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声喧乱石中

风羲和禹梧桐一行人刚刚从戈古荒原回来之时，明护跟着林屿也抵达了鬼石岭。原本定的是南天领着明护去，但临了南天觉得他自己去鬼石岭这地方，大有种杀鸡用牛刀的意味。不如让两个弟子去历练历练。

  林屿比明护大上五岁，入门早，修为也不比明护低，脾性什么的倒是跟明烛如出一辙。沉稳冷静，但又不迂腐；温煦有礼，但也绝不是懦弱好拿捏的主。由他带着明护，南天和明烛都很放心。

  与瘴林和戈古荒原位于境外不同，鬼石岭处于西州南部境内。有一个十分古老的部族在此片区域生活。地处西州边陲，重烬门对于这种有自己既定制度的部族倒没过多管束，只要不作乱，护他们平安就是了。

  此部落名为逑勒，整个部落有三个氏族，分别是穆金、冬勒和方图。整个部族由卡萨统一管理。卡萨不可连任，每十年，部落会进行一次卡萨选举，从三个氏族二十岁以上者中选出新一任的卡萨。

  鬼石岭被这个部落视为禁地，同时，也是族内罪人的流放之地。

  “从重烬门的卷宗看，此正是逑勒一族选举卡萨的时候。”

  林屿收了剑，同明护一起踏上了逑勒的地界。他和明护穿的都是交领箭袖行服，不过林屿一身银鱼白，明护则是莽丛绿，远远看去就是一黑一白的两个挺拔公子。

  “师兄，这地方离鬼石岭这么近，逑勒一族为何不搬迁？”

  “逑勒一族敬畏鬼魂。”

  听了林屿的话，明护了然。信仰就是这样，一边害怕，一边相信对方的力量可以庇佑自己。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入了逑勒一族的部落。这部落倒是没设围墙部门，只有一个类似于了望台的建筑立在村头，上面站一手持长矛的男子。此部落遗落尘世外，周遭再没其他部族村落，想来确实也不需要那些防御措施。

  那男子见林屿和明护走近，立时用逑勒语大喊了一声。出发前两人还恶补了一阵逑勒语，虽不能对话，但这一句简单，他们还是听懂了。大概意思就是“站住”。

  林屿和明护依言站住不动。那男子又朝后面喊了几声，立刻就有三个人从部落里跑出来。他们三人跟那站岗的男子装束相差无几，都是短裤加坎肩上衣，露着两条臂膀，同样拿着长矛。

  三人站在他二人面前，脸色不善。为首的一个说了两句话，林屿和明护听得一知半解。

  于是，林屿道：“抱歉，我二人不太会逑勒语。”

  为首那人似乎也是听得一知半解，盯着他二人看了半晌后，不太流畅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两人依言老实地跟在那人后面往部落里走。没办法，到了人家地盘上还是要收敛点的。

  那人领着两人走到部落中间一个看起来比周遭都好上许多的建筑前，让其他两名男子守着林屿和明护在原地等着，自己则上前去敲了门。

  那人很快进去，出来时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出来的男人比林屿和明护矮一个头，瞧着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装束与另外三人差不多，只是衣服上的花纹更为复杂鲜艳。

  他走上前来，对林屿和明护道：“二位公子有礼了。我是此地的卡萨，不知二位到我逑勒来做什么？”

  他说的是官话，也还算流畅。

  林屿拱手一礼，道：“卡萨有礼了。我二人是奉重烬门之令，来此处巡查。叨扰了。”

  在此地重烬门的名字可比蓬莱宗好使。果不其然，听了他的话，那名卡萨表情立刻缓和了一些。

  “原来是重烬门的仙人，何谈叨扰。不若先到我屋中歇上一歇，我这就差人去给二人收拾一处居所出来。”

  两人也没客气，跟着卡萨就了进屋。

  待到坐下，林屿便直奔主题。

  “尊敬的卡萨，实不相瞒，本次来查，宗门特意嘱咐要我等去鬼石岭看看情况。一来探清此等地界虚实，对宗门发展有益；二来也算是造福逑勒，让逑勒子民更好地生活。”

  闻言，卡萨倒水的手微微一抖，那水也洒了几滴在桌子上。他不动声色，坚持倒完了两杯水，推到两人面前后，又坐下。

  “仙人，不必客气，我叫冬勒·阿洽罗。二位叫我阿洽罗就行。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

