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局
十余年前那场梁晋恶战,卢龙节度使燕王刘守光声援晋军深入梁地,而又弃置承诺不顾晋军求援,故失信晋王李克用,至此晋燕交恶。期间,梁军趁势反击,一路骁悍直上。
梁燕之争历时三年余,燕军接连溃败,主帅遇刺危在旦夕顿时军心大乱,幽州政处又有腐朽宦官战前畏战,偷偷掏空国库潜走,卢龙燕军此时已入弹尽粮绝之境。
这日,寒风呼啸卢龙燕刘大地。由于幽州将失陷战事不断,流民只有藏于山野荒地,才得以不受战火殃及。锄农们眼看初冬将至,而庄稼只能坏死地里,一年到头的希望竟只能这样没了,皆相视而泣。
梁军主帅王彦章骑马立于观战区,寒风中历经沧桑的面颊已被冻的开裂。这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先锋‘王铁枪’,如今正以俯视者的神情注视着前方攻城的战车。
如今的天下,于梁帝皆是囊中之物。而他王彦章之所以愿为大梁赴汤蹈火,大半原因是郢王朱友珪暗中帮他找回李存孝碎尸,他虽自知为粗鄙之人难登大雅,但回已郢王知遇之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江湖传言‘有李存孝而不显彦章’,这于他可是极大的侮辱。都是用生死赢来的出人头地,凭什么他李存孝就因被王亲收做义子,名号便能享誉五湖四海?不是说武林中人皆以攀附朝廷为耻的吗?
那些年他为了守住‘王铁枪’这个名号,无论日子过的多么拮据,都不曾放弃那份武林中人与身俱来的执着。直到某日,扛着禹王槊来下战书的黝黑壮汉李存孝挫败了他一直以来的骄傲和自尊。
他长久以来食不果腹,为了一家老小的生存疲于狩猎,不得已将功夫搁置。故,那日野外决战,他竟守不住李存孝生猛一击。既然输,那死于决斗亦是于武林人最光荣的事了。
偏偏李存孝不取他性命,扔给他一袋金子,还说,“你我这般比试,于你并无公平可言,存孝胜之不武。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拿着这袋金子,去找个能与我一较高下的靠山。沙场博弈,我也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天下第一’,非我李存孝不可……”
而所谓的‘天下第一’他其实并没那么在乎,都是些虚名罢了。
可李存孝的这番话,让他心底重燃欲望。只有真正的绝顶高手,才会不吝于成全对手。如果当时身份互换,李存孝所做也会是他所做,因为只有他才能明白他的那份信念和孤独。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彼此的知己,只是这二人都不愿承认罢了。
如今,一代猛将李存孝竟死于处置叛臣的车裂之刑,如何不叫人唏嘘。
‘你曾妄言,沙场博弈也要赢得天下第一,如今与你对弈之人还在,你却早早弃那人于不顾。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如今你含冤而去,彦章定为你讨回公道。望来世,你我二人能再分高下,了却此生唯一憾事。’
“报!”远处快骑飞奔而至,“幽州城破,请将军下令,是否入城。”
“三军听令,幽州已破,燕刘之地失守。进城斩燕王首级者,赏银五百。活捉燕王者,赏金一千……”李存孝之所以含冤,这个刘守光可是功不可没。梁帝只要这幽州城,至于燕王刘守光,他相信郢王这次回去,定会向上禀报刘守光已被诛。
“得令……”快骑接令即刻下达,不消片刻,三军沸腾,百万雄师直入幽州南城门。
梁军攻陷燕刘幽州,声势浩大可谓惊人。
远在升州的‘建业书院’里,此时正在为玄忌命丧枯井行丧。
院内大小奴仆共六人,皆在灵堂内哭的撕心裂肺。院长正伦身残,世人皆知。其门下弟子甚少,首徒絮妍忤逆几年前被逐出,至今下落不明。二徒茯茶入门早,尚年幼不当大事。三徒玄忌与絮妍同岁,入门迟了些,可行事作风稳妥沉着,遇事冷静果断,颇具其师父风范。虽年纪轻轻,但无可限量。
正伦年幼便是名满淮南的奇才,五岁能言台上与高僧对弈,七岁悦尽古今名着,九岁立志收编天下书籍,首创‘建业书院’。于天下文人骚客,建业实乃文献黄金屋。
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般奇人从小体弱多病,现下还未及弱冠便膏肓已至。
一身麻衣的茯茶跪于灵堂前,安静的烧着纸钱。多看她两眼,正伦才发现她双眼红肿。
往来就数茯茶与玄忌关系亲密些,小丫头更是事事不忘她的玄忌师弟。玄忌长了茯茶四岁,因为入师门较晚,依礼便唤茯茶为师姐。
想是玄忌暴毙来的突然,小丫头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而性情大变。以正伦对茯茶的了解,遇此害事,她会嚎啕大哭,而非这般安静沉默。
入夜,‘建业书院’依然灯火通明。
廊下星空饮酒,琉璃杯盏又见底,茯茶替师父再斟已倒不出酒水,欲起身去取。
“不必再填,坐下陪为师说说话。”正伦唤住茯茶,茯茶回头一瞥,星辉下师父透白的皮肤如凝脂般好看。
“为师知晓你与玄忌向来要好,痛失玄忌,为师悲切之心不弱于汝。”师父如往常一般淡然,只是这次言语间竟多了些许欲言又止。
茯茶心中难受,特别是见着师父痛失爱徒,又无处述说。师父曾说过‘万事无论悲与喜,只需知音在左,红颜在右,举杯畅饮不吐不快。’
世人言,奇才正伦孤傲自负,自是知音难觅,常常不与人作伴。可世人不知,一向寡言的玄忌,便是师父无话不谈的知音。这些年来,他们月下共酌,畅所欲言天下势,谈笑风生世间情。
她明白师父的欲言又止,毕竟自己不够‘知音在左’,也不及‘红颜在右’。
就这样静静趴在师父身边,茯茶如往常般乖顺的听着师父孤独的心跳声。‘师父,就让茯茶这样默默的陪你终老,行吗?’
