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声喧乱石中（2）

逑勒有五大重罪，谋逆、不道、内乱、不义、恶逆。个个都是值得重罚的罪责，但除了内乱和恶逆，个个又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定义，不过是个笼统的概念。逑勒内部定罪，由发起人向卡萨和木萨举报，卡萨调查后，由整个部落的族人一起进行审判，最后由木萨裁定。

  普通罪责有鞭刑、杖刑、水刑、幽闭、割势等常规刑罚、而被认定犯了五大重罪者，只有被流放鬼石岭一条出路。鬼石岭背靠高山，面朝逑勒部落，有有进口没出口。逑勒敬畏鬼魂的力量，认为鬼石岭是鬼魂聚集地，毒物遍地，活人进去死路一条。既是罪罚，也是对鬼魂的献祭。

  方紫做了六年木萨，已流放了近二十人。

  三人已经从鬼石岭回到了木萨的居所，路上自然受到了不少逑勒人的行礼。

  听完方紫的计划，林屿和明护表情有些复杂。

  明护道：“此棋对如此险重，我们倒是没什么，就是你……不若我们帮你请重烬门来相助，一样可以达到你的目的。”

  方紫摇了摇头，道：“仙门相助，或可威慑，但治标不治本。想还此地清明，唯有此法。”

  林屿和明护皆不言语，方紫又道：“你二人，可认识绿央。”

  闻得此言，林屿和明护皆满眼惊诧。若说这方紫刚才知道他们是蓬莱宗的人，是因为灵力所显。那现在知道绿央就颇为莫名其妙了。

  林屿回想起刚才探到方紫体内仅剩的灵力，恍然大悟般，道：“你曾是重烬门弟子？”

  方紫点点头，道：“往事不可述。你二人只说，若是绿央，她会如何做。”

  明护抿着嘴，林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二人心里都有答案，若是绿央，虽方法可能会有不同，但想必也差不离太多。

  “事情一旦成功，届时你们也可以顺利前往鬼石岭。”方紫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是在与你们交易，而是在诚恳地请求你们帮助。”

  明护看着那双白瞳，道：“好。”

  见林屿也没反对，方紫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向两人行了一礼。

  “如此，我先提前谢过了。”

  两人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那二位，明日按计划行事。”

  刚说完这句话，方紫耳朵一动，觉察到门外来了人，便立马提高了些声音，道：“等大选结束，新卡萨自会与二位商议鬼石岭之事。”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人便推门而入，正是他们先前遇到过的史林额。

  林屿和明护心里有数，便站起来拱手一礼。

  林屿道：“如此，便不叨扰木萨了。”

  说完两人便离开了这木萨的居所。路过史林额时，对方微笑跟二人行了礼，看着是亲切又和善。

  而这份和善在门关上之后，顷刻间就消失殆尽。他往方紫走近了，脸上依然笑着，却藏不住眼里的阴鸷。

  “两个外来人，看起来也很尊重你啊。”

  方紫瞟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既知是外来人，便也晓得招惹不得。你有心思到我这里来，不如去找他俩也拉拉选票。”

  “是不是我最近太忙，没来‘关照’你，木萨大人不高兴了？那妹妹是想给我治个什么罪呢。”

  “内乱、谋逆、不道，表哥你哪样不占呢？”

  史林额脸上的笑意更甚，那嘴往一边挑上去，半边脸都好像投上了阴影。

  他保持着这样的表情，缓步朝方紫走了过去。等走到方紫跟前，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捏住了方紫的下颚，猛地一用力将方紫压在了后面的书案上。

  方紫后背撞在那硬厚的木板之上，发出“嘭”的一声响，那些冬树皮卦文和书卷全部哗啦啦地落到了地上。

  史林额就这样捏着方紫的下颚，嘴贴上了她的耳朵。

  “我罪大恶极，妹妹也别想摘得干净。老实些，等我当上卡萨，妹妹的日子只会更好过。”

  说完他一口咬上了方紫的脖颈。

  林屿和明护回到自己的屋内，那火塘内堆着的草灰被开门卷起的风带出来一点，撒在四周，看得明护都皱起了眉。

  他扬手一挥，拂去了这些脏灰，道：“遗世之所，本该是最干净的，奈何偏有些脏东西要往上沾。”