  看着两人一脸疑惑的表情，阿洽罗继续道：“我这卡萨做不了几天了。鬼石岭乃我族禁地，阿洽罗确实不便擅自做主。”

  林屿和明护了然。这逑勒一族即将选举新的卡萨，这迟暮的王若是答应了，不管落不落得个被新王骂的下场，这答应下来的事情，也不见得能被新王承认。

  “二人不如等大选结束，再问问新卡萨和木萨的意思。”

  两人互看一眼，便暂时应了下来。恰巧此时有人来报屋子收拾好了，林屿和明护便没再继续打扰阿洽罗。

  跟着护卫，明护和林屿一边往居所走，一边观察这个村子。

  方才出来的时候，明护就看到卡萨主屋的不远处还有一处更大、看起来更好的屋子。

  明护小声跟林屿道：“师兄，那里应当就是逑勒族木萨的居所。”

  林屿点点头，道：“看其与其他建筑的区别，基本就是了。”

  逑勒一族所有房屋都是以茅草覆盖的斜顶，墙面由泥土和着草灰筑成。房屋被粗大的木头支离了地面，这架空的一层多是用来喂养些家禽兽类。木制阶梯向上才是主屋，主屋一般分为四五间，一间作主人房，一间或两间作小辈房，再有一间作粮库，堂屋中间立火塘，平时可做饭、照明。

  而那被猜测是木萨居所的建筑并没有养任何家禽，反而周遭围了一圈鲜嫩的草，屋檐下也挂着冬树皮做的风铃。

  逑勒信奉鬼魂，自然就有专司祭祀和驱鬼的人。而在逑勒，这个人就是木萨。卡萨主要管整族的统筹，纠纷、主持商议事务等等。而木萨是类似于大祭司和巫师的存在，掌握着整个部落祭祀、打卦、驱鬼、巫医等重要权力。因此，木萨在逑勒的地位比卡萨还高，说话自然更管用。

  不多时，二人就跟着指引到了临时给他们收拾出来的居所。是一处普通的逑勒建筑。一堂两屋，看起来应是一个小型家庭的房子。

  林屿在火塘旁坐下，扬手将火燃起。

  “卡萨大选是在两日后。”

  明护也坐下来，道：“卡萨十年一换，那这木萨……”

  “木萨不靠选举。据说，每一任木萨临死前会受鬼魂感召，魂魄离体超脱世外。鬼魂会为逑勒族人指引下一任木萨。被鬼魂选中的人，会一夜之间变成白瞳。”

  “若是有天生白瞳者呢？”

  “上一任木萨会在白瞳者十四岁之后，即刻被放逐到鬼石岭，献祭鬼魂。”

  明护沉默了。两人一时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

  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蛮荒。不是资源和地域的蛮荒，而是人内心的贫瘠。天不时，地不利的情况下，人对活着是一种达到顶峰的渴望。这种渴望会带来极端的信仰，让他们珍惜自己命的同时，又格外地视生命如草芥。

  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却是真实存在。这些人可以打着为族群好的旗号，轻易地剥夺别人生的权利。

  半晌，明护道：“难怪姐姐常说，人的事情才是最难办的。”

  林屿叹出一口气，道：“大选前，咱们先去会会那个木萨。”

  “好。”

  这一夜倒是过得异常平静，两人睡了个安稳的大觉。第二日一起来便准备去找那木萨。

  整个部落都在为新任卡萨选举忙碌着，普通人在收拾自己的家院、装点村庄，满村都飘着冬树皮的清香；还有一些有意卡萨之位的人在四处为自己拉选。

  离木萨屋子还有几十步的时候，林屿和明护看到一群人将一年轻男子围在中间。那男子身量比起明护和林屿来矮了半个头左右，但在一堆逑勒之中，却也算得是高的。他肤色中等，模样在逑勒里算得上俊。围着他的也多半是女性。

  逑勒女子有十四岁以后就纹面的习俗，刺青横贯鼻梁延伸到脸颊，再延伸出一些类似于树纹的花样，每个人都不同。

  好几个逑勒女子拉着那男人的手臂。

  “史林额，今晚去我那儿如何。”

  “诶，你怎么这样，明明是我先来的！”

  “谁先来的怎么样，还不是看史林额自己愿意。”

