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这是由子墨子之女、现任墨家钜子墨望清亲口讲述的故事。
子墨子,姓墨氏,名瞿,鲁国清林墨村人,为机关大家张载后裔,精通机关技艺,在光学、军事、机关等方面都颇有研究。
正如寻常的墨村人一样,他早年间研习机关术,少长便跟随泮子学习儒道。
后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愤然离去步行天下,另立新说,在各地聚众讲学。
时光一晃又过数十载,墨家学说深受百姓响应,弟子上千,他在清林创立了一座名为“墨门”的学府,使平民百姓均可在此学府学习学问。
在此之上更是构成了一个墨者集团,成员大都来自平民阶层,以为天下人兴利除害为己任,多四处奔走游说,传播墨家思想。
当然,在这段时间内他也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与楚国国君之女吴氏喜结连理,并且有了个女儿,起名墨望清。
与大多继承了父母天赋的孩子不同,墨望清从出生起便只是个贪玩的孩子罢了,髫年之时于乡间玩耍,偶然发现一处洞窟,竟意外收获了张载遗留的传承,而也正是这等发现让子墨子的机关术愈发精深以至于登峰造极。
火器、强弩、机关人……有了这等超凡脱俗的机关术加持,墨者愈发壮大,而凭借改造传承中的机关人遗骸,子墨子更是制造了一个具备一定自我意识,足以以假乱真的机关人。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墨者的势力规模甚至愈发赶上当年盛极一时的千机阁,可天有不测风云,又兴许是造化弄人,一连串的祸事发生了。
先是一个雨天,子墨子之妻吴氏被当街绑走,而后得之是楚国国君不满当年二人私奔一事,同时贪图墨家机关术之威,想以吴氏为筹码逼迫墨者妥协。
此举引得众弟子群情激愤,但时局变易,又有墨者门规为碍,子墨子决议独自一人携三两弟子赴楚,但他不知道的是,一个孩子也混上了马车。
而等他发现后已然晚了,墨望清便与他一同来到了楚国国都云起。
起初,子墨子答应了楚王在楚国为官的要求,而随行的众弟子包括墨望清则被软禁在了云起的一处府邸中。
但仅凭这楚王又怎可能拦得住机关术加身的子墨子,他假意妥协,实则已摸透了楚王宫中的布局,在一次朝典时救走了吴氏,并带着他们离开了云起。
此举也引得楚王大怒,派出部队到各关卡拦截,而为了引开追兵,两个弟子自发与子墨子分散,同时为了躲过关卡的追查,子墨子选择走了蜀山。
蜀山乃道教五大发源之地,树密林深而人迹罕至,越过蜀山后他们便彻底离开了楚国地界,由于长期赶路而精疲力尽,子墨子决定他们先在山脚的一处村落休整一晚。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楚国的秘卫追来了。
墨望清是从睡梦中被母亲叫醒的,一睁眼便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机关砍杀声,父亲让他们乘上马车先走,自己则与机关人处理追兵。
于是剩下的弟子便带着她们母女俩驾马车上了夜路,那晚月黑风高,走的又是山路,不知为何马车上传来一声巨响,依稀还能听到一声惨叫,马车便被掀翻了。
头上传来的剧痛让她一时摸不清方向,但很快,整个车厢的顶部便被一股巨力掀开,她能听到母亲在一旁惊恐的尖叫与车厢外响起的一阵癫狂的笑声。
她惊慌地抬头,看到了夜幕上闪烁的两颗黑星,再定睛一瞧,那是一双充满暴力的眼眸。
紧接着便是从天而降的一拳,她只觉得身边溅出许多湿热如果酱的东西,尖叫着的母亲就再没有声响了。
她很害怕,她听到怪物如雷鸣般的喘息声就在她的头顶,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当时她甚至觉得这就是最后一次。
这时,子墨子带着机关人赶了过来,与那怪物纠缠起来,可悲的是,尽管她平日里总是自诩机关大师,但这一刻却只是一个会蜷缩在不起眼处颤抖的废物而已。
战斗的声响很大,机关破碎声与怪物怒吼声交织在一起,过了不知多久,父亲将她从废墟中抱了出来,又将她托付给了那个有自我意识的机关人,自己则再一次留下了一个背影。
她又逃了,只是这次与以往都不同,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再没有回来。
“好好活着,有什么不懂的就多问,你未来会成为比爹爹还要厉害的人的。”
这是他留给女孩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机关人带着她来到了下邱,这里有一处墨家的据点,子墨子亲传卫斯理、姜离、宋缺、徐子期皆在此处,机关人便将子墨子的死讯告知了他们。
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其中一些人却原形毕露了,姜离、宋缺与卫斯理合谋暗算了他们,并妄图借此机会成为下一任墨家钜子,实现自己的狼子野心。
不过他们在亲传之中并不算强,整日钻研外道更是使得机关术落后许多,即便合力出手也与子墨子的机关人不分伯仲,最后还是靠下黑手才取得了胜机。
危急关头,所幸墨家中不乏忠义之辈,子墨子大弟子徐子期出手相助,这才将这三个忘恩负义之徒斩杀。
但这件事也表明,庞大的墨者机构并非铁板一块,其中贪图机关术或权势之人并不在少数,况且如今时局动荡,一旦子墨子的死讯被公开,墨家恐怕也会迎来灭顶之灾。
于是,在徐子期的提议下,他们打算隐瞒这个消息,由机关人在人前扮演子墨子,墨望清在徐子期的协助下于背后主持大局,并编造了一个吴氏被山间妖兽袭击而丧命的故事。
从此以后,这世上仍存在着一个子墨子,但却不是原来的侠之大者、天纵奇才子墨子了。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伴随着战火逐渐达到鼎盛,列国纷争,百家争鸣,墨望清也逐渐力不从心起来。
墨家强调的自我约束和自律在她手中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大显神通的铁棒。
她渴望践行父亲提出的兼爱非攻,但墨者在各国行动常伴随生命危险,人才折损严重;
她本身又不似父亲那般有才智,没有时间与能力广而讲学,难以与各家诸子抗辩。
长此以往,墨家对外扩张的势头便日益势微,人才稀缺导致的后果更进一步折损了墨者的元气,再不能如当年众士人口中所预测的那般成大世之道,经久不衰。
“……”
而听完了少女的讲述,云仙先沉默了许久,随后才说道:
“那个徐子期……”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平日里无所事事的,脑袋其实比谁都灵光,他真的帮了我很多……现在说的与他无关啦!”
