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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两个月后,三七大夫终于拿掉了固定在苏芷脖子上的东西,准许苏芷动脑袋了。三七替她复诊,确定她已经脱离一不小心就会嘎掉的危机。

苏芷本想这时候走,但不巧的是一场大雨,山体滑坡,住在山脚下的村民重伤了好几个,药炉里全是伤患,赵长生帮着三七,两人忙的昏天暗地,苏芷这回事儿走,好像显得有些没有良心,也罢,总归仇人就在那里,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又是两个月的耽搁。

在这两个月里,三七和赵长生之间,虽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两人不经意之间的目光交汇,无声胜有声的默契,都让苏芷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巨大号的发光蜡烛,怪碍事的。

于是苏芷提出要告辞,长安城的旧事还未了却。

三七也没有多问,只替她向村里人借了牛车,明日送她出村。

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赵长生敲开了苏芷的门,月色之下的药炉,静谧而又宁静,赵长生站在月光中,整个人显得平静又舒展,与几个月前紧绷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回去长安城后,莫要提起我的事。”赵长生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和严肃。

苏芷眉头皱起,她此时仍然不知道赵长生的身份,见他如此谨慎,心中却起了几分警惕之心,“你该不会是被官府通缉的罪犯吧?”

若是如此,三七大夫岂不是危险了吗?虽然赵长生看起来纯然无害,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鬼知道光鲜亮丽的皮下藏着的,是人还是鬼。

赵长生:……

“倒也不是什么通缉犯。”赵长生无语了半晌,心情有点复杂,“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的存在,的确不能让人知道。”

苏芷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散,不是什么通缉犯,却又不能让人知道,“难不成,你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外室子?”

苏芷好歹也回骆家住过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几乎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那些达官显贵的家里,可谓是精彩纷呈,她听家里下人嬷嬷们扯闲话,说起那些人家后院的事,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赵长生:“并不是。”

赵长生知道,今天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苏芷可能会越想越离谱,况且有时候全部瞒着不说,反而容易坏事。

他想了想,道:“我并非外室子,严格来说,我是家中嫡长子,但家母早逝,父亲有了其他妻妾,其他孩子……”

“哦!”苏芷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了,是不是你父亲的那些妻妾都想悄无声息的弄死你,毕竟嫡长子继承家业,你挡了他们的路啊。”

苏芷心中忖度,怕是赵长生家世不简单,家产可能是一笔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以至于他胆敢出现在人前,就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想起自己被救之前听到的马蹄声,或许那时候赵长生当时就是在被人追杀。

“你放心吧,我不会透露你们的存在,连这个村子我也不会说的。”苏芷很认真的保证。

赵长生见状,也稍稍松了口气,事实上在救下苏芷之后,贺从渊就把这人的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个极其聪慧果断的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赵长生并没有为了不暴露自己就自私地将人强行留下。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苏芷就坐着牛车出了村,下牛车的时候,赶车的大爷递给她一个包袱,苏芷想要拒绝,大爷不容分说塞给她,“拿着吧,陈大夫让给你的。”

苏芷抱着包袱,目送着牛车折回头,她打开包袱看了一眼,包袱里装着的是几件衣裳,一个小瓶子,还有一些干粮和银子,最后还有一封信。

苏芷打开信,那信是三七大夫写的,三七大夫的字迹非常漂亮,与时下女子的簪花小楷不同,三七大夫的字体十分大气,一撇一捺都带着凌厉气势,信并不长,只是一些嘱托。

苏芷留在药炉小半年的时间,她也从未隐瞒过自己的事情,毕竟她不能自私地让他人因为自己处于危险之中,骆家要杀她,虽然她如今已经离了长安城,但鬼知道骆家会不会继续派人追杀,万一他们杀过来,三七大夫因为自己遭殃怎么办。

所以在她清醒后的第二天,就坦白了自己的状况,结果陈三七替她扎针的手,一点都没有抖,十分淡定地告诉她,靠山村很偏僻,进出路只有一条,要找到这儿来并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村民很排外,对陌生人十分警惕,所以苏芷可以暂时放心养伤。

苏芷起初还有些心惊胆战,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然不曾有陌生人找来,苏芷便也放了心。

这次苏芷离开靠山村,三七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三七的信上倒也没有劝她不要冲动之类的,只告诉她女子行走还是太危险,包袱里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着的,是她用一些草药制成的易容液。

苏芷这才发现,三七收拾的包袱里的衣物,是简单的粗布麻衣,全是男人的款式。

苏芷抱着这个不大的包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自小到大,苏芷活在打骂之中,她所获得的善意不多,但这不多的善意,却很熨帖,让她能够有力气去对抗那些恶意。

在小刘村的时候,顾岑宴教她认字,到长安城后,那位大人公正不阿替她伸张正义,后来濒死之时,又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所救,到现在,她要踏上一条复仇之路,三七大夫那么忙,脾气好像总是很暴躁,却能细心又体贴的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苏芷想,等到长安事了,她要去靠山村,她能做的不多,但替三七大夫打打下手还是能做到的。

苏芷重新收拾了自己,再次出发时,苏芷成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她用三七给的银钱,买了个老毛驴,一路回了长安城,她本想直接去报官,可是她才一进城,就看到很多百姓急匆匆的往一个地方赶,那些人言谈之间,分明是在说骆家三少爷在菜市口,要被斩首示众。

苏芷:!!!