  林屿也在那火塘边坐下，重新燃了焰。

  “这世间清浊相交，痛苦的也只有干净的人。我们能做的，不过尽力维护那份清澈吧。”

  两人沉默着坐了会儿，明护问：“师兄，明日……”

  林屿转头看看外面近暮的天色，道：“今晚就开始吧。”

  他转回头来，想了想，又道：“从女人们开始。”

  “好。”

  亥时末，逑勒部落内的屋子多熄了塘火，那些还亮着的，多半是今夜有约，或在照料小孩的。

  穆金·格斯·洛丽今晚并没有如愿以偿约到史林额，颇为气恼，在火塘旁独坐到现在。

  “该死的垦楠，真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史林额就是太好心了。”

  她拿着一根末端已经烧焦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塘中之火。自二十二岁后，她不愿嫁人，便从父亲家里分了出来独居。史林额是同龄男子里最为俊俏的，如今又是卡萨的大热人选，若是能有个他的孩子，就算不成亲，她以后在部落里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越想越气，旁边那座屋子还断断续续传来听不清明的声音。但越是这样的模糊之音，越是让人想入非非。洛丽心情烦躁，准备起身去蒙头大睡，不再被这声音打扰。她端起一旁的石板盖，想灭了这塘火。谁知她刚刚弯下腰去，就忽觉背后吹过一阵凉风，好像有什么人以极快地速度蹿了过去。

  洛丽后背一紧，立马转身，哪里有什么人。就在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之际，一阵大风忽然吹开了这堂屋紧闭的窗户，猛灌进来的凉风，一下将那塘火吹得左右乱晃，没两下就熄灭了。

  洛丽手心捏紧了，开始害怕起来。他们逑勒信奉鬼魂，自然对这种事情格外在意。这下她也没心思搬那石板了，哆嗦着手去裤袋里摸火石，一心只想快点脱离这黑暗。

  她摸出火石，擦了好几下都没成功。倒是那火塘之中还有些没燃尽的火星子还冒着红光。她便伸着手臂，想拿火折子去引点火星。哪知她手刚刚搭上火塘，又是一阵风，扬起些火星扑面而来。洛丽的眼睛一下被烟熏火燎，只觉火星子都钻到了眼里一般疼痛。

  她“啊啊”叫着揉了几下，再睁开时，眼前有些模糊，那火塘之中不知什么在动来动去。她眯着眼上前，视线终于恢复清明，那火塘之中也扭动着腾起一道黑影。

  那黑影覆上她搭在火塘边的手背。焦黑的一片，活像是在火塘中烧了七天七夜。

  洛丽登时尖叫出声，挥开那手，凭着感觉，直接就跑出了屋外。

  “鬼，鬼啊！鬼魂来了！”

  她从自家门口跌出，一路滚到了阶梯之下，嘴里仍然大喊着，往外爬行。

  而就在她跑出来的同时，部落内多处房屋也响起了女人的尖叫。一样的喊着“鬼魂”。

  洛丽心里的恐惧并未消去，还在往外爬。等爬到路中间，她才看清其他一些相邻的屋里，同样跑出来不少女子。而路对面，垦楠也从自己屋中跑出，大张着嘴却是一声都没发出。奇怪的是，洛丽并没有看到史林额。等到有还能站着的女人过来扶她，两人一相视，皆是又惊叫着推开对方，跌坐在地。两人都颤抖着指着对方，嘴里除了“你”再说不出其他来。

  子时中，逑勒部落却不见黑暗。无数火把燃起，作势要将这黑夜变作白昼燃烧。逑勒族人齐聚部落中央那祭台之下，一层层围了个严实。而这些见了鬼魂之人，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白瞳。卡萨站在祭台中央，瞧着底下的人，眼里是掩不住的疲色。

  今晚部落里出了异象，鬼魂现行，村里几乎所有女人都瞧见了。而那些在女人屋里的男子也连带着“观赏”了一番，亦成了白瞳。这么大规模的鬼魂事件，卡萨和村中人都是头一次经历。一个个人心惶惶，连那些男子都个个面露恐惧之色。

