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命不同
西夏,兴庆府。
在距离开封府不远的一处院子里,黄道元依旧在孜孜不倦的学习西夏文字并仔细研读《天盛律令》。
西夏首都兴庆府中为什么会出现开封府这个名字?
嵬名曩霄(李元昊)称帝之后在“去中国化”的工程上下了很大力度,废除汉字创造西夏文字,以及秃发令等政策相应出台,意在提高党项民族意识,摆脱曾经臣服于汉族王朝的影响。
但他想要推动国家发展,又不可避免的需要吸取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封建统治经验,这是他的无奈。西夏中央的机构中就有“中书”、“枢密”、“三司”等明显的中原官署名称,连首都兴庆府的府衙也效仿北宋被命名为“开封府”。
黄道元对于《天盛律令》的了解已经颇为娴熟了,但这还不够,他要做到的是精通。
黄道元自小开始的愿望是做官成为文人士大夫中的一员,但他却因为被迫做了宦官,成为了士大夫阶层最为鄙视的阉宦之流。当他因为做官的憧憬被其他宦官耻笑的时候,一次出宫的机会,西夏暗探准确找到了他,对方带来了西夏国相没藏讹庞的手书,愿意给他做官的机会,从一个县做起。
交谈很简单,但他很快就动心了。
知县的位置在旁人眼里也许不算高,但是对于黄道元而言,这百里至尊的荣光已经值得让他冒险一试了。
虽然他一直不清楚西夏国相是如何知道他一生夙愿的,更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能这么精准的拿捏他,但他还是与西夏建立了合作关系,至少在他眼里是合作关系。
最初两年多的时间他只是向外传递消息,换取报酬,顺便等待能去西夏的机会。
终于,他等到了奉旨监军的机会,与没藏讹庞里应外合打了好水川之后最大的胜仗断道坞之战,这次他可以堂而皇之的以功勋之身进入西夏,可以堂堂正正的坐在一县正堂的位置上享受属于自己的荣耀。
当然,黄道元不知道的是,当初西夏探子并没有探查到他为官的夙愿。
在黄道元之前,西夏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法将触手伸入宋国的皇宫大内,但是那时的辽国经过多年经营,已经有设法与大内有了鱼雁瓜葛。辽人探知到一个宦官对于进入士大夫阶层的愿望,当然黄道元的这一愿望是作为笑料被其他宦官谈起的,不止一次被谈起,就可以说明这愿望多么强烈。
作为辽国谍网的高层官员之一,卫仲铭在得到这一消息后敏锐的感到了价值,但是他没有上报,而是用此与西夏做了一个交易。
西夏得到这一消息如获至宝,就有了国相亲笔信与黄道元结盟的事。在黄道元眼中,西夏是一个新兴国家,朝气蓬勃,这里不同于中原王朝的迂腐顽固,不同于中原王朝的墨守成规,这里一定可以不拘一格用人,可以给自己这残缺之身一个为官的机会。
只是,黄道元从未想过,在大宋,如果一个宦官挤入士大夫阶层,所有士大夫都会觉得耻辱,在西夏就会有区别吗?
