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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无可恋宋大人


天色渐暗,大吉村的村口,有村人在守夜。

  村长说了,有歹人心怀不轨地进村了,他已经让人去仰天山,告知大人,那毁坏大人金身,偷潜进村之人要如何处置,大人自会给出指示,在报信的人回来之前,他们得守好村子。

  贺境心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她身边站着忧心忡忡的福伯,脸色凝重的陈虎,还有惴惴不安的大根子。

  “少夫人,他们有人守在村子口,这要怎么办啊?少爷一个人在里面,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福伯十分担心,他几乎是看着宋钺长大的,一直跟着照顾宋钺,出发去长安城之前,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再三叮嘱,他们把少爷托付给他了,一定要看顾好少爷。

  也得亏是在长安城的时候,福伯见识的多了,一开始他还会因为少爷被下大狱而担惊受怕,现在福伯已经很能稳得住了,毕竟比起大理寺监牢,这小小的一个村子而已,在长安城,他家少爷只是个可以轻而易举就被推出来送死的背锅侠,但在这永昌县,他家少爷可是能说了算的!

  所以这会儿,福伯担心的不是少爷被大吉村的村民给关起来,而是担心少爷挨饿受冻。

  如今已经进了十月,白天暖和,但早晚却很凉,贺境心和宋钺下牛车的时候,还是中午,宋钺就没有穿外面的厚夹衣。

  “你家少爷……”贺境心本想说一句,你家少爷好歹是个三元及第的人了,如今更是一地父母官,不至于会害怕,但她脑中忽然想起在长安城的时候,他们越狱从下水道爬出去,宋钺当时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贺境心:“没事儿,会把他救出来的。”

  她目光看着村子入口,“一会儿守夜的人会轮换,陈虎,你想办法制造点动静,掩护我进去。”

  陈虎却目露担心,“怎能让夫人去冒险,我愿意进去救人。”

  贺境心摆了摆手,“不用,你们不要暴露,记得一定要藏好。”

  这个村子看起来有点问题,贸然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

  贺境心回头看向福伯,“福伯,如果明天天亮之前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回县衙去找花县尉,让他想办法带上一队人来。”

  告示贴出去了,今天一整天,骆修远那边应该多多少少招到了几个人才对。

  福伯点头,“好的少夫人,您千万要小心啊。”

  贺境心冲他笑了笑,“放心吧。”

  那边,隐约看到两团燃烧着的火朝着这边来了。

  贺境心:“就是现在。”

  陈虎四处看了看,他拔出佩刀走到一棵大树前,拔刀就砍。

  不多时,那树轰隆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动静还挺大,那边正在交接的几个村民,果然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贺境心扭头,刚想让福伯快离开,别担心,却见福伯已经十分利索地拔腿就跑。

  贺境心觉得,福伯可比宋钺反应快多了!

  贺境心趁着村子入口的几个守夜人离开的空档,直接跑进了村,她并没有走村子的主干道,白天的时候他们来过,她当时有大概地观察过一遍这个村子。

  大吉村的布局,和其他村落有一些区别,别的村子,村民们大多是分散着住,但大吉村的房子却是聚集在一起。

  贺境心走到白天逍遥仙泥塑摆放的地方,那泥塑的头已经被村民重新摆了回去,为了那头不再掉下来,还在脖子和头的断口处绑了好几圈的布条。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一把又将那泥塑的脑袋拔了下来,就这么抱在手里,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

  大吉村的祠堂,建在村子中央,村民们住的屋子,围绕着祠堂而建。

  此时,祠堂隔壁,乌漆嘛黑的小屋子里,宋钺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双臂抱住腿弯,被绑着的双手不得自由,他脑袋搁在膝盖上,在心里已经把贺境心问候了一百零八遍。

  糟心的贺大丫,怕不是早就把他给抛到脑后了。

  福伯啊,你怎么还不来救你家少爷啊。

  宋钺倒不是不想喊出声,只是因为他被关起来之后,吵吵着让村长放了他,村长大概是嫌烦,直接让人把他绑了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

  “你就好好待着吧,等到天亮,逍遥大人自有决断。”村长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村长走就走吧,到了晚饭的点也不给他送饭,天黑了,到处乌漆嘛黑的,也不来给他点个灯,而且天越来越冷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从中午被关到现在,他尿急!