苏芷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短短半年的时间,她那个舍不得骆明玉被流放,胆敢把人藏起来的三哥,竟然要被斩首?

苏芷当跟着人群一路朝着菜市口去,路上听着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位骆家三少所犯的竟然是杀人罪!

当初骆明玉被关押后,皇帝下令让她陪着杜家人一起流放三千里,但是骆家三少舍不得妹妹吃这个苦,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妹妹死盾,当然死的不能是骆明玉,那就得有人替她死,骆家这位三少爷,就让人弄死了一个身形与骆明玉差不多的姑娘。

这事儿之所以会被查出来,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那就是顾岑宴。

半年前,顾岑宴风风光光成了状元郎入了翰林院,还被赐婚骆家大小姐,是长安城里多少人艳羡的存在,可是谁能想到,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身上,竟然会发生那么离谱的替嫁事件。

是的,顾岑宴在新婚夜,掀开盖头发现自己娶得并非是苏芷后,盛怒之下带着新娘子去骆家要个说法一事,可是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当时也有人不理解,都是骆家千金,娶谁不都一样?何至于此啊。

但后来听说,这位状元郎与新娘,也就是骆家那位归来的千金,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状元郎如此努力考中状元,便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迎娶心上人。

哪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尤其是之后,知道骆家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大小姐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不得已才让骆家其他小姐替嫁。

这位状元郎得知心上人暴毙而亡之后,郁结于心,竟是不到一个月就病故了。

皇帝颇为看中这位状元郎,得知此事后大怒,尤其是在得知骆家那位死去的千金,死亡原因另有玄机之后,震怒之下,下令彻查此事。

这一查可不得了,众人这才知道,那位归家的千金,竟是死于那位鸠占鹊巢的假千金的谋害,这还了得,那骆明玉可是被下令流放的,一个流放之人为何会出现在骆家,还害死了苏芷,简直太荒唐了!

于是长安城那位刚正不阿的大人,闷头继续往下查,终于查到了骆家三少爷的身上,这位三少爷为了骆明玉竟然还谋害了另一个无辜女子,欺君在前,害人在后,罪无可恕,直接被判了秋后问斩。

当然,骆家其他人也不能放过,窝藏流放罪犯,包庇凶手,谋害亲女,可都不是什么小罪,骆坤华如今的官身早就被撸了,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骆家倒了。

极其艰难地梳理完全过程的苏芷:……

啊?!

苏芷是震惊的,也是不敢置信的。

她心心念念回到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为了复仇啊,她都想好了,她要报官,控告骆家谋害她,控告骆家李代桃僵窝藏骆明玉。

可是现在她想做的事情,已经有人替她做了,甚至如果她出现,还能给骆家那些人减轻几分罪罚,毕竟死和没死,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里,身边都是等着看杀头的百姓,那些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悲悯又像是幸灾乐祸,更多的又是惧怕,但看热闹的猎奇心思占了上风,没有人离去。

大仇得报,好像她应该感到开心,可是她此时却开心不起来。

苏芷在震惊之后,后知后觉的,心上泛起一丝难过,这种难过来源于顾岑宴的死亡。

她没有想到,顾岑宴竟然会因为自己的死,郁结于心,最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病死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上闷的厉害,像是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制止她呼吸空气,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且那种难过越来越浓烈。

耳边仿佛有雨声,淅淅沥沥,是山洞里,少年郎一字一句教她千字文的声音。

少年郎小小年纪就坐在树下看书,她每次背着背篓上山,都要从顾岑宴家门口走,每次走到那里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少年读书的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句清晰利落,她在心里跟着默念。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她背着背篓从他家门口走过。

若是没有那个小意外,苏芷大概也不会和顾岑宴说上一句话。

她在山上挖了一些陷阱,在苏家她从来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等她能上山后,她开始自己找吃的填饱肚子,一开始是一些野果子,又酸又涩并不好吃,偶尔找到一颗甜的,都能让她开心很久。后来等她在大一些,她开始学着抓一些小猎物,她悄悄跟着猎户学了挖陷阱,她第一次用陷阱抓到猎物,是她六岁的时候,一只兔子被困在陷阱里奄奄一息,从那天之后,苏芷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她挖陷阱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也越挖越大,她需要抓到更多的猎物,攒够银钱离开那个家。但她没有想到,顾岑宴会掉到她的陷阱里,还十分没用的扭伤了脚。

