同于桓陵与谢徵那般诧异,反倒像是对今日的传召期待已久,他知道,必是萧晔那边已经为他打点好一切,而今日萧道成召见,想是要给他下委任状了。
“召见我和仲璇?”桓陵恐怕自己听岔了,又恐怕是门房听错了,是以再三确认,想他一个闲散万户侯,位高而权低,除了手里头那么点府兵便算是一无是处了,平日里不涉朝政,也不涉党派之争,萧道成这好端端,召见他做什么。
还有……他为何要召见仲璇……
门房冲桓陵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说道:“大内官就在前院等着呢,县侯还是快些带二郎君过去吧。”
“大哥,陛下召见我做甚?”桓让拉扯着桓陵的衣袖,佯装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桓陵抽回袖子,道:“不必担心,万事有大哥挡在你前头。”
桓陵说罢,就动身赶到前院,桓让亦是紧随其后,兄弟二人跟随前来传话的内监,一道赶往宫里。
谢徵望着桓让愈走愈远的身影,皱了皱眉头,萧道成召见桓陵,许是有什么正事,可召见桓让就不一样了,桓让并未入仕,到如今都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即使他出身谯郡桓氏,也不过是个庶出的,试问萧道成又是从何得知他的存在?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见谢徵看桓让看得出神,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拉回她的思绪,问道:“娘子怎么了?”
谢徵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长长的吐出,只回道:“没怎么。”
她说罢,就随手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洒在池塘里,随后便带着玉枝回房了。
萧道成正在式乾殿,桓陵与桓让跟随内监走到式乾殿外不远处时,桓让又装模作样的问了问内监:“中贵人,可知陛下召见桓某与兄长究竟所为何事?”
内监回头冲他笑了一声,只说道:“放心,陛下今日心情大好,召见二位,自不会有什么坏事的。”
桓让闻听此言,愈发确定了他心中猜想,看来他的好日子果真是要来了!
内监领着兄弟二人上殿,彼时萧道成还在批阅奏表,内监禀道:“禀陛下,永修县侯和桓二郎君到了。”
萧道成闻言方知二人已至此,他抬眸,望见桓陵与一眉清目秀的郎君站在底下,顿时面露欢喜,他笑道:“来啦。”
说着,又冲传话的内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边。
桓陵给桓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行礼,他继而跪地,桓让于是也跟着跪下。
“臣永修县侯桓陵,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桓陵说罢,这便伏地叩首,桓让于是也照模照样的俯首,却没有言语。
萧道成眼中含笑,他伸出两手,皆手心朝上,手背朝下,对着底下的兄弟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二人起身,嘴上也不忘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身。”
“谢陛下,”兄弟二人一齐站起,萧道成坐在上面,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站在桓陵旁边的玉面郎君,看他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却是满身的书生气,想来也只是读过些书,知道些为人处世之道而已,至于大才,他却是没看出来。
可他若当真没有大才,又何至于让南康郡公褚渊和光禄大夫王僧虔(王俭的叔父)这两位老臣联名举荐呢?
或许……人不可貌相吧。
“你就是桓让,桓仲璇?”
萧道成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桓让,时刻都在打量着他。
桓让低头,拱手作揖,应道:“正是草民。”
“可知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桓让心中固然知道,却也佯装不知,他这就回话:“草民愚钝,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萧道成索性直入主题,说道:“如今御史台缺了一位检校御史,有人向朕举荐,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胜任检校御史。”
桓陵听到此时,方才知道萧道成召见桓让究竟是为什么,原来他竟是要让仲璇入仕!
本朝的选官乃是九品中正制,即为各个州郡皆有一位中正,负责人才筛选,建康的中正,如今是由司徒南康郡公褚渊代职,可仲璇在建康还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他怎会与南康郡公结识,还能让他举荐他入仕?
桓让也知要客套一番,便假装低调,言道:“让陛下见笑了,草民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罢了,却是个庸碌无为的小辈,怎堪当大任。”
萧道成一向都喜欢谦卑恭谨之人,听桓让这般评价自己,他倒是有些赏识了。
“桓陵,朕听说,你们的母亲,出身陇西李氏?”
萧道成早听说过,御史大夫李叡,其实就是永修县侯桓陵的亲舅舅,这桓让既是他弟弟,自然也是李叡的外甥,如今褚渊和王僧虔可是举荐桓让到御史台赴任的,那桓让到时不正好就是在李叡手底下做事?
这褚渊乃是司徒,举荐人才自然是他份内之事,而王僧虔虽为朝中股肱,却不干涉党派之争,他们二人联名举荐桓让去御史台,萧道成本能的以为是李叡嘱托他们举荐自己的外甥,却看不出他们两位其实是被萧晔花言巧语哄骗了。
桓陵拱手,回道:“回陛下,家慈的确出身陇西李氏。”
萧道成直言:“那这么说,御史大夫李叡,果真是你们的舅舅?”
“是,”桓陵点头。
听到此时,不单萧道成怀疑褚渊和王僧虔是受李叡嘱托,就连桓陵,如今也疑心是不是舅舅想提携仲璇。
可舅舅想提携仲璇,怎么此前从未与他提起呢?仲璇早有入仕之心,莫非是仲璇去求了舅舅?
