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二章
再说那抢了马匹入城的伤兵,跑了几十里路,终是在晋军的包围圈中,高举那件黑袍跪下。
瑟瑟发抖的静待着处置。
直到冰冷的兵器紧贴着他的脖息,毫无抵抗的他被晋人制衡在地面,他这才高喊出声。“将军夫人亲启,将军夫人亲启……”
伤兵此举,惹得这群晋军放肆大笑。
因为军中谁人不知,主将石敬瑭早在河东晋阳时,就已是人尽皆知的前驸马。
之后便是又娶过一个江湖女子,好景也是不长。那女子与之同住了半年光景,便突然消失,这也是整个并州城里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被这不知死活的败兵跑来一唬,众军将哗然了。
有在石敬瑭身边当值的卫兵觉得蹊跷,拨开众人上前,只见那吴人伤兵手中高举一玄色子服,身上更是毫无藏匿兵器的样子。
再观其吐词清晰,亦不像是有癔症之人,更无可能会蠢到敌我阵营不分。
卫兵夺过那人手中玄衣,左右看不出端倪,便示意先将此人看押,待将军亲自发落。
正与石敢当重新部署的石敬瑭并不知,卫兵送入帐内的玄衣有何寓意,只是让卫兵先将玄衣搁置一旁,便将此物遗忘。
直到第二日早起晨练,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一旁的玄衣,以为是新送来的子服,还嘀咕了一阵石敢当贪玩,竟忘了收拾好贴身衣物。
因为父子二人的起居,一般是由石敢当打理,所以石敬瑭并未有过多想。
晨练结束后,他又去杭城城楼上巡视了一番,直到腹中开始有了空乏的念头,这才回了营中用饭。
刚入帐,那件玄色子服还摆在显眼处。
石敬瑭看了一眼正在帮他盛粥的石敢当,虽口问,“平时见你一丝不苟,今日为何又不收拾那新内服了?”
被石敬瑭问的不知所云,身仗快赶上石敬瑭鼻尖的石敢当起身,环顾了营帐内一番,反问,“哪双眼见到小爷没有收拾了?”
石敬瑭用嘴努了努玄衣的方向,端起桌上热粥仰头灌下。
“……这又不是你的衣物,是昨日营外闯入的吴军所呈,侍卫大哥瞧不出蹊跷,便呈上来让你决断的。”石敢当边搁下舀粥的勺,一边磋磨着手心去揭那件玄衣。
刚揪起衣领,整件玄黑的子服被抖开。
石敢当比划着衣长,说,“咦,这尺量也太短了吧!倒像是女人才穿的尺量。”
石敬瑭不经意瞥了一眼,几乎最为稀松平常的样式。只不过,一般女子无论南北,似乎都没有常着玄色袍子的。也不知是何女子,竟喜好如此玄衣。
石敢当又说,“那个闯军营的吴兵,也不知是不是蠢过头了。竟嚷着要以这件袍子求见‘将军夫人’!嘁,义父身边何来的夫人啊?就连个母的都没有……”
看似无心的言语,竟让石敬瑭觉察到蹊跷。
脑海中似有似无的出现了一个身影,初见时,他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才错认了人。可记忆里,他分明记得,茯茶从不喜欢玄色一类的浓重色彩。
可直觉总是不经意间,就会让他将茯茶和那个一身黑袍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尽管当年站在李存勖身边的人,是多么残忍的想要至他于死地,他意识中仍是怀有对茯茶的温柔。
李从珂只说有关于她下落的消息,却并未同他保证能找到她。
或许此番来杭城,真就如李从珂所言会不虚此行。
疾步上前扯过玄衣,石敬瑭指腹触及面料,眼眶中莫名的湿热让他如鲠在喉。
石敢当在一旁看得迷糊,小心翼翼问,“义父?你,怎了?”
“她,一定还在这里……”就算不是她,他此时也宁愿憧憬着是与她有关的消息。
这些年,他几乎都快忘记她原来的模样,梦回时分,脑海里几乎都是她渐渐模糊的轮廓。思念一个人至何等深处,才会生怕自己忘记了那个人。
‘小师姐,这次真的是你吗?’