“好吧。”
云仙先耸了耸肩,
“那你不认同你父亲的学说吗?”
“我不喜欢,说到底,‘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什么的根本不是适合我的东西……”
墨望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抬头仰望地牢潮湿的天穹,自嘲般地说着,
“一个圆满的家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为什么要去做那种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这是作为‘墨望清’给出的回答吗?”
少女无力地笑了笑:
“但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我真能放任自己父亲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被遗忘、被丢进历史的废材中吗?”
说到此处,兴许是那药力还未过的缘故,她猛地捂住脑袋,表情痛苦万分,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吼:
“他是生我养我救我的人啊!他嘴上说爱的是天下万民,却为了我而死了啊!!”
“……”
云仙先沉默了,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声音哽咽:
“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爹爹的学说、经文、手稿……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追不上他哪怕半步?”
总觉得,好像啊。
“明明我已经倾尽全力了……真的好讨厌啊,不管是这样的生活,还是这样的自己……”
墨望清的声音越来越小,接下来的话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了,
“为什么偏偏让那么平庸的我活下来了啊……”
云仙先沉默了良久,说道:
“你父亲,子墨子,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存在,作为一个天才,他创造了领先同时代人太多的杰作;
“作为一个人,他又会去引导、去造福他的同胞,相比之下,你的确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人。”
“啊?”
云仙先却又突然话锋一转:
“但这不是你的错,即便你父亲还活着,墨家也不可能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因为你们的理想太高贵了,卑微的世道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它。”
“不用拿这种话来安慰我……”
“是吗,可我是认真的。”
云仙先莞尔一笑,抬起一根手指,
“你也应该知道,墨者多为社会底层各个领域的精英,对比其他学派理论水平不足,并且很难克服这种狭隘性,因而关于某些历史传统具有更深的依赖。
“想要标新立异却难以被广为接受……当然,这种性质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尚不明显,可你们面对的游说对象却是掌握实际权利的上层君主和宗族。
“你父亲提出的理论并不能满足统治阶级的需要,甚至于,反倒成为威胁统治者统治的不稳定因素,打散了原有的根深蒂固的秩序。”
不知为何,云仙先说这话时好像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似有所指的意味:
“你有没有想过,旧体系不复存在,意味着整个社会结构都要重新调整社会定义。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阶层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无论是出于何种角度都会备受苛责。
“因此,即便理论再合理,终究会为人排斥打压,视为异端,诬为禽兽之学、悖道之徒。”
“……”
墨望清听进去了,所以她陷入了沉默,半晌才说:
“可……这不就是死局了吗?”
“怎么会呢?今天你不才亲身经历过一次吗——你可以用‘恐惧’啊。”
云仙先面露笑容,主动迎上了她的眼睛。
不知为何,墨望清总觉得他会说出什么反人类的话出来,所以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果然,他如此说道:
“既然已是战乱之年,何不稍加利用呢,墨家在各朝堂不缺喉舌,只要鼓动苛政峻法,现有格局将被迫完全击碎。
“而那时候,人们的恐惧和贪婪甚至是不切实际的信仰也将达到鼎盛……”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那么做的。”
墨望清坚定地打断了他。
“这像是子墨子会说的话,那墨望清呢。”
“即便是墨望清也一样。”
“……”
云仙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缓道:
“看来你们父女俩也没想象中的不合嘛。”
“……”
墨望清也是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不一样……”
“但既然你想让墨家做大做强,这不是摆在眼前的好方法吗?”
云仙先玩味道,
“既然你不打算那么做,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有问过自己吗,无论是作为巨子还是墨望清,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活下去的?”
“我……”
“说啊,把自己藏在他人身后,用他人的方式活着,这么活下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云仙先语气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墨望清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云仙先却不依不饶,声调愈发高昂:
“墨望清,说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行了吧?!”
墨望清捂着脑袋大吼,声音却忽地哽咽了,
“但是我就是要活下去啊……为了爹爹,为了娘亲……”
“……”
真的很像啊。
望着眼前这张叶笙歌的脸,他仿佛能听到两份哭诉,云仙先莞尔一笑,道:
“也许你不需要继续了。”
“啊?”
云仙先一愣,随后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哑然失笑:
“我是指,这见到这个后,你也许就不需要这样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袍中掏出一枚散发着橙黄微光的珠子,上面还用刻刀刻着一行字——
致小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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