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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针 刺绣的形而上学


  林小云说的话,作为汉语李绣奴每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却又听不懂什么意思,她向来好学敢问:“云娘,什么叫形而上?”

林小云是个好显摆的,洋洋得意地道:“所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个器嘛,就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百花争艳,花的形状颜色是看得见的,百是数得出来的,就是艳不艳丽那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这些就是形而下。而‘形而上者谓之道’,说的就是那些看不见、摸不准、玄之又玄的东西,比如这个争字,它又没颜色,又没数量,却要给显现出来,这就比绣那些形而下的东西难,尤其像你说的,这花是个静物,不是那犬马能够打架撕咬,所以要体现这个‘争’字就更难了。但那些读书人最喜欢这种道道了,越能展现这种道道,他们就觉得你厉害,而刺绣好不好最终又是读书人说了算。对不对,姑姑?”

高眉娘颔首。

李绣奴虽然还不是很明白,却已经非常欢喜,就盼着姑姑赶紧传授。

高眉娘却问林小云:“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表现这个争字?”

“我怎么知道!”林小云毫无羞耻感地说:“我其实就是吹嘘吹嘘。”

黄娘为之愕然,心想自己刚才的评价还是收回来吧。

高眉娘却不以为忤,说道:“这个争字,必须在神韵之中表现。神韵如何表现,却无法口授,也无法言说,只能靠你们自己悟。”

李绣奴听说无法传授,一时有些黯然,不料高眉娘接下来一句话却又叫她喜出望外:“什么时候你们悟出来了还能落诸于绣针上,那就摸到刺绣宗师的境界了。”

“能从《百花争艳图》上悟出‘争’字,便成宗师了?”李绣奴惊喜得难以自抑。

高眉娘点头:“不错。袁莞师能以荔枝绣驰名天下而成宗师,你们若能把百花争艳的争字显现出来,自然也能。不过事非一日之功,道理听说了,能不能真懂是一回事,真的懂了,能不能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苦练吧。刺绣、刺绣,最终还是要落到手指的功夫上!”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李绣奴五体投地,连林小云也心里服帖,由刚才的不情不愿变得急着想学《百花争艳》了,就像看看能不能通过学这图摸到宗师境界。

高眉娘又传授了十种针法,眼看就晌午了,喜妹送饭进来,林李两人要回前院去吃,高眉娘道:“绣奴先去,云娘留下。”李绣奴走后,高眉娘又说:“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云娘说。”喜妹与黄娘便也回避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高眉娘才问:“你为什么要针对梁哥?”

“我针对他?没有啊。”

“没有?他都已经被你气哭了好几回了。”

“是吗?那是他眼浅,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小云没心没肺的:“大家互骂,我说的他不爽他就骂回来啊,干嘛哭?再说这次是他先招惹我的。”

“是他招惹你的没错,但你不该次次挖着他的痛处说。”

“痛处?他什么痛处?”

“你晓得的。”

林小云可真没留意这个,他骂人也就骂人了,不是存心要伤害人,这次还真得想一想,然后就明白了,笑道:“姑姑是说娘娘腔这一点啊?哈哈!他做得出来,还怕人说?怎么就变成不能碰的痛处了?”

“他跟你不一样。”高眉娘目光扫过林小云的平胸:“你是刻意装扮,所以并不在乎,他或者是天生、或者是因成长环境导致,终是一件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也定是从小被人嘲讽吃了许多苦头,因此成了他的伤口。你想想,一个人从小到大被人笑话,那是很好的滋味?”

林小云怔了怔,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个问题,挠着头,便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起高眉娘刚才的言语里似有不对劲的地方,惊得跳起来道:“什么叫刻意装扮?什么叫我跟他不一样!”

高眉娘又看了一眼他的咽喉处,林小云在男子中属于喉结不明显的,但仔细看仍能发现。林小云就捂胸掩喉:“姑姑……你知道了?是庄主告诉你的?”

高眉娘微微颔首:“我知道你其实是林揽头的儿子。”

“哎哟,这个死阿夜!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林小云被人戳破了身份,也不作女声了,因为作伪音其实对咽喉负担挺重的:“阴差阳错,这事真是阴差阳错!我可不是喜欢扮女人!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后来又是被我表哥逼着继续扮,你可别当我是娘娘腔啊!”

“我知道。娘娘……”高眉娘顿了顿,“娘化的腔调,不是你这样子的,你这个是伪音,我流……流浪途中见过。其实我也不管你这些,你只要好好学绣就行了。”

林小云哦了一声,听高眉娘这么一说,忽然心里一阵宽松,伪装自己总是类的,多一个人面前能卸下伪装,便多一份轻松。

高眉娘又道:“不过如果你能一直伪装下去,那是最好。”

“嗯?为什么?”

