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面目全非,阴差阳错(4)
路上,木剑声想起方才之事,问陈修,“陈大哥,那个许…姑娘是何人?看她服制,是女官么?还是书吏?任何职?如今朝中有正式品级的女官多不多?似乎…”他本想说似乎以前女子只任书吏一类的差事,正规品级中可从未有过先例,话到嘴边察觉不对,才及时收住。
陈修道,“她是光禄寺佐事,正儿八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
木剑声敬叹,“哇…”
陈修道,“近年陛下连开恩科,准许女子读书参加科考,但因之前的习惯规矩,能花大把心思和时间在读书上的女子本就不多,且有也大多是为了舞文弄墨,实用之处甚少,因此即便陛下力排众议破了这规矩,能考中的女子也凤毛麟角,目前朝中也只有光禄寺佐事许青绨、三司商税署季敏厢、刑部提点刑狱司曾棠,”他算来算去唯此三人,又道,“不过陛下此令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吧…”
“什么?!”
陈修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木剑声瞪圆双眼,惊道,“刑狱司?提刑官?女子中也有了提刑官?!”
陈修点头。木剑声竟觉得他神情中莫名有些得色,他心有所猜,却不问。
谁知陈修不用他问,径直说道,“三人各有所长,季敏厢才思敏捷精于算术,许青绨博闻强识博古通今,兼又有过人美貌,如今在京中不知有多少才俊王侯仰慕于她。还有曾…曾姑娘就…”
他结巴了,他脸红了。
木剑声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了。
“曾姑娘?怎么到曾棠这儿就成‘姑娘’了?”
陈修连耳朵都红了,“叫错了?”
木剑声老实摇头,说着不老实的话,“看来曾姑娘没有许青绨好看对么?比许青绨差远了,京城都没人仰慕她。”
“才不是!”陈修急了,“性格不同罢了,许青绨是那种娇媚柔美的女子,再者你方才也看出来了,她善于交际应付,自然很多人好感喜欢她,曾姑娘就不是这样的!”
木剑声,“哦,曾棠古板严肃还笨嘴拙舌的是吧,我知道了。”
陈修,“不是!不是!不是!单看长相天底下没人比她更可爱的!”
“哦?”可爱那型的啊?
“…虽然人家性子冷淡不苟言笑了些,但也是大美人的!!”
木剑声饶有趣味的瞧着陈修。
陈修惊觉中了他圈套,更显局促,羞恼道,“你你你…说回许青绨和季敏厢!不听我可走了!”
木剑声收敛,正色,“嗯,好。”益京近来颇多改变,列女为官之举更如新硎初试,他实在感兴趣得很。
陈修清了清嗓,极力调整好面色,言归正传正经道,“许青绨是两年前恩科文试二甲进士,初时任职于兵部,年前才调任光禄寺…”
木剑声想起陈修方才的话,问,“光禄寺佐事?”?
陈修点头。
“光禄寺与兵部似乎并无干系,其职位差事的属性也各不相同,为何如此调动?”
“是她主动请命调离的,许青绨本就以博闻强识着称,调去光禄寺也算适才得用,”陈修忽然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悄声对他道,“…听说,她意在陛下,在兵部三两月也不能见陛下一面,但光禄寺则不同,大小事宜常在御前行走,不是多出许多机会?”
木剑声不由眼皮一跳,“什么叫…意在陛下?”
陈修当他真不懂,更小声道,“就是她爱慕陛下,好像也不曾遮掩。”
眼前蓦地浮现出许青绨那张娇媚动人的脸。木剑声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默默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忽然开口,“那陛下准了?”
陈修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没有。”
“似乎?”