殊不知,正伦此刻垂下眼睑,看着身边蜷伏的小丫头,目光柔和的让人难以置信。举起想抚其头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还是将手收回衣袖。‘天下情势骤变,陛下身处荆棘之地,我有何颜面苟且匿于此?’
皓月当空,零星点点,园中栀子花期已近颓败,清丽香气还依然萦绕此间……
翌日,茯茶从书院老奴陈爷爷焦急的叩门声中醒来。
“陈爷爷?”陈爷爷是‘建业书院’里最年老的杂役,被师父收留的时候,听说是满身的伤,最主要的是还被毒哑了。
“嗯嗯啊啊啊……”门外咿呀半天,茯茶根本听不懂,索性起床出门。
才刚开门,陈爷爷抓起她臂膀便跑,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跟着陈爷爷来到前院,茯茶被眼前一幕吓到。师父正一身远足装扮,背上草木书箱,拄着一根半人高的树枝。
“师父?”茯茶不敢相信,师父此时便要出门,这不是才从汴州回来吗?
“哦,还是被徒儿发现了。本想悄悄出去游历,现在便不用‘悄悄’了。”师父打趣道,一点看不出他昨晚那般悲痛的模样,一早便神采奕奕,即便身体孱弱,也丝毫不影响他满面的期待和向往。
茯茶愣在原地,看着师傅的笑脸,一时竟无言。师傅温润如雕琢般的容颜,让她看的有些恍惚。
“书院就交给你了,陈爷爷会帮着你一起打理。”师父笑的温暖,可说出的话却让茯茶感觉寒冷。师父要抛下自己了!
“那你何时归来?”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茯茶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声音颤抖。
“嗯……十五岁生辰,为师便归来与你同庆。”
眼泪还是憋不住,鼻头一酸两行热泪便倾泻而出。她朝师父用力的点点头,转身捂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良久,她止住情绪,转身看向门口,空空如也。
四年啊,应该很快就过去了。
师父于她,如兄如父。自小双亲早逝,师父和同门便是她唯一的亲人。懂事起,师父便天天将自己带在身边,对自己的宠溺呵护,还曾让师姐吃味。
院里栀香四溢,也不及她热泪肆意。
汴州博王府,静香院。
床榻上,冷艳无双的美人还在静静的睡着。一位在赌气的少年坐于床边,正一口一口喝着厨房专门为王妃准备的琼汤。
“哼,这般佳肴你怎配得上?”均王朱锽边喝边自言自语,“就是因为你,父皇才迁怒于二哥,你倒好,喝了点噬香透骨散便在这儿睡下,自家夫君为你受尽欺凌,你还敢睡得如此安心。”
将琼汤一饮而尽,均王突生一计。看向榻上美人,他目露一丝凶狠……
入夜,王府内一片嘈杂!
侍卫家奴皆慌张四下搜寻,更有胆小侍女吓得偷抹眼泪。
苦夙焦头烂额,王妃在府中被保护这般隐秘,半盏茶功夫怎会不翼而飞?
王妃于博王是何等重要,王府上下皆知。可众人不知,王妃亦是他苦夙暗中保护的少主!
看来,北征战事吃紧,先生早已将棋局摆开了。
大梁初立,天未泛白,奈何又将起风雨乎。
‘建业书院’明面上是广纳天下典籍的书院,邸门便培育着能纵横捭阖,一人能抵千军的谋士。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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