这意外的交集,让两人熟悉了起来,在她的秘密山洞里,顾岑宴教她读书识字,他们成为了相熟的友人,后来他们约定要在长安城相见,顾岑宴成为了状元郎,忐忑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苏芷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回到骆家之后,骆夫人请了女夫子教她,她也看了很多诗词歌赋,很多话本小说,到此时,她忽然想起来顾岑宴曾经送给她的玲珑骰子。

原来,顾岑宴竟是心悦于她的。

苏芷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开始期待和顾岑宴的婚事。

她出事之后,也有想过顾岑宴会有什么反应,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毕竟是少年情动,但大概也只是如此,苏芷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足够的理智,她没有想过,顾岑宴竟然会因为她的死亡郁郁而终。

那边,刽子手行刑,百姓惊呼声此起彼伏,她还听到了哭声,骂声,声音很熟悉,苏芷扭头去看,却看到头发灰败的骆夫人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口中谩骂,她后悔认回苏芷,认为骆家一切不幸都是苏芷带回来的。

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如今苍老了不止十岁的模样,狼狈落魄,满脸狰狞扭曲,再不见曾经的慈悲和平静。

苏芷就这么看着,没有上前一步。

她此时心里很乱,顾岑宴的死后知后觉的让她觉得十分难过。

可能是死者永远不会反复无常,也不会再做出伤人举动,苏芷在此刻意识到,她应该也是爱着顾岑宴的,这份爱在知道顾岑宴为她病故的一瞬间,升华到了顶峰。

她辗转问到了顾岑宴的埋骨之地,她是入夜的时候去的,她带了一壶酒过去,盘腿坐在墓前,顾岑宴的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平,太短了,人生最耀眼之日是金榜题名,本该扶摇直上,却戛然而止。

苏芷在墓前坐了一整晚,第二天照样升起后,她离开了那里,她去看了骆夫人如今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别院,骆家倒了,但骆夫人家世不差,手里还有一些私产,只是如今的生活早已不能同过去相比。

骆夫人替骆家三少爷设立了灵堂,只是无人前来吊信,苏芷也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

离开靠山村的时候,她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事,要去找的人,可是如今要做的事情已经有人做完了,要找的人也不在了,这天地之间,她就像是无根浮萍一样,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归处,明明曾经的苏芷,并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归属。

大概人有了依赖就会变得软弱。

苏芷悄悄去了顾家,顾家如今早已换了新主人,顾岑宴出生农门,并没有显赫的背景,他当初金榜题名,皇帝对他青睐有加,住处都是皇帝恩赐的,如今人死了,住处自然也就收回去了。

苏芷一时之间,无处可去。

她想了想,花了点银钱打点了狱卒,进了大理寺监牢,去见了骆坤华一面。

当初是骆坤华让人杀死她的,她很想问一问这个人,为何要如此对她。

明明当初这个人说他们是一家人,他要接她回家的,可是之后他也是为了一家人决定牺牲她,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就是为了来送死的吗?

她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可是站在骆坤华的牢门之外,看着牢里面的那个人之后,苏芷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必要。

虽然苏芷做了伪装,但熟悉她在乎她的人,还是能认出她来的。

但骆坤华看着她的眼神全然陌生,还带着一丝茫然,像是不明白这么落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来大牢里见他。

若是换做以前,苏芷不会来见骆坤华,是顾岑宴的死亡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软弱。

苏芷离开了长安城,骑着她买的老毛驴,最终回到了靠山村,因为她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在世人眼中,苏芷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这种风尖浪口的,回去小刘村并不安全,或许将来一切尘埃落定,长安城的贵人们彻底遗忘这些事之后,她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但不能是现在。

回到靠山村的那一天,下雨了,苏芷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了药炉外边。

三七撑着伞出来,她什么也没有问,接过她手里的老毛驴,把人拉进了伞里,拉回了药炉里。

泡在热水里,闻着中药的味道,苏芷这些天一直恍惚漂浮的心神,终于缓缓地落了地,她把自己埋进热水里面,好久好久,那种濒死感来临的一瞬间,她从水里抬起了头。

她听见了灶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三七和赵长生给她做了一碗面,焖了个笋,她坐在桌子前面,吃着面,面很好吃,胃里开始暖和,这股暖意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慢慢地开始说起去长安城之后的事情,她的语气很轻松,那一家人遭到报应她应该开心,她说起了顾岑宴,说起少年曾经给自己做的骰子,她还曾以为对方是故意消遣她,毕竟当初她可是差点被她爹给赌输了,如今才恍然察觉,少年心意,在那时就不曾遮掩。

说着说着,三七忽然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勾着她往自己肩头靠去,三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一瞬间,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处躲藏,她嗓子里溢出一丝哽咽,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难过,毕竟当初就算骆家人那么对她,她也不曾落泪,可是这会儿她真的难过极了,因为她知道,那份被她错过的恋慕之心,站在记忆回廊里的读书少年郎,是再也回不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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