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永远活着


“不管是谁,反正人在京兆尹那,我同方大人情谊二十载,可让他那边周旋一二。”

  程荃一句话打消了程黎的疑虑。

  京兆尹与父亲有私交,若真有人故意要闹他难堪,不会报到京兆尹那。

  “黎儿,那孩子可是你的?”程夫人描摹着儿子的眉眼。

  程黎是她亲手带大的,而门外那孩子,与程黎幼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

  程黎没有否认,只僵硬地说:“母亲,儿子眼下,不能有个三岁的孩子。”

  “还算你清醒点。”程荃斜了儿子一眼。

  程夫人亲眼见过了程念,想到那是自己的亲孙子,究竟是心软些:

  “老爷,那可是我们的孙儿,是程家的骨肉,怎好就这样流落在外?”

  “不是什么大事,”程荃怒气消了些,“回头让人悄悄去寻回那孩子,放在庄子上养着,等日后长大些,就当作堂侄认回来便是。”

  程夫人这才放心,擦擦眼角的泪:“我儿真是不易,差点要给那恶妇给毁了。这次,黎儿就算没选上驸马,娘也一定在京中给你看家好姑娘。”

  程黎只能安抚母亲,一声一声地说“好”。

  …………

  京郊,清溪别庄。

  苏靖远仰躺在摇椅上,墨发垂下,被微风吹得发尾飘然。

  他把玩着手上的血玉扳指,像是想到什么愉悦之事,眉眼都柔和了。

  看着干净无害,如别庄外清澈见底的春溪。

  “主子,空山来了。”闻棋在外边禀报。

  “进来。”苏靖远依然仰躺着,脸上的愉悦之色淡去,声音冷硬。

  空山进门后,也不废话,直接道:

  “主子,空城已经将韩桂儿带至了程府,闹了一通,韩桂儿被官差抓走,空城还在继续跟着程念。”

  “嗯,你们报官报的何处?”

  “属下谨遵主子吩咐,报去了京兆尹。”空山语气犹疑,“可是主子,那任京兆尹的方霁与程荃有私交。”

  “无碍,此事由不得方霁。”苏靖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空山将程黎找胡老三的事情说了。

  “那胡老三手下有些人,动作快,这会儿已经开始传主子的流言了。可要属下动手?”

  晃动的摇椅停顿了一下,苏靖远嘴边出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令人发寒。

  “不必管,由他们传。”

  “主子?”空山差点咬了舌头,“您没开玩笑?”

  苏靖远直接丢了一句:“出去。”

  空山从房间走出的时候,还处在惊讶之中。

  主子看着温和无害,但是绝非良善之辈,以往遇到这种事都是十倍奉还的,这次怎么就不管了?

  他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闻棋轻手轻脚关上门,见空山还傻愣的样子,拍了拍他:

  “不用惊讶,主子的事情用不上咱理解。”

  恋爱中的人善变。

  主子现在就是!

  苏靖远在清溪别庄休息到了晚上,然后乔装成司集的模样,回了誉国公府。

  冬去春来,京郊的春色渐浓。

  可誉国公府似乎还没有从寒冬走出。

  府门口挂着孤零零两盏灯笼,角落里还堆着枯叶。

  府中人丁凋敝,不少院子都落了锁。

  一眼望去,在夜里黑黢黢的一片。

  唯有苏老夫人的院子透着一点光亮。

  苏靖远撕下面皮,换好衣服,往苏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公子,您这么晚还要去?”司集也撕下了面具,躺了一天的他快闷坏了。

  “奴才随您一起,给您掌灯。”

  司集提着盏轻盈的灯笼,走在苏靖远身侧。

  苏靖远虽然不说话,可是司集能感受到,主子今天似乎心情极好。

  走到老夫人院里,苏靖远吩咐司集:“你在外边等着。”

  “是,奴才就在这候着。”司集见秦嬷嬷已经将苏靖远迎了进去。

  “阿嚏!”司集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莫不是花粉熏的?”

  他转头看四周,这才发现,往年花团锦簇的院子,今年却一朵花都没有。

  连头顶上的梨树都不见一点花苞,只有光秃秃的枯枝伸向夜空。

  仿佛,再无回春日。

  苏老夫人屋内,还燃着炭火。

  炭火上煮着一个药壶,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苏靖远多看了一眼那药壶:“在此处熬药?”

  秦嬷嬷怕苏靖远不悦,忙解释:“公子,厨房里又走了两个下人,已经没人煎药了。奴婢这才将药拿来屋里,顺带看着老夫人。”

  “秦嬷嬷辛苦了。”苏靖远声音里不带感情。

  “奴婢不敢当。”

  床上,苏老夫人瘦得皮包骨,头发全白,一睁眼见苏靖远,表情就狰狞起来。

  “……畜……”

  她近来一直被喂药,以为自己会被毒死,可不知怎么的,她喝了那药,竟真的好转一些。

  嘴里可以发出单字,整个右手腕也可以活动。

  但身体其他部位依旧不能动弹。

  “牲……”

  她身上散发着臭味,连带床铺被褥也有异味。

  苏靖远仿佛全然不嫌弃,坐在床边,随手拿起旁边的巾子给老夫人擦鬓边的汗渍。

  “听说母亲最近不肯进食?”