哪个朝廷命官会愿意与宦官同流?更何况大宋的宦官屡次作为监军影响军队指挥,造成重大损失,从当初的杨业到不久前的郭恩,大宋被宦官活活坑死的武将有很多,对于西夏这样一个以军武立国的国家而言,对他的鄙视恐怕比大宋的文官集团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国的月亮未必圆,如果圆了也未必是为了满心向往的你啊。
这些黄道元不曾想到,他依旧在仔细学习西夏文和《天盛律令》,同时还在学习西夏一系列的典章制度,为了能胜任百里至尊的宝座而努力着。
李岐山隔着门缝看到黄道元勤奋求学的身影,不由觉得好笑,随即又感慨道:“对命运的无知,也是一种福气啊”
李岐山出身党项,但是与嵬名曩霄(李元昊)不是一脉,他的祖先拓跋赤辞是唐太宗时期赐姓李,嵬名曩霄(李元昊)的祖先是拓跋赤辞的侄子拓跋思太,这一脉直到唐僖宗年间才被赐姓李。
二者有所区别,所以他的姓氏没有随之改为嵬名,依旧是姓李。从小长辈就告诉他,当初代表大唐招揽他们祖先拓跋赤辞的是大唐最厉害的将军卫国公李靖,为他们赐姓的是最伟大的皇帝唐太宗,那是所有人都要对之俯首称臣的天可汗。
李岐山的家族一向认为自己的血统很高贵,李元昊祖上拓跋思恭在晚唐才跑去大唐抱佛脚,被一个昏君唐僖宗赐了李姓;契丹当年就是唐天子眼中的贼子,降而复叛叛而又降,首鼠两端毫无风骨;赵宋官家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天下,人臣反主的奸佞之徒。相比于这三家,受过天可汗册封的他们才是贵族。
被长辈忽悠了多年的李岐山延续了家族的心高气傲,总想在这世上做出一番成绩,哪怕身如流星也要划破夜空。他现在在西夏谍网中地位颇高,如果不是最近他的人被宋人抓了两批,他的地位会更高。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想抽自己两下,不该贪心啊。
当初与辽国交易,得了一个黄道元他还觉得不够,还想要辽国在东京城中的势力,对方当然不允,他在一个西夏女探子的建议下改为向卫仲铭索要辽在大名府中的据点,卫仲铭答应了,但结果就是大名府被大宋如同用篦子一般梳理一遍,自己派去大名府中的人手以及外援被一网打尽。
一个女探子凭什么能左右身为高层的李岐山?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交谈的地点是床上。
大名府是宋辽边界的重镇,对于西夏而言战略意义不大,西夏在大名府安插人手做什么?还能给辽国做探子不成?得之无用的东西却让他损失严重。
那名女探子被他埋了,尽管她在坑里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李岐山还是命人填了土,看着她被一点点掩埋。
处理好这一切之后,李岐山来到黄道元门外,看着这个为了他们出过力的宦官,看着这个抱着不切实际梦想的阉人,想着黄道元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会怎么样?
黄道元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怀夕知道却不喜欢自己的命运。
怀夕奉命前往东京城,去将义父为她指定的丈夫引到燕京城,必要的时候,自己还要诱惑他。
义父当年说过不会让她以色娱人的话犹在耳畔,现在就要她去千里之外勾引男人了。不过如果卫昶真做了她丈夫,这也算不上以色娱人吧。
惠民河上强拆工程即将结束,南衙众人眼见胜利在望干劲也更足,这一天卫昶依旧在惠民河边劳作,杖伤刚痊愈就积极上岗的门吏冯七郎却急匆匆来把他拉走了,强调有公务必须卫昶处理。
卫昶很诧异,签厅和左右厅都留有年纪较长的老胥吏值守,有什么工作是这些他们做不了的必须得自己去,更重要的是冯七郎来的时候鬼头鬼脑的,甚至避开了远处的几位官员,有些诡异。
不过多年交情从未结怨,卫昶倒是不担心冯七郎害他,随他回到南衙,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少女大咧咧的坐在开封府大门台阶上,这少女很眼熟,那副冷口冷面的样子见过就忘不了,见到她在南衙门口等待,卫昶冷汗瞬间流出,扭头看向身边的冯七郎。
“难道冯七郎是二叔的暗桩?”卫昶脑子飞快的转动。冯七郎见他望向自己,笑嘻嘻的说道:“兄弟,风流债这种事儿吧,躲是没有用的,姑娘找你都找到开封府来了,你再躲着就太不应该了,趁着这事儿还没惊动几位上官,赶紧带着这位小弟媳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放心都是男人,我冯某人还是懂得轻重的,不会乱说。”
怀夕见到卫昶后尽力挤出笑容,只不过这种硬挤出的笑容比哭都难看。不过在冯七郎眼里这倒符合她千里寻夫受尽苦楚后,得见心上人那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卫昶也硬挤出笑容对冯七郎致谢,随后邀怀夕往远处走去。
“我二叔派你来的?”
“你二叔是谁?我义父派我来找你”
“你义父?你义父跟我二叔什么关系,也是我二叔手下吗?”