“有传言说她曾剖衣自荐,却被陛下遣了出门,但…到如今也未见陛下将她调往别处,也未责罚,想来也不曾厌恶她,毕竟‘才色双绝’这四个字若放在许青绨身上,倒也是相得益彰的,没有男人会不对这样的女子动念吧。而且…大约也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其他贵胄虽心慕于她,倒从不敢做些轻狂之举。”
木剑声又不答话,埋头往前走。
走了两步,他再次停下,只双手揉握着刀鞘,支支吾吾,“那…那…不是说陛下不怎么近美色的?许青绨虽生的好看,想必也…也…”
陈修见他谈及此类情爱之事,罕见的青涩羞赧,不禁笑道,“市井传闻当不得真,陛下近年呕心沥血,确实不曾招嫔纳妃,但私下…圣上之事也不是咱们一介下臣能知道的,而且就算是又如何,谁还敢妄言议论不成?”
木剑声呆了一阵,讪讪扯动嘴角,道,“是,是不好再议论多管的。”可心下总归有了些散不尽的阴霾,一路都无话。
他今日心事重,反应也钝钝,黄燕堵在他前头,他却也没看见,差点撞上去。
此地离黄宅和陈宅还有些距离,黄燕气呼呼的站在路旁,不时往黄宅和陈宅巷口处张望,显然不是在等陈修和木剑声。
陈修及时拉住木剑声,问道,“燕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黄燕不答,看着木剑声心不在焉木木讷讷的样子,她今日似乎格外窝火,当下柳眉挑了挑,一副刁蛮大小姐的样子现出了十足,“木剑声,这都多少日了?你如今也算有了归处,你到底何时打算向我家提亲?”
木剑声居然反应了良久,方才一张嘴,“提亲?提什么亲?”
黄燕气不打一处来,跺脚就道,“我姐姐啊,我姐姐大家闺秀,怎么?你还瞧不上了?”
虽说黄燕平日也很刁蛮,但今日似乎格外暴躁,木剑声有些怔愣,陈修到底是她表兄,更为警省,蹙眉就问,“燕儿,是不是单佟来了?”
黄燕气鼓鼓的咬唇,不答。算是默认。
木剑声问,“单佟是谁?”
两人齐齐看他。
黄燕瞧着他更气,扭头。
陈修告诉他,“是我小姑母夫家的侄儿。”
原来黄夫人与陈烈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是庶出。而两人的父亲自然是有正妻的,这位正妻也育有一儿一女,就是陈修口中所称的“伯父”和“小姑母”。
两对兄妹从小到大出路各不相同,正妻的儿子早早就在朝中谋了差事,女儿也嫁了个书香门第朝廷命官。而黄夫人嫁给了当时是小药贩的黄老爷,陈烈则入伍从军一路拼搏更是艰难,所幸如今都各有所成过得不错。
多年来,两对兄妹倒也不是不来往,且“小姑母”为人倒还不错,但与陈烈自小也不如何亲密,因此来往较少罢了。可就这少数的一来二往间,就生出了些事端——“小姑母”的妯娌单夫人瞧上了黄莺,托“小姑母”撮合姻缘,要黄莺做自己家的儿媳妇。
其实这事儿,“小姑母”提起过,被黄老爷拒绝后按理本不应再纠缠。可单夫人这个儿子单佟却几次三番上门“拜访”黄老爷黄夫人,私下对黄莺也颇多骚扰。
这单夫人的丈夫是个举人,在京中某部门当差。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好歹是个秀才,据说娶了京城某位大官的独女。这小儿子——单佟书倒是读的,可到底读了个一知半解,秀才也没考中,托父亲的关系在皇字号的大米行里寻了差事儿,也还不算游手好闲。
可为人…黄燕想起单佟来就要红眼眶,眼见母亲在这人道貌岸然的纠缠下就要松口,她实在为黄莺觉得委屈。黄瑄行与黄夫人不能识得单佟真面目,黄燕与黄莺却清楚。这人对黄莺的言语举止不但轻薄不端,且自以为是粗鄙狂妄。分明就是既瞧不上商贾之女自恃书香门第,又馋涎黄莺的美貌与黄家家业。
如此一来二去,众人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单夫人看上的不是“黄莺”,是黄家无子却委实殷实的家业。
单佟这样的人,黄燕连多看一眼都觉讨嫌。她之前觉得木剑声有诸般缺点,但有了此人作比,她才发觉,木剑声不仅正直端方,而且沉稳可靠,除却长得不怎样还是个穷光蛋之外,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方才两姐妹本欲出门,却撞上了单佟,黄莺只怕她嘴快再与单佟起不必要的争执,先将她遣了出来,因此前脚憋了这口闷气,后脚瞧见木剑声,黄燕如同瞧见救命稻草一般,眼眶转了转,竟通红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陈修听罢,举步朝黄宅走去,木剑声紧跟而上。
过了转角,就见黄莺快步疾走,身后一男子紧随不舍,向巷口而来。
那男子长得倒说得过去,但说话间嘴角似总是歪着,行止见流里流气。黄莺显然十分烦躁,脚步越来越快,抬眼瞧见他们,大喜,喊道,“表哥!木大哥!”