  秦嬷嬷正倒出刚熬好的药:“这药是能给老夫人灌下去,可厨房端来的粥面之物,喂进嘴里,就都被吐了出来。”

  苏靖远手上擦汗的动作未停,声音关切:“看来母亲是想绝食?”

  “母亲活到这般年纪,怎么反而糊涂了?”他忽然被逗笑了,笑声短促。

  “看来母亲是真的不想再见大哥了,难为我还带了大哥的物件,给母亲睹物思人。”

  苏靖远掏出一块白玉平安扣。

  “呜……呜呜……”苏老夫人一见那玉,眼里迸出光,胡乱叫起来。

  这平安扣是苏铭远自小戴在脖子上的,从不离身。

  “可母亲都打算求死了,这物件也用不着了。”苏靖远手一抛,平安扣就落入了不远处的炭火中。

  火舌迅速吞没了平安扣上的红绳。

  苏老夫人躺在床上,痛苦得索性闭眼,不再看。

  苏靖远不会告诉她铭远的下落,她也断不会说出关于苏靖远身世的一个字。

  她死,也不会让苏靖远好过。

  可苏靖远还在低语,如淙淙泉水。

  “母亲,我今日高兴,要告知您一件事。我这一身孱弱之体,幸得荣阳公主看中,往后便要与公主厮守了。

  至于生母与身世,于我已经不在重要。

  我会有自己的妻儿,会有自己的家,无需去寻求他人。”

  笑容在苏靖远脸上一层层漾开,眸中星光点点。

  苏老夫人闻言,惊愕地睁开眼:“呜……不……呜……”

  “母亲不信我?认为我争不过他人?”苏靖远擦汗的手抓紧了帕子,丢在一边,“那母亲就错了,他们没人可争过我。

  我可是受母亲教导长大的,怎会输给那些安枕高床的子弟。

  因此,母亲您不能这时候死,大哥也不能死。

  我若要做驸马,怎好因府中丧事耽误公主?”

  苏靖远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交给秦嬷嬷。

  秦嬷嬷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两排参片。

  “若是母亲继续绝食,就给她含参片吊着口气。”

  “是,公子。”秦嬷嬷捧着盒子退后两步,手脚发凉,不敢靠近苏靖远。

  “呜……呜呜……呜……”

  苏老夫人嘶叫,用力时,皮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皮肤。

  她眼中尽是毒刺一般的目光,眼角却流出浑浊的泪。

  她错了。

  当年老爷把这个孩子抱回来的时候,她就应该直接将他沉塘,不该留这孽畜活到今日。

  何至于此!

  看着苏老夫人无力的模样,笑意又爬回苏靖远的脸上。

  “母亲这样就对了,就要这样恨我,这样挣扎,这样绝望地等着大哥。

  活着,才是最难熬的。”

  苏老夫人突然不叫了,闭上嘴,似乎在咀嚼。

  秦嬷嬷赶紧去掐开苏老夫人的嘴:“老夫人想咬舌自尽!”

  苏老夫人被掐开嘴,一串口水顺着嘴角流出,又重新呜呜地叫喊起来。

  苏靖远却似看戏一般镇定。

  “母亲想以死报复我?看来真想让我守丧,可惜要让母亲失望了。”

  苏老夫人大口喘着气,还欲挣脱秦嬷嬷的手。

  “母亲大约忘了,这誉国公府如今是谁当家。

  母亲就算死了,我若不发丧,谁知道此事?

  母亲还是可以一年又一年地躺在这,秦嬷嬷还是在这伺候您。”

  苏靖远还是笑得温柔,甚至带了些暖意,一句粗话也不曾说。

  “公主她是个活泼的性子,喜欢玩乐,也喜欢荤食。我不忍让她守丧,失了快活。

  故而就算我与公主成了亲,母亲也不能离开人世啊。”

  月色从窗外照进,与烛光交错。

  照亮屋内男子身影,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苏老夫人却如见厉鬼,不敢动弹,脸上连恨意也消失了,唯有绝望与深深的恐惧。

  她知道,苏靖远真的做得出来。

  不发丧,不入土。

  年年岁岁,尸骨无存。

  往后只会成为孤魂野鬼,不得安宁。

  苏老夫人整个人颓丧下来,眼珠一动不动,只有泪水不断地流下,浸湿枕头。

  如一具失了生机的尸体。

  云破月开,疏影明灭。

  苏靖远想起年少时,他曾拖着一口气独自躺在床上,唯有月光入户,予他慰藉。

  而今春夜月色甚美,却不及他容颜半分。

  谪仙的脸庞,靠近枯黄的脸,声如玉碎:

  “母亲和大哥,只能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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