“事情到了后面,可能会有一些危险,万一真有大难来临,绣奴可以回朝鲜,而你若能一直以假身份示人,将来……我的绣道便能多一条传下去的途径。”

林小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再要问高眉娘便不肯多说了,他离开后黄娘走了进来,问道:“姑姑给他开小灶了?”

高眉娘摇头:“云娘性情未定,只知自己爽快,却不晓得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别人,因此我提醒了他两句。这些话若有旁人在,恐他听不进去。”

黄娘看着高眉娘,脸上神色极为诧异,但过了一会目光又转温柔。

“怎么了?”高眉娘察觉到黄娘神色有异。

“姑姑,你变了……”黄娘的眼里竟然有些湿润:“当年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眼里只有刺绣,不会顾及到其他人的,更别说去开导别人。”她抹了抹泪水:“变得好,变得好,现在的你……好,好。”

高眉娘听了这话,一时也怔在那里。

自己变了吗?变了吗?

好像是的。

从高峰坠下深渊的大变故,几千里路的颠沛流离,十二年的艰辛困苦,熬过来后人怎么可以不变?

回念想想当年,自己在绣场之上独断专横,只怕是比林小云伤害的人更多、更深,如此想来,自己会遭受那么大的挫折那么深的苦难,其实也是果不是因。

类似反省,十二年来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却从来未如今天这般清澈明白,这是因她刚刚教导林小云之故——传道受业解惑从来不是单向的,师之传徒的同时也如照镜反观,高眉娘刚刚在教林小云道理,这道理自然是要先琢磨清楚才好提醒对方,这时经黄娘点破,将这份道理印证到自己身上来,一时间如同用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照见自己毕生过往,不由得长长一叹。

“小惠错了……而我这次回来的一些想法,也不全对。”

“嗯?姑姑你说什么?”

“没什么。”高眉娘轻轻说道:“幸好,至少‘再刺一回绣’这个初衷,没有错。”

凰浦绣庄和茂源绣庄要斗绣的事情,很快传了开去,不但轰动了整个广绣行,而且还出了圈,茂源陈家兄弟相争,便是普通人也都想看这热闹。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到了七日后,林叔夜率领众人前往和安绣庄,和安绣庄也在广州城东,离黄埔村不远,这个时代广州地区千涌百流,从黄埔村到和安绣庄可以直接坐船抵达,都不用车马。林叔夜安排了三条船,自己和林添财坐一条船先行——因为有些事宜要提前安排,所以他们天刚蒙蒙亮就得出发,林叔夜想着高眉娘身子弱,希望她多睡一会,便让载绣师的船只后行。为了防止像结拜那天的意外,三条船都配备了护卫,尤其让刘三根仔细护着高眉娘。

坐船先走水路进入珠江,远远望见南海神庙,林添财遥遥拜了一拜,暗中祝祷了一番。

坐船向西而行,不久转北进入一条涌,一共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望见了和安绣庄本庄的水门,远远望去占地规模其实不比凰浦大,但凰浦遭火劫破落了,这和安绣庄却还保持运营,因此屋舍俨然、水门通畅。

林叔夜对舅舅说:“如果今天能顺利拿下广和安,回头便先将人都迁到这里,将凰浦那边好生修葺,重建屋舍、打通水门,到那时凰浦绣庄一定不在茂源之下。”

林添财点头称是,也是充满了期待:“那样我们可就有两座大庄了,就算还比不上广茂源、潮康祥,在广东也能争个前三!”

到了水门,舅甥俩上了岸,自有人接引入内,林添财有些抱怨:“老何竟然不来迎接。”林叔夜听了笑笑,心想咱们其实是来谋买人家庄子的,人家能有好脾气就怪了。

到了正堂,便见一头白发的何老庄主站在那里,果然没个好脸色,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本想将这和安绣庄建成传子传孙的永久基业,不料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不过他已山穷水尽,陈家兄弟愿意出钱,也算是让他晚年能够着陆,好过庄子完全败落钱也没捞着,因此还是得打点精神好生接待。

林添财问:“茂源那边的人还没到么?”

便听门外一个人笑道:“人家陈子峰是广绣行会首,自然要摆摆谱的,哪有那么快来!”

林叔夜笑道:“二哥来了!”

果然就见黄谋走了进来,笑着:“三弟,哥哥来给你做个见证!有我在,别人休想欺负你!”

就听门外一个人接口说:“什么见证,不过是想趁着人兄弟相争,趁机捞点好处罢了。”话没说完,就见广茂源的管库杨燕武走了进来。

黄谋嘻嘻笑道:“什么兄弟相争——我和‘林’家三弟可好好着呢。”他是假装没听懂,又扣了一个“林”字,暗示你陈家都没认人家做子孙,也好意思说什么“兄弟相争”?