由于二人对于卫仲铭身份所知略有不同,经过一番信息整合之后,才确定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卫昶此时一脸小傲娇的笑着看向怀夕,作为血脉至亲,他不相信二叔的义女敢对他下手,最起码不会下死手。所以他看向怀夕的表情略带挑衅,怀夕很想揍他,很想很想。
但是,紧接着,卫昶就笑不出来了,“侯氏怀孕了??”,卫昶察觉自己声音过大,赶忙掩住嘴。
怀夕冷漠中带着得意的看向他,卫昶深呼吸几次,始终控制不住激烈的心跳。
他与月华成亲多年没有子嗣,大夫都说夫妻二人身体无恙,无子嗣只是机缘未到。
难道自己与侯氏这么短时间就到了机缘?
怀夕在一旁冷冰冰的看着他心情起伏不定,看的没耐性了,“跟我走吧,去燕京等你儿子出生。”
有那么一瞬间,卫昶有些心动,但是只有一瞬间。
“不不不,我不能去,二叔能不能把她送到东京来”,侯氏在东京一旦露面就会有无数的麻烦,但是卫昶现在根本考虑不到这些。
“不能!想要看她们就跟我走!”。
卫昶摇了摇头,去了燕京,二叔大概率不会再放他离开,父亲肯定也不愿意全家搬迁北上。到时候,父亲可能又要去抢人。
卫昶怯怯的看向怀夕问道:“你何时走啊?”
“你走时与你一起走。”
“我不去燕京!”
“那我就自己留在开封!”
“自己?你一个人来的?”
怀夕的语气一直没有波动,说道:“一个人,等你一起走。”
这份执着倒真像是痴情女子千里寻夫的样子,可惜不是,至少卫昶觉得不是。
怀夕从小到大说的话都是有数的,除了义父和姐姐,谁都打不开她的话匣子,现在为了带卫昶北上,已经算是破了例了。卫昶问过怀夕的住址后,二人草草分开,他决定晚上与父亲商议一下。
还未到散衙的时间,卫昶假模假式的在左厅里抄了些公文,同僚都还奇怪今日怎么还有需要抄写的,卫昶撒谎说自己之前忘了。
晚上吃饭一家人坐一起,他一直在给父亲使眼色,奈何今天老头子不知怎么了完全没搭理他,倒不是卫杰不想理自己儿子,是今天他发现了一些事。
卫杰每日都在自己家铺子里忙活,鲜少出门,尤其是最近正值盛夏,最适合晒干灯芯草了,灯芯草晒干之后剥去外皮里面的芯就可以制作油灯的灯芯。
这种灯芯可以说是油灯灯芯中最廉价的一种,也是最不耐用的一种,当然也是销量最高的一种,所以每到夏季阳光炙热的时候,他们家晒灯芯草就是最大的一桩事。
今天卫杰如同以往一样带着伙计在屋顶曝晒灯芯草,远远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故人,也是一个西夏人。
之前讲过,卫杰曾经为北宋边军立过功勋,以此向枢密院求得了东京城中的安稳生活。他最重要的大功,就是与其他宋军高手一起潜入西夏境内,盗得西夏大将野利遇乞的佩刀,助宋将种世衡施展离间之计,一举除了嵬名曩霄(李元昊)一大臂助。
其实,就算他们不施展计谋,嵬名曩霄(李元昊)还是会朝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兄弟下手,只是要晚一些罢了。
今天卫杰见到的就是当年野利遇乞身边的侍卫,按道理讲,这些人在野利遇乞兄弟被杀之时应该一并处死,他怎么会在这?
卫杰担心这侍卫是冲着他来的,当年盗取宝刀的时候自己看到了他,他没看到自己,否则那时候离间计根本无法实行。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卫杰的人生准则很简单,谁也不能毁了他的生活。
卫杰心绪不宁,儿子的脸色他根本没注意,任卫昶都快把眼睛瞪出来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卫昶用过早饭昏昏沉沉的去南衙,因为当晚没睡好,难免昏昏沉沉的。
谁知道走到南衙大门处,就见到怀夕如同昨天一样坐在台阶上,冯七郎一凛苦涩的看着远处走来的卫昶,硬挤出一脸苦笑指了指那个姑娘。
卫昶笑的比他还苦,拽着这小姑奶奶走到一边,咬着牙问道:“你想做什么?”
怀夕一脸冷漠的说:“昨天已经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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