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十二声声钟响之后,贡院大门打开,陆续有文人书生从里面走出,神态各异。
蒲韦走在人群的后方,面不上瞧不出什喜哀,不像与他同行的人或愁眉苦脸,或面露衰色,或欲哭无泪,或心绪起伏,或强装镇定,或面无表情,或温和平淡,或意得志满,或春风得意,或眉飞色舞,或高谈阔论,或提前庆贺......
情绪万千,人面百态。
蒲韦隔着人群同自己熟知的几位同窗,微微点头示意,婉拒了他们要约着一起聚一聚的邀请。
考试结束,再来说一些有的没的,就没那个必要了。
沿着长廊筑石,负手慢步,不时停驻在影壁边前,观赏前人的古经史纶,一来是避免人群拥挤,二来是打发时间等着唐彬,三来是他还未看见虞家的马车,四来嘛,这是他不经意间从余光上瞥见的,他发现,不少文人书生三两成群,结伴出院门之后,就被一些人围住,客气却强硬的请到了几辆马车上,混着车流消失在贡院长街。
这样的动作,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并不显眼,蒲韦看过一眼之后,便也没多放在心上,只当是富贵人家是来接自己家相中赞助的脾气倔,骨头硬,嘴巴臭的文人书生。
只是,其中一人......
“蒲兄,久等了。”
乍然出现的疑惑,被寻来的唐彬喊话给挥散,蒲韦微微转身,看向他,发现他的气色着实不好,他家表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精气神,好似在这三天里就被消耗殆尽,一下打回了原形。
虽是笑着的,脸上却病气显现,面白体虚,眼窝发青,嘴唇无色,一副脾虚无力之感。
“走吧。”
回想起刘直的再三嘱托,蒲韦微皱起眉头上前,伸手搀住了唐彬,带着他慢慢地往人群外走。
好在,这会儿人群已然散去大半,稀稀落落的有几个步行的书生,也是出来晚了的,正快步地往外走,边走边招呼着让同窗的马车或牛车或驴车等一等。
“蒲郎君,唐郎君,抱歉久等了。”
典枢驾着马车,匆匆赶来,还有些气喘,停在路边,立马跳身下来搬凳子,两人好上车。
蒲韦扶着唐彬上车坐好,出来坐在典枢身边麻烦道:“劳烦先去一趟杏林春。”
“唉,好的!”
典枢点头也不多问,掉转马车,就往戈町城里的医馆驾去。
“那小子是敏锐。”
贡院大门紧闭,长街人群散去,有几道身影缓缓从拐角的暗处走了出来。
方期轻轻的嗯了一声,对于徐琏的问话,不置可否。
刚才蒲韦他把唐彬扶进去之后,掀了帘子,临走前又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想来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暗处。
“看来虞家是真的重视蒲韦这小子。”
接来送去,都是虞恙身边的长随。徐琏换个委婉的说法,转着弯子在说虞恙真是毫不避讳的在告诉世人,虞家与蒲家的关系不一般,或已好事将近。
“关我什么事?”
方期面容冷淡,眼角乌青,嘴有青茬,声有不悦。那日他留下后,被带到徐琏身边,同他整整的守了贡院三天,即使身子骨再好,也是心神疲惫,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徐琏又在旁边看笑话说风凉,拖住他回家休息的步伐,他真想给他一拳。
但看了一下他身后站着的几人,对比了一下他们的体力和武力,只能用眼神刀他:又关你什么事?
“哈哈,这不是让你提神醒脑吗?”徐琏完全不在怕的,笑嘻嘻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方廷尉郎既然掺和进来,那就继续掺和下去吧?走吧,去神机营。”
听完这话,方期眉头一皱,心里沉思,道:“可容我回去换洗一下衣物?”
“放心,这些都不会短了你的。”
“可容我回去与家里通报一声?”
“我会派人去的。”
“那我去交接一下——”
“方廷尉郎!”
“......走吧。”
徐琏这样堵他的话,方期还能说什么?
只能跟着徐琏去了神机营。
身后是一群将士、衙役、被羁押的衙役以及本场考试的监考官。
戈町府衙。
“周钦差,这可是秋闱!”
“你竟然敢直接插手,逆行倒失,行僭越之权!”
“我等定会在奏章上详写钦差的所作所为,请陛下决断!”