“桓让,朕若是让你去御史台当差,那你,岂不是刚好就在你舅舅手下做事?”萧道成故意这般询问,就是为了试探桓让,看他如何随机应变。
桓让自然也看穿了萧道成的心思,他于是又拱手施礼,言道:“草民斗胆,陛下此言差矣。草民自认百善孝为先,对待舅舅必是恭敬谦卑,私下里,御史大夫的确是草民的舅舅无疑,可若是在御史台,他在草民看来,便只是御史大夫而已。陛下,官场无父子,更何况舅甥呢。”
他这一番话,果然叫萧道成对他刮目相看,见萧道成对他点头,桓让心中自是窃喜,岂料萧道成紧接着又道:“你可知道,朕有三个儿子,多年来一直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太子是嫡长子,虽有贤德,可性子太直,又不知变通;临川王在武功上颇有建树,只是为人小气,又喜好声色犬马,对自己太过放纵;武陵王崇尚文治,在乱世之中无疑不占优势。依你之见,朕要将储君之位交给谁?”
党派之争在朝堂上一向都是隐晦之事,纵然朝中有众多大臣暗地里拉帮结派,却也从没有人敢在萧道成跟前提起的,今日萧道成竟自己开口说起了此事,倒是叫人始料未及,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子都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桓让一旦说了不能让萧道成如意的话……后果可想而知。
桓陵心中忐忑,他连忙向萧道成作揖,言道:“陛下,微臣的弟弟不过是一介草莽,岂敢妄议立储之事。”
听萧道成问起此事,桓让亦是吓得浑身冒冷汗,浑浑噩噩的不敢接话,萧道成极是随和的冲桓陵笑了笑,言道:“无妨,这是朕允准他说的。”
他说罢,目光这便又转向桓让,继而笑道:“桓让,朕如今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倒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桓让被他问得,牙根直打颤,他思忖良久,回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而草民只是个粗野莽夫,连陛下都拿不定主意的事,草民又能有何见解。”
萧道成听闻此言,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走下来。
底下的一对兄弟皆不敢抬起头直视龙颜,便也不知萧道成听了这样的回答,究竟是喜还是怒,二人只是侧首对视一眼,互相安慰。
萧道成走到桓让跟前来,又问:“那你最看好谁?”
“草民……草民……”桓让支支吾吾的不敢接话,桓陵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想,适才在殿外,那内监还说陛下召见是有好事,可这哪是什么好事啊,这分明就是折磨啊!
眼看桓让说不出话,桓陵便斗胆替他作答了,他冲萧道成讪笑道:“陛下,立储之事,臣等怎么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陛下是真龙天子,不管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
“哈,”萧道成侧目打量着桓陵,似笑非笑的说:“你倒是会说话!”
桓陵的头又低下一分,他淡淡一笑,未敢言语,萧道成却是对桓让穷追不舍,他转而又看着桓让,道:“桓让,不如朕换个问法问你,如果朕这三个儿子都想拉拢你,你怎么做?”
不得不说,萧道成今日问桓让的这三个问题,不可不谓刁钻,更是一题比一题更要人命!
桓陵唯恐桓让说出什么破天荒的话来,到时触怒了龙颜,他于是抢着接话,才唤一声“陛下”,萧道成便朝他伸出手来,示意他不要说话,他见势只好将吐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至于桓让会如何作答,呵……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陛下,草民就是个庸才,何至于让三位殿下高看?”桓让委实不知该如何作答了,索性岔开这个话题,他冲萧道成一阵讪笑,假惺惺的套近乎。
萧道成却不依不饶,仍然在追问:“朕是说,如果。”
桓让自知今日是逃不掉了,想了半天才答话:“如若草民当真入仕了,那草民蒙受的便是天恩,吃的俸禄亦是陛下赏赐。正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自入仕那一天起,草民的命就是属于陛下的,草民只为陛下而活。至于三位殿下,如若能推脱,那草民便竭力推脱,如果不能推脱,那草民宁可辞官。”
自来天子最忌朝中大臣拉帮结派,而在御史台任职,更忌讳与朝中大臣有任何私交,桓让若想做检校御史,萧道成自然要探清楚他有无结党营私之心。
听罢桓让这一席话,萧道成最终满意的点了点头,桓让见势,于是乘胜追击,接着说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草民如若有幸入仕御史台,必然尽心尽力打点好分内之事,不插手臣下私事,也不过问主上密事。”
萧道成颔首,只道一个“好”字,桓陵与桓让总算松了一口气,萧道成继而又回首吩咐曲平,道:“曲平,传令中书省和吏部,叫他们准备圣谕和委任状。”
“是。”
曲平半弓着身子退下,这便前往中书省和吏部传口信儿。
桓让虽低着头,却也清楚可见他唇边挂着诡诈狡猾的笑意,桓陵侧目瞧见,心中愈发狐疑了。
萧道成而后又冲桓陵与桓让兄弟二人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二人行了礼,面朝着萧道成,正一步一步往后退,才退了没几步,萧道成又将桓陵叫住,他唤:“桓陵啊!”
桓陵驻足,忙应和一声:“臣在。”
“你……”萧道成望着他,却欲言又止,他叹了一声,似乎很是无奈,他终究还是没将该说的话说出来,只是又冲桓陵挥了挥手,言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桓陵一脸茫然的带着桓让离开,萧道成却是进了东侧偏殿,从茶几上抱起一把古琴,正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他自言自语道:“祖姑母啊祖姑母,这焦尾琴可是你的遗物,是龙儿唯一的念想,你怎么忍心叫龙儿将它还给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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