  卡萨听得事情始末，朝旁边的侍从道：“去请木萨大人来。”

  不多时，木萨散着长发，披着黑羽大氅站到了祭台之上。洛丽这才瞧见了史林额，他是同木萨一起来的。洛丽心里惊疑：“难不成，刚刚史林额同木萨在一起？”

  祭台底下的逑勒人还在不停地说着“鬼魂现世，必有大祸”“是白瞳的诅咒”“逑勒将亡”等话，一个个都是发自内心的惊惧，有性子弱的，此时已经两股战战。

  木萨居高临下，环视一圈底下的人，扬了扬手上的巫杖。那是一根用九颗鸟头枯骨束在冬树木上做成的权杖，象征着木萨的力量。底下的人立刻收了声。

  “鬼石岭众魂发怒，要夺了逑勒的气运。”

  闻得木萨这似低语的一句话，人群又嘈杂起来。那老卡萨低声询问木萨，言语中竟带上了些许颤抖。

  “木萨大人，众魂为何震怒，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祭品不洁，魂不得安。白瞳本是神职之相，如今……”

  “如何？”

  “如今便是祭品之烙印，白瞳者每年祭出五人，施以火刑，还本真洁净，安魂慰鬼。卡萨和木萨合二为一，逑勒，自我之后，再没有木萨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最为害怕的自然是那些一夜变成白瞳的人。许多人当下就吓晕了过去，还有些就地开始哭嚎起来，怎的好好地良民，忽然就成了被选中的祭品。

  一些个变成白瞳的男人，冲着木萨怒吼起来：“木萨大人也是白瞳，也得跟着我们去送死吗？”

  换作从前，他们断不敢如此对木萨说话，但心底里对死亡加身的恐惧，倒是催化出了这种近乎绝望的勇气。

  木萨斜睨他以及那几个附庸者一眼，慢悠悠地道：“我，会亲自送走你们，再自行进入鬼石岭。”

  人群又一次默不作声了，但那盘旋在众人头顶的恐惧却好似有了实体，像一层黑雾雾的鬼魂烟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让这被火把映凉的地方，都变成了行刑场一般冰冷。

  卡萨皮肤皱起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他哆嗦地更凶了。

  “那……那选举……”

  “两日后，卡萨选举如期举行！”

  阿洽罗这才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木萨虽有更多权力，却是在刀尖上饮血，稍有不慎就会被鬼魂反噬。上一任木萨便是被万鬼啃噬而死，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

  害怕、恐惧盘绕在每一个逑勒人心头，那些白瞳者，都是谁的妻子、孩子、情人、朋友，更何况即使现在还不是白瞳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祸临己身。曾经视为神圣的白瞳，如今倒成了催命的符咒。

  当然这种死亡威胁催生了愤怒和反抗，但根植在这个部落血脉里对木萨世代的尊崇，让这些细微的情绪并未燃成烈火。

  他们在这恐惧黑云罩顶之下，还是默不作声，听了木萨的话，自行散去归家了。至于回了家是抱头痛哭、还是蒙在被子里发抖，亦或者破口大骂，没人会知晓。

  所有人里，只史林额全程一句话没有说，直直地盯着木萨。那眼里的阴鸷又深了几分。

  林屿和明护也站在台下，待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俩冲上了祭台，质问着木萨。

  明护语气里都是压抑的怒火：“什么诅咒降罪，你等怎可以如此视人命为草芥！”

  木萨看他，不退不避，不慌不忙，道：“这是我逑勒一族的事。”

  林屿冷冰冰地回：“逑勒一族也在重烬门的管辖范围内，你就不怕宗门降罪吗？”

  “降罪？我一个将死之人还怕这些吗？你重烬门当真顾得过来管我们这偏远之地。况且二位也看到了，我的子民都是自愿为一族奉献，没人强迫，我又何罪之有！”

  “你！”

  阿洽罗在两边来回打哈哈劝说，最后谁都没听他的，闹得不欢而散。林屿和明护怒气冲冲，走的时候拳头都还捏得紧紧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史林额眼看着这两人走了，又抬头去看还站在祭台之上的方紫。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方紫只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这干净得未染点尘的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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