  几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吵起来，那史林额脸上还是带着笑。

  “真是抱歉了，各位，今晚已经答应了去垦楠那里。”

  此话一出，几名女子都哀叹起来，一脸的可惜。

  林屿和明护听了个大概，便交换一个眼神，继续往木萨的居所走。无外乎他二人不惊奇，逑勒有类似于走婚的习俗，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对女子有非常严苛的贞洁戒守。逑勒女子若是不想成婚，又想要个孩子，可直接邀请自己中意的逑勒男子。

  但逑勒对于成婚的事情又格外严肃，若是两人定下了婚事，便只能是一夫一妻，共同维系家庭，抚养所出。无论男女，成婚后再有二心，在逑勒都是大罪。

  路过那群人身边之时，那群女子的眼睛便一个个放在了他二人身上。那史林额突然开口叫住了他们。

  “二位仙人，可是要去找木萨？”

  是标准的官话。林屿和明护还是有些惊讶的。

  “正是。”

  “木萨去鬼石岭了，二位可等会儿再来。”

  明护便道：“多谢提醒。”

  说完两人调转了方向，往村外去了。那史额林却是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又与那些女子调笑起来。

  林屿和明护出了部落村子，往南走了不到两里，便到了鬼石岭。这岭确实如记载一般，全然都是石头。那些石头层层堆砌，有的贴着地面垒起不规则的石墙、石桩；有的则好似被捏合在一起，一直往空中戳刺而去，顶上尖得跟利刺一般。不过它们也有相似之处——全然都是一片黑。只有底下那些石块间偶尔露出的泥土还见棕色。

  风一过，那石岭之中便传出大大小小的尖唳之声，像是呜咽，又像是嚎哭。

  而在这鬼哭狼嚎之外，一名女子站在鬼石岭入口处的一土坡之上。头发和背后的羽毛披风都随风扬起。她定定地看着鬼石岭的方向，连林屿和明护走到了身后都未曾动一下。

  林屿率先开口：“姑娘……”

  那女子这才转过身来。三人之间隔了七步左右的距离，但林屿和明护看得分明。那女子小麦肤色，紫色的坎肩上有繁复的花纹，左耳坠着一根极长的链子，链尾嵌一颗紫色的珠子。脸上却没有逑勒女子应有的刺青。而她那双眼格外惹人注意，是白瞳。

  看来，此人便是逑勒部落的木萨了。

  “木萨大人，我二人自重烬门来此。想进鬼石岭寻一重要之物，不知可能得木萨大人的应允。”

  林屿弯得下姿态，遵着逑勒的习惯，叫了“木萨大人”，也是想叫事情进行得顺利些。别鬼石岭还没进，先跟逑勒起了冲突。

  那女子看他二人几眼，道：“你俩不是重烬门的吧。”

  标准得一点口音都没有的官话让林屿和明护都是一惊。

  他二人对看一眼，觉得甚是奇怪。这木萨难道真有通鬼魂的本事不成，连他二人的身份都能知道？

  “木萨大人，我二人绝没有恶意。寻的东西，事关苍生……”

  林屿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

  “不用这么叫我。方图·奇里罗·伊紫。”

  “你们可以叫我方紫。”

  礼尚往来，两人报上了姓名。

  方紫走近了些，又看着他二人道：“你们两个，是蓬莱宗的吧。”

  林屿和明护心中警铃大作，明护差点连魂器都唤出来。林屿到底是稳重一些，通了灵力一瞧，便道：“你是修者？”

  那女子因着是白瞳，二人都瞧不明白她眼里的神色。

  “曾经是。现在，不过傀儡。”

  两人心下有些疑惑，木萨在逑勒身份地位极高，怎么可能是他人傀儡，莫不是这女子真通了鬼魂，成了鬼魂的傀儡？

  不等他二人再开口，那方紫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既然是蓬莱宗的，定不是恶人。”

  明护怪异地看着她，心想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疯疯癫癫的，而且为何能笃定他二人不是恶人，蓬莱宗的名声当真好到连这地方都有所耳闻？

  于是他道：“方紫姑娘既相信我们不是恶人，那鬼石岭一事，可愿行个方便？”

  闻言，方紫背过身去，又盯着鬼石岭看了半晌。

  “我可以让你们进去。但是得等到大选之后，而且你们得帮我两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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