公堂之上,有官吏厉声责问堂中央站着的一名儒雅男人。
周则舟好脾气的听着一个个厉行于色,言辞激烈,怒发冲冠的对于他的责问,微微一笑,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没有说话,面色沉郁的官吏,张嘴,徐徐吐露,不急不缓:“我乃代陛下巡察州府的钦差,有体察民情之责,亦有斩后奏之权,何来僭越呢?你们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真如其所言?”
话落,让在场的人,尤其是刚才说的起劲的几人,脸色一僵,互相相看,收敛了神色,哑口无言。
他们对于突然出现在戈町的钦差大臣,悄无声息却雷厉风行的搞出的大动作,是深感震惊恐怒的。
皇帝指派巡查钦差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但不是前段日子才听说他奉命出使止棠府吗?怎的突然来到了戈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动声色的搞出了一个大动作。
直接从三州督军的神机营调派人手,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让他们这些突然听得风声的人看得心惊胆战,可他却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在考试结束后羁押了一些无关人员,便再无动作。
他没有动作,可他们不能按兵不动啊!
此举,可是硬生生打了他们戈町府衙的脸呀!
所以,才有了夜聚府衙公堂,当众责问此事,让周则舟拿出一个说法,章程出来。
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推诿的走了几句场面话,想探探这件事情的水深不深,广不广,心里好早做决断。
可这钦差大臣,瞧着是温文儒雅,如沐春风,行事作风上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逼得他们撕破脸皮,也没问出过什么来。
“是我等鲁莽了,一听事关秋闱,难免有点些草木皆兵,怕误了陛下的信任,耽搁学子的前程,还请钦差勿怪,”沉着脸站在一旁的方宇,此时上前缓缓说道:“听钦差之意,是这秋闱有什么不妥之处?”
“自然。”
“可否请钦差拿出证人或证据,我等好配合查办,如果有什么误会也好早日解开。”
“确实,如果钦差只得听的一些风言风语,就信以为真,恐伤钦差的名声啊。”
“是啊,我戈町的秋闱,十数载来,都是秉公办事,公正严明,严厉查办,不曾有过漏处、错处。”
“还望钦差明察呀!”
......
方宇开口,缓解了刚才的纷争,周则舟也给面子的顺势下坡,周围的官吏以为他有所松动,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都是希望周则舟能将他得到的消息说出来,他们就在这公堂之上解决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也不耽误谁的仕途钱程。
可是——
周则舟很有耐心的站在原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扯着官话,等大家说的口干舌燥,面面相觑,逐渐安静下来,才微笑开口:
“诸君的好意,心领了。”
“此事已上达天听。”
“不管是人云亦云,还是事实确凿,就请诸位静等消息吧。”
说完,周则舟就转身离开。
方宇出声挽留,就见一直跟在周则舟身后的神机营将士,抬手拦住,请他留步。
周则舟!
这是打算铁面无私,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方宇回首,扫视在场的人,可以瞧见有些人已经神情不自在的慌乱起来,对上他的目光,故作镇定的点点头,僵笑。然后下一秒就不自觉的飘向一侧,那儿站着的是戈町的四位长史。
呵——
方宇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其他人也不久待,纷纷作揖离去。
“虞长史,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呀。”
魏长史走到虞淩身边,啧啧两声,感叹了一句,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虞兄。”
向长史走到虞淩身旁,隐含担忧,“我们要不要......”
“要什么?”
虞淩面色沉郁,对于凑过来的向擎,侧过脸来,阴恻冷鸷, “我们职责所在,做的都是份内之事,这个时候要横生枝节把你的仕途断送?!”
向擎被这一眼看的一哆嗦,连连摇头,不敢再说话。
虞淩脸色稍霁,声缓沉重:“出了这事,总归是我等失职,非常时期,家里的郎君就不要出去招摇了。”
“是是是。”
向邸。
向擎着急忙慌的回邸,也顾不得形象,进邸就问邸里的仆从:“郎君回来没?”
“还,还没。”
随手一抓的仆从,被急言令色的老爷一喝,有些惶恐,赶忙摇头。
“在哪!”
“楼外楼?”
“福满楼?”
“广聚轩?”
仆从在自家老爷有些可怖的目光下,将自己知道自家郎君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说了出来。
他就是一个洒扫的,又不是郎君身边的长随,哪能知道夜不归宿的郎君会在哪?
能说出这些地名,都是因为邸里人常说,他听了一嘴才晓得。
“去找!”
听着仆从报出来的名字,向擎只觉得天昏地暗,大脑充血,声嘶力竭的喊:“不!去把那逆子给我抓回来!”