杨燕武道:“三少爷姓林是权宜之计,等他打进了广潮斗绣,老夫人自然会让他认祖归宗!”

林添财一听就喷:“什么认祖归宗,你们陈家很香么?阿夜幼弱的时候受尽你们白眼,现在眼看要出息了你们就赶着来摘桃子?滚远点,我家阿夜从此姓林!”

“姓林?”杨燕武嘻嘻笑道:“他能上得了你们林家祠堂么?我听说你们潮州府揭阳县磐乔林氏,也是九牧世家派下,规矩可不见得比陈家小。”

林添财脸色微变,一时竟不敢接口。黄谋察言观色,赶紧拉偏架打和场:“今天是来斗绣的,不是来斗嘴的,我们先去看看场地吧。”便拉着林添财和杨燕武去看斗绣场地。

自从确定了广和安要卖,和安绣庄就停了工,何老庄主将一个大工房腾了出来做斗绣场,中间摆上了绣架,上首安排了座位,周围还有大量的空位可以让宾众观看。

林添财和杨燕武都是行家,上前细细查看了绣架、座椅有没有被做手脚,至于针线两家都是自带,跟着又查看光线和座位问题——这里是室内,不同的时辰的光线照射情况不一,到时候也可能会影响绣师的发挥,林添财看了一遭又盘算时间,觉得等斗绣开始现在凰浦的座位稍微不利,要求调换座位,杨燕武不肯,经过黄谋协调,最后才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意见。

舅舅处理这些琐碎事务时,林叔夜就在一旁跟何老庄主说着话,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要是从掌权人口中来了解一些无法在纸面体现的绣庄情况,何老庄主老而成精,哪里会听不明白林叔夜的意思,但也没有为难,不着痕迹地将一些事情告知了。

原来这广和安有一个本庄、两个分坊,还有一家位于西关的店铺,此外大师傅、师傅、绣工、学徒一应俱全,而且各级人员的数量结构都十分合理,仓库里的各色刺绣物料也都齐备,唯一欠缺的就是订单和坐镇的宗师,想来这两年若不是广茂源暗中阻击,广和安原也不至于落到如斯田地。

按照已落诸书面的协议,一庄二坊连同已经封存的物料到时候会一并转交,至于绣师们,她们大部分跟绣庄并非人身依附关系,林叔夜如果能成功赢得和安绣庄,得跟她们重新订契。

说话间各方宾客逐渐来到,这里头有广府绣业的同行、有买卖丝绣的揽头、有上游供货的丝布货商,以及其它赶来看热闹的人员,有打过招呼的也有不速之客,足足来了上百人,其中大部分还是同业,光是刺绣师傅、大师傅就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广茂源乃是广东第一名庄、凰浦在海上斗绣又胜了茂源,想来这次两庄斗绣必出高手,观摩高手斗绣也是提升自己绣艺针功的途径之一,尤其那个凰浦绣庄的蒙面绣娘,这段时间传得神乎其神,好多刺绣师傅都想亲眼一观。

看看时辰将近,外头一声高唱:“广绣行陈会首到!”

场中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听到声音坐着的人也全都站了起来,人人翘首向外,林叔夜见了心想:“大哥在绣行中真是好威望,终有一天我也定要这般!”迎到工房门口——他是弟弟,礼应如此。

便见陈子峰缓步走了进来,沿途宾众纷纷行礼问好,陈子峰跟林叔夜点了下头,向宾众拱手还礼,何老庄主让出了上座请他入座,陈子峰也不客气就坐下了,林添财暗中不满,对林叔夜道:“两家斗绣,他坐了上首,阿夜你不得在下首陪着?这还没斗呢就先分了上下!压了我们的气势!”

林叔夜微微一笑:“无妨,反正待会还是以绣艺论高下!再说他不但是会首,还是兄长,我应该让他的。”

眼看陈子峰坐定,才要开口说话,外头忽然又唱:“茂源绣庄袁莞师到!”

众人听了无不吃惊,他们早在猜测茂源绣庄会出动哪位宗师来再斗高眉娘,没想到最后还是出动了袁莞师,不过袁莞师不是在海上斗绣上刚刚输了么?怎么还出动她来?也有人心想着这多半是袁莞师要报仇雪耻,广茂源可有五位宗师呢,这次又是斗双人绣,如果如果广茂源再出动一位宗师给袁莞师打配合,想必凰浦那位再强也抵挡不住!

林叔夜也犹疑地向陈子峰望去,却见他竟也脸露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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