陈修与木剑声迎上前。
木剑声不动声色将黄莺让在身后,抱剑而立。
那单佟也极有眼色,眼见他二人身着官服,立即眉开眼笑冲陈修唤道,“表哥!”
木剑声身后,黄燕白眼翻天。陈修到底好修养,竟还点了点头,不冷不淡问道,“单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明知故问的极妙。
单佟脸皮也厚,继续嬉皮笑脸道,“来瞧瞧黄家妹妹,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都是女儿家,凡事多少总会有不便,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修道,“单公子多虑了,姑父和表妹想必不需要。”
单佟道,“我知道黄家妹妹能干,但好歹需要个男的撑…”
他话未说完,黄燕就骂,“男的了不起啊?了不起你还来招婿?招婿你都看不懂人家眼色?!再说我家又不是没男人,”说着她用下巴指陈修,“我表哥不是男的么?!”
陈修挑眉,看着单佟。
黄燕又指向木剑声,“木大哥不是男的么?!”
木剑声,“…”
单佟这时将注意力转向木剑声,先见他对黄莺有相护之意,又见他身着官服,试探着问道,“这位兄弟…”
“谁是你兄弟?”
单佟一愣。
“谁是你表哥?”木剑声慢条斯理嚼完口里隐有清香的东西,才懒洋洋道,“非亲非故,别乱叫,折寿的。”
黄燕心里一乐,面上立即展颜随声,“就是,单公子您瞧着年长我们那么多,别乱了长幼,旁人都以为您是我们叔叔辈呢。”
木剑声摸摸鼻子,看似正经严肃,点头附和却很积极。
黄燕有人撑腰,自然不惧,趁机字正腔圆对单佟道,“这位单二公子,回去跟你母亲说清楚,我姐姐一定会觅得如意郎君,没有什么‘年纪不小了没人要’之类的顾虑,再不济,木大哥也比你强百倍,等他升职高就,自然会娶我姐姐过门,不劳令堂操这份闲心。”
没有,不是!木剑声内心疯狂摇头。可碍于单佟在场,怎好自拆台阶,于是满面堆笑。
黄莺的注意却并未放在嫁娶之话上,而是应着黄燕前半句话对单佟和颜道,“是啊,单公子,婚姻之事,本不能勉强,还请单公子另寻良缘吧。”
任谁被黄燕如此挖苦一通,都当动怒难堪,单佟本就心胸狭小了些,此时紫红着一张白面皮,哼哼冷笑,“那单某拭目以待,望黄姑娘真能飞黄腾达嫁得厚禄官人,否则…哼哼,怕这城中贩夫走卒也没人再敢娶姑娘了。”
话不合情合理,倒也合规矩。单佟兄长在朝为官,其兄之岳丈已升至礼部祠部司侍郎,除非黄莺所嫁之人比礼部侍郎官位高出许多,否则一般草民百姓,何苦为一房妻室与侍郎高官结了仇。即便一时钟情不惧被此关系所妨,但来日时多,对小百姓而言,侍郎这种高位之人不需花时间与你作对为难,只需寥寥数语,你一生通途大约就处处受制,从此黯了。
说罢,单佟冷眼含笑,抱拳而去。
黄莺与陈修对视一眼,皆是半苦半喜,凭陈家的门路,与前途大好的礼部侍郎相比…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免不得以后生意生计都要多些掣肘了。
黄燕毕竟单纯不明就里,只得意一笑,暗想,我偏不信你能拿我们如何。眼看单佟走远,她恢复雀跃,拉了黄莺与陈修一同走,道,“我与姐姐打算去药市看看,天色还早,你们也一起吧。”
黄家做的是药材生意,来京后诸多事物需要打点筹办,因此黄莺近日常常随了相熟的药材商去药市参看,以便熟悉京中行规情形。
于是四人一道,往城西药市徐行。
路上,木剑声问,“这单佟到底什么来头,听着很霸道的样子。”
黄莺轻笑,“他哪有什么来头,不过他兄长有个当大官的好岳丈罢了。”
木剑声“哦”了一声,“大官?多大?”