“...唉。”
被扔到地上的仆从,连忙跑开去找管家,找人这个事可不是他这个洒扫的下人能支配的。
老爷向来疼爱他这个独子,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的,什么时候见过老爷这般说过郎君?还要用抓的字眼。
想来主家养得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郎君,此次是闯了大事了。
就是不知道此时正在某处,寻欢作乐、醉生梦死、被浪红翻的郎君,知不知道自己闯祸了,要被老爷狠狠收拾咯。
向家郎君当然不知道,正在广聚轩里做他的小买卖呢!
广聚轩二楼西角厢房,香气氤氲,琴声悠扬,向家郎君好不惬意的窝在美人堆里,享受着温香软玉的亲昵伺候,不时调笑一番,觉得乏力了才懒散地看了一眼,跪坐在一旁许久的孙嘉,以及他面前呈现的银票,甚是嫌弃的啧道:“小子,这就是你的诚意?”
三瓜两枣的,还不够他在楼外楼一夜的打赏。
真是寒碜。
早就跟彭老六说过,不要什么穷书生都引荐过来,有些捷径可不是人人都能走的,他不识货,他还挑人呢!
瞧着眼前人,粗布烂衫的,给引荐费还要分批次,一点一点的,那皱巴巴的银票,真不知是从那些穷酸汉哪儿借的。
如果不是今儿正巧,他来了兴致在这广聚轩,又正巧碰上了眼巴巴凑过来的孙嘉,他是真的不想给这人一点机会。
“后,后面我又凑,这些先,先请您笑纳,请您一定得好好的帮我推荐,取个好名次。”
孙嘉扯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有些紧张的谄媚,说话间又把面前的银票往向家郎君那个方向推了推。
“十日为限。”
这是让孙嘉抓紧时间凑钱,如果过了期限没有达到他们要的门槛费,那就只能后果自负,别怪他们只收钱,不办事了。
“好好好,一定!”
孙嘉应声点头,也不多待,连忙起身离开,脚步匆匆,跨过门槛时还被绊得踉跄了一下,应该是为了心中的功名利禄,怕化为泡沫幻影,急着去筹钱了。
向尚不屑地嗤笑一声,像是被孙嘉这副模样逗笑了一般,招来了自己的长随,让他把这个穷书生带来的银两收起来。
长随看着看着地上那皱巴巴的银票,也是有些嫌弃,拿在手里甩了甩,才放进腰包里,说:“现在的书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以往他哪里会收得这样的零散小额银票?
“确实,找个时间去好好的敲打一下彭老六,以后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领到我们面前来,真当他这是济善堂了?”
长随看向尚认可了自己的抱怨,想着能多捞点油水,蹲到他面前,道:“郎君,今年光您一个人出力,怕是不用给那位郎君送去了吧?”
“说什么屁话!”向尚拿起一颗果子砸到长随的面前,对于他的小算盘是心知肚明,想捞油水捞到他们身上了,“那位郎君虽说是被带回老宅,禁了足,由族老管教,可人家有个好爹,该多少就多少,等时间结束老老实实的人家送过去。如果出了差错,郎君我明年得不到题目,获不了利,你也不必留在向邸了!”
“是——”
向尚露出一抹狠厉的笑,瞧得他的长随是心惊肉跳,哪里敢起旁的小心思。他家郎君向来是说到做到绝不留情面的。
这是他刚好端正好心态,准备起身到旁边借酒平复心情,就见相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身穿铠甲的士兵鱼贯而入。
向尚眼瞧着不对劲,立马推开怀里的女郎,起身朝某一处跑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破风声,“铮——”一支利箭直接穿过他的头顶,射到了他面前的柱子上。
向尚不甘心,继续往前跑,铮的一声锋利的箭簇直接射到了他的脚边。
震慑他,威胁他,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下一射的就是他的脚筋了。
向尚一犹豫,就被逮住了,被双手往后扣的押到了厢房门口,刚才屋里的一应男女,都被捆绑好,押在了门边。
向尚看着门口站着,手拿弓箭的徐琏,套近乎的想让徐琏松开自己:“徐大哥!我是向尚啊,我爹是向擎啊,我不过是招妓狎玩,何至于搞这样的大动作啊?”
“带走!”
徐琏跟向擎不熟,跟向尚更不熟,直接招呼人将人带走,他还要赶着去其他地方抓人呢,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他在这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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