  宋钺憋了很久了,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喝水,但后悔无用,他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有点怀疑人生,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他的一世清明就要葬送了吗?

  宋钺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住了,他想要破罐子破摔,觉得反正这里没有人看见,就算……那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对,他不说,这事儿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沿着墙壁摸索着往里走,想要走到墙角去。

  就在这时,嘟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木头的窗户上。

  宋钺吓了一大跳,差点就给吓尿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是吧,他已经突破了心里的廉耻,要葬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就这也不让他安心解放一下自己吗?

  宋钺出离愤怒了!

  “呜呜呜呜呜……”宋钺怒骂一通,只可惜他嘴里被塞着布团,他口吐芬芳全成了辨不出字句的呜呜声。

  外面,一手抱着泥塑头,一手抓着几颗小石子的贺境心,在听到里面的声音时,稍稍松了口气,看样子宋钺就被关在这里了。

  这声音听起来,宋钺的状态不太好啊。她观察过,这里没有人看守,也不知道是不是村长对村子外面守村的人太过自信,觉得不可能有人绕过外面的那一圈房屋,找到这里面来。

  贺境心从边上挪过来几块砖头,垒在一起后,才站了上去,这屋子的窗户有些高,贺境心站在砖头上,才堪堪能从窗户口看进里面。

  屋子里面乌漆嘛黑没有点灯,啥也看不见。

  贺境心:“宋二,是我。”

  角落里,出离愤怒地宋钺,呜呜声顿时停了,但很快,更激烈地呜呜声又开始了。

  宋钺:贺大丫,别废话了,快进来救我出去啊!

  贺境心:“你小声点儿,别把人给引来,到时我们两个一起被关。”

  宋钺急得原地蹦了两下。

  宋钺:“呜呜呜呜!”你倒是快点啊!

  贺境心:“知道你很感动,你看看我多好,还来救你,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就不要你以身相许了,回去之后,把你的银子都交给我就行了。”

  宋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要憋不住了!

  好在贺境心的身手也算灵活,总算是从窗户口翻了进来,她将抓在手里的泥塑脑袋丢在地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引燃之后,贺境心就看清楚了宋钺现在的惨状。

  惊艳了世人的状元郎,此时头发乱七八糟,衣服歪七扭八,双手被绑了绳子,嘴里也被堵着布团,看起来,就像是惨遭蹂躏了一般。

  贺境心:“哈哈哈……”

  对不起,她没忍住。

  宋钺憋的脸都红了,他含着水光的黑眸,瞪得老大地盯着贺境心,试图唤醒贺境心的良知。

  贺境心上前一步,将宋钺嘴巴里堵着的布团抽掉了,宋钺哆哆嗦嗦地开口,“快……快给我解开……”

  贺境心可算是发现了宋钺的异常,“你这是怎么了?”

  宋钺:“你别问了,先给我解开!”

  贺境心低头看向宋钺手上绑着的绳子,这绑绳子的手法有点意思,宋钺应该是奋力挣扎过,他的手腕上磨破了皮的痕迹可以证明,但这种绳结是那种越挣扎越紧的。

  “啧,得亏是我。”贺境心十分灵活地解开了他手上的绳子,重获自由的一瞬间,宋钺整个人就像是被恶鬼追一样,飞快地冲进了屋子的另一头。

  “你别过来啊!”他一边跑还一边喊了一嗓子。

  贺境心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宋钺这是怎么回事,她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而此时,跑出小黑屋,再也忍不住的宋钺,随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角落里,一气呵成的完成了解裤子的动作。

  憋了半天,一朝释放,那种酸爽感,让他在听到里面贺境心没良心地无情嘲笑时,都没那么愤怒了。

  贺境心举着蜡烛,观察了一遍小黑屋,这屋子很空,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杂物,贺境心走到了自己丢泥塑脑袋的地方,弯腰将脑袋又拎了起来。

  贺境心走到小黑屋的出口处,“你好了没有?”