单佟一走,黄燕总还是看木剑声不大顺心的,随口挤兑道,“反正比你大。”
陈修瞪她,“那也比我大。”
黄燕缩缩脖子吐舌,“表哥…我不是说你…”
木剑声低下头眨眼,问她,“那究竟是有多大?”双手抱圆,比划,“这么大?”
黄莺吃吃笑,伸出小指,“还要再大一点。”
木剑声悟了,“噢,那是挺大,大官,真大官。”
陈修看来看去,无奈扶额,“是礼部侍郎。”
木剑声大悟,“礼部侍郎?那么大的官呢啊?”
陈修点头,“嗯,单佟的兄长正是礼部侍郎刘天锡大人的女婿,刘大人就这一个独生女儿,因此…”
“等等!”木剑声举手,一脸不可置信,“你说的单佟兄长,不是叫…单俞吧?”
陈修微愣,点头,“正是,你知道?”
只能说无巧不成书,或是冤家路窄?木剑声默默哀叹,词穷到只剩,“听说。”
“哦,”陈修道,“这单俞公子据说人品尚可,前妻不幸遭难后,时隔半年才应了刘家的亲事,其中更有诸多推辞…”
木剑声脚下一个踉跄,“遭难?”
黄莺扶了他一下,也道,“是啊,都说单俞先前那娘子貌美动人,招人小人惦记,被…抢了去,辱杀了…唉?木大哥,你没事吧?”
木剑声扶着墙捂着心口,摆摆手。
分明卓氏当天就被送去给了涉江藏起来,为不让她染口舌是非,自己这“小人”都没让她踏进爵府的大门,更是当着城西街口一众百姓的面说不喜欢了让属下赶她“走”,如今为何会传成这样…唉,不必说,自然是单俞与刘氏的手笔。风言风语如此一传,即便卓氏未被“辱杀”重新露面,也会被众人指点认作不洁吧…
可怕,曾在枕畔耳鬓厮磨的人,一朝变了心肠,竟能做到如此赶尽杀绝…当真可怕。
须臾转念,她又自讽一笑,自己与那人的种种,又何来面目指摘旁人…不过,赵元冲到底与单俞全然不同…
忽地凉风一过,他一个激灵,咬牙切齿,为何又想到了赵元冲!!还有没有点出息?!
木剑声最终叹口气,正了身子,对黄莺笑了笑,“没事,就想说…单佟万万嫁不得,家风荏苒,嫁不得,嫁不得。”
黄莺笑道,“这个自然,我还能把自己推入火坑不成?”
木剑声对她竖大拇指,挑眉。
黄燕冷笑,“这会儿开始紧张了?不如发奋努力早日提拔回来提亲啊?”
黄莺叫她闭嘴,她甩甩手朝城西正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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