杭城还余几处残兵顽抗,两军之争已是大局稳定,答应李从珂的事他也已经做到。身后战场琐事完全可以交付敢当,这次,他要亲自去找她。
从那吴兵口中得知,离杭城外不远,还有一小部伤兵顽抗未退。
而那赠予其黑袍的女人,就在那群伤兵驻扎的空亭里。
或许不用那吴兵说明,石敬瑭就已经能猜想到,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在战时沦落到那群残兵败将手中,无论隶属哪方,恐怕都将九死一生。
怒急生念,石敬瑭眼中的戾气徒增,他知道自己无法逆转她已经受到的伤害。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再让任何人和事,再损害到她。
吴兵是眼下唯一知情之人,也是石敬瑭此刻最想抹杀的秘密。
只见他不经意绕到其身后,未让吴兵起疑,袖中匕首猛然抽走。
在吴兵一脸未可知的惊慌中,石敬瑭缓缓收起匕首,然后面目上看不出丝毫变化,径直从帐中离去。
之后,石敬瑭单骑出营,身后有近卫想跟随,却被他呵斥拦下驱回。
晋军将领们不解,但却又不敢悖逆主将,所以只能留在营中苦等……
直到深夜时分,眺望台上值守的晋军营兵,才在漆黑一片中望见单骑上浑身是血的主将石敬瑭归来。
随着值守兵的一声高呼,本就堵在主帅营帐中的诸将皆激动起身。
这大半日的军中无主,着实让还处于战时的军中不安。
石敢当终于也能舒缓一口气了,被这些朱赤军将军们软磨硬泡半日,他着实感觉脱了层皮。
‘义父终于回来了!’帐中方才还因为主将失踪而剑拔弩张,都快要到了他一个少年不可控的地步。转瞬因义父归来的消息帮他解了围,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缓了。
其实不止将军们担心义父,他也时刻忧心着义父的安危。
跟在将军们身后,一路追出去看,石敢当这才看清,石敬瑭长麾下包裹着一个瘦到脱相的女人。
尽管看不清女人的面目,石敢当还是忍不住酸了鼻腔。
因为义父说过,这可能就是这些年下落不明的贞娘姐姐!
旧故相见,少年纵是再倔强,也终是难忍喜极而泣的眼泪。“……姐姐!”
正欲走近石敬瑭,却发现其一脸冷峻严肃。铁青的面色,真让人望而却步。便是见惯了石敬瑭往常战场上疯魔的嗜血模样,此刻的诸位将军也被这气势震慑。
在一众人的欲言又止下,石敬瑭抱着那女人径直朝军帐而去。
没有人敢多问,毕竟主将失而复得,已是军中诸位眼下最大夙愿。
石敢当能看得出,义父此刻根本没有心情解释什么,也没有兴致面对众人的疑惑。索性在众人还未开口,石敢当当即挡在众将军面前,“既然大将军已平安归营,诸位将军便可宽心,还请止步,容大将军日后再跟各位解释今日之事。”
“……大将军整日未归,我等都是担心啊!”
“带个女人入军帐又是何理?如此藐视军规,大将军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敢当小子,你先前只敷衍我等,说大将军擅自离营乃是军务,可眼见为实,突然带个女人回来你还能作何狡辩?”
石敢当深知石敬瑭脾性,若此时压不下这些将军们的质疑,定会给军中带来不必要的动荡。
本就对石敬瑭这个年轻主将不太满意的朱赤将军们,定会揪住把柄纠缠不休。
可义父显而易见的情绪,眼下根本无暇与这些人解释太多。
情理之中的事,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又怎会好心放过。
将别附在腰侧的佩刀横立身前,少年意定坚决,“敢当说了,既然大将军已平安归营,诸位将军便可宽心。至于今日之事,容大将军日后再跟各位解释。还请诸位将军止步,大将军需要休息了!”
见石敢当此举,众人还欲追究的架势,也被暂时抑制。
毕竟石敢当是主将的义子,就算这些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可到了动真格的地步,还是会有些忌惮的。
看着堵了他大半天的将军们悻悻散去,不免又长舒了一口气。
安排好主帅军帐外值守的亲信,石敢当这才满心激动的入帐,去见他心心念念多年的‘贞娘姐姐’……
而此时,杭城外的那处空亭里,一个憔悴的身影不堪受击,双腿一软坐在了淌满地面的血浆中。
“……离墨,离墨你在哪儿?墨姐姐,你到底在哪儿?”
独自寻了好多地方,穿行在遍地饿殍的城外,阿泱已经几近崩溃。
一路找来,就连个活人都没有。既问不到离墨的处境,也未可知她的下落。
好不容易找来这处破败的驿馆,显而易见附近还稀有人烟,可当他寻遍这附近,却见不到任何活口。
终是在这处亭子里,他寻到一个还未断气的老妇人。
可老人已是油尽灯枯,只说到近来确有一个带着黑袍的女人来过,就再也说不出别的消息。然后在阿泱的崩溃中,老人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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