  宋钺:“再、再等一会儿……”

  宋钺无比羞耻,但羞耻过了,又有一种随便吧,反正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已经被贺大丫看到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事了。

  贺境心停在门口,“你被抓过来之后,这村子里的人有逼问你,毒打你吗?”

  宋钺:“没有,村长把我关起来后,说是要去请示逍遥仙,要如何处置我。”

  贺境心啧了一声,“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县令了,有时候适当地说点小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钺:好气!

  宋钺:“我说我是逍遥仙的信徒,我当时是想给逍遥仙拂去身上的灰尘,可是村长不信我。”

  贺境心倒是有些意外,她以为宋钺这种纯直不懂变通的人,会对村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村长一气之下把他关起来,竟然不是吗?

  贺境心:“村长为什么不信你?”

  宋钺:“他说,逍遥仙并不在意自己的金身如何,身为信徒全都知道这事儿,逍遥仙觉得金身是塑造出来,替信徒受苦受磋磨的。所以你看,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换做是你,肯定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贺境心却道:“换做是我,根本就不会说自己是逍遥仙的信徒,我会告诉村长,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想要悄悄把泥塑搬回家去,日夜虔诚跪拜,恳请逍遥仙也庇佑自己。”

  宋钺愣了一下,“搬回去?”

  贺境心理所当然道:“对啊,我们当时本来也是要想搬走那泥塑的,有时候谎话得真假参半着说,如此才能让人信服。”

  宋钺当时的动作,一看就不是要去擦拭灰尘,他这话一出口,就假的不行,倒不如直接承认想搬走泥塑,但搬走泥塑的理由却可以胡说八道一下,反正现在秋旱,在这些人眼中,没有受逍遥仙庇佑之人都过得很惨。

  宋钺:……是他输了。

  果然,贺境心这种蛊惑人心的胡说八道的能力,不是轻易就学得会的!

  宋钺收拾整齐,从黑暗中走出来,看到不远处的烛火,意识到他们如此近的距离,他刚刚的动静,贺境心绝对听到了。

  宋钺白皙的俊脸,瞬间就红了,整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别扭了起来,人处于极限状态中,礼义廉耻什么的可以暂时抛诸脑后,但是一旦从那种状态中出来,羞耻感又回来了。

  宋钺:……啊,想死,现在死的话,十八年后重新来过也不是不可以的吧?

  “好了就过来,你在磨蹭什么?”贺境心听到宋钺的脚步声,没什么耐心地催了一下。

  宋钺满心幽怨,贺大丫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境心直接举着蜡烛,抓着泥塑脑袋走到宋钺面前,宋钺眼前越来越亮,他扭头四处看,在寻找什么地方有洞可以让自己钻进去。

  然后他的目光,就对上了被贺境心住在手里的脑袋。

  宋钺:???

  脑袋:0  v  0

  宋钺:!!!

  宋钺:“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贺境心提起泥塑脑袋,凑到宋钺面前,“大惊小怪,你自己拔下来的,不认得了?”

  宋钺的心提在半空,疯狂跳动,这一下午的经历,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刚刚经历过那般窘态,又被贺境心手里的脑袋吓了一跳,宋钺彻底扛不住了。

  宋钺伸手捂住了眼睛,“贺境心,你是不是有病,你大晚上的,把这东西拿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贺境心愣了一下,她乌黑的眸子里带了几分讶然,宋钺这是……吓哭了?

  贺境心难得地良心有那么一点点痛,“不是吧,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张满一小姑娘,都敢替她娘收尸,当时她娘可是被斩首的,这就是个假的,真的都不可怕,假的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宋钺浑身仍然气的发抖,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愤怒,又或者单纯只是需要发泄一下情绪。

  贺境心叹了口气,她将那脑袋夹在臂弯里,走上前去扯了扯宋钺的衣袖,宋钺气的把衣袖抽了回来,“你别碰我,贺大丫,我算是看明白了,和你待在一起准没好事,你生来就是坑我的,你看看你都坑了我多少次了!”

  贺境心不太走心地哄了一下:“是是是,这次是我的错,别气了,下次我不推你,也早点来救你,也不用假人头吓你。”

  她说着,将脑袋丢在了地上,还用脚踢的远了一些,“让你吓唬我们宋二,滚远点,好了,你看,我丢掉了。”

  宋钺原本还只是生气,但贺境心态度一软,破天荒地竟然哄他之后,宋钺就觉得十分委屈,“你怎么才来救我,我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他们也不给我饭吃,还一直绑着我,那些人嫌我烦,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差点名节不保,我差点……差点……总之,全是你的错!贺大丫,你真的太过分了!”

  贺境心:“行了!有完没完!”

  宋钺瞬间就闭嘴了。

  贺境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哄,简直捅了马蜂窝,宋钺竟然还越来越来劲儿,“咱们还在别人的地盘,差不多得了,大男人家家的,真该让长安城那些人看看,你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什么德行,要是三公主看到你现在这怂样,看还会不会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你。”

  宋钺委委屈屈地看着贺境心,贺境心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抓住宋钺的手,“这样不怕了吧?”

  宋钺摇了摇头。

  贺境心一手拉着宋钺,一手举着蜡烛往前走,她这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摆放着的全是牌位,她举着蜡烛辨认了一番,发现这些牌位上的名字都姓吉,大吉村大吉村,这个村子,大部分人都姓吉。

  这里是个村子,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宋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一点,他刚刚尿尿的地方,就在这间祠堂里。

  宋钺:希望村长别知道。

  贺境心拉着宋钺,将这间挺大的用来供奉牌位的祠堂屋子走了一遍,路过某个地方的时候,宋钺下意识地走快了一些,贺境心却停下了脚步,她侧耳仔细听了一下。

  宋钺:“你在听什么?”

  贺境心:“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宋钺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外面的蝈蝈叫声。”

  贺境心的目光却落在墙角的泥塑脑袋上,那脑袋刚刚被她一脚踹开,直接滚到了这里。

  宋钺:“你把这个拿过来做什么?”

  贺境心蹲下身,她松开了宋钺的手,将那脑袋拿了过来,“你仔细看看这泥塑的土。”

  宋钺接过那脑袋,就着烛火仔细看了看,“这土,有点发红,你之前,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想把泥塑搬走的吧。”

  贺境心点了点头,“对,这泥塑应该是逍遥仙赐给这些村民的,你看,这个泥塑和之前在大树村方婶儿家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若是村民自己捏的,绝对不可能捏的这么一致,这更像是将调好揉好的泥,放在同一个模子里面压制出来的。”

  宋钺:“你怀疑,这个土有问题?”

  宋钺读过很多书,涉猎挺广,他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一旦思路被带到这个方向,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点,“铁矿边上的土,都会泛红……”

  宋钺说着说着,慢慢收了声,他心跳又开始变快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才刚刚到任,这永昌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摸清楚,他本是信心满满地下到村子里来的,可是现在,他破天荒地有一种恐慌,甚至有点想要打道回府。

  毕竟,若是真的如他所想,一旦涉及到铁矿,往往背后牵扯到的,都是更严重更可怕的私铸兵器。

  他被皇帝贬到青州永昌县当县令的时候,曾经为了提前了解永昌县,翻了很多书,可是有关于这里的信息却寥寥无几,这不对。

  若是真的有铁矿,这永昌县怎么可能寂寂无名,这里早就该重兵把守,历朝历代,盐铁都是重中之重,当初花家为何被忌惮,就有花家藏匿一个大盐矿的原因。

  贺境心也没有说话,空气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之中,一声极其轻微,但却很灵动的水滴声,再次响了起来。

  贺境心举着蜡烛,朝着某个方向看了看。

  祠堂后面神龛边上,有一滩水渍,宋钺是真的憋的狠了,这水渍成了一个小水洼。

  祠堂的地面是青砖铺成的,水渍正一点点地渗进青砖缝隙里。

  然后——

  滴答。

  比刚刚更加清脆的水滴声再次响起来。

  “这底下有水。”贺境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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