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陛下,臣想邀请您去瓜田里看看
跟随内侍去内殿的途中,刘绰心中暗自揣测皇帝召见她的原因。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圣,不能不谨慎小心。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梅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进门,就听到李适在吟诵那首《临江仙》。
皇帝看见刘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朕听闻你前夜为了替一女子赎身,不惜出价千缗。”
刘绰刚要解释:“陛下,那钱是····”
就听李适道:“带的钱不够,还当场挥毫泼墨,写下这首临江仙。引得楼中之人,无论男女,纷纷慷慨解囊,筹得三千缗钱。刘学士这词写得好,事也做得雅。这几日,绮梦阁门庭若市,都是去瞻仰你这首临江仙的。”
刘绰跪地谢恩,“陛下谬赞。”
“你身为内文学馆学士,郡主们的女师,却亲自前往右教坊为她脱籍,就不惧人言可畏?”李适直接道。
这怎么又变了脸?
刘绰心里嘀咕,陛下您这到底是要夸我,还是要训我,给个痛快的行不行?
“因为这女子,她值得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刘绰谦恭道,“陛下明鉴!臣此次前往右教坊为那女子脱籍,实在是事出有因啊!”
皇帝接着问道,“但不知此女是何身份,竟值得你如此相待?听瑾儿说,她只是你贴身护卫的旧相识,你此举不过是爱出风头,沽名钓誉?你怎么说?”
尽管内心有些慌乱,刘绰还是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此女与臣的贴身护卫确系旧识,但这并不是臣为其脱籍的唯一原因。她本是河西道人氏。祖父冯无殇曾是玉门军中校尉。几十年前,被调入中原平定安史叛军,最终战死沙场。因其军功,朝廷在升平坊赐了冯家一座宅子。她的父亲冯青山曾服役于河北道军中九年,因抵御契丹,残了一臂一腿。冯氏两代都是忠烈之人。臣以为,冯氏孤女,理应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而不是被困于教坊之中。否则,岂不寒了天下军士的心?故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她争取自由身。至于‘爱出风头’、‘沽名钓誉’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请陛下明察!”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既是如此,朕便特赦她的贱籍,许她自由。”
有了这句话,任谁都不能阻止她给梅香脱籍了。刘绰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臣代梅香姑娘,叩谢皇恩。陛下,臣今日入宫,带了梅香姑娘一起前来,本是想求教坊使为她放籍的。她此刻就在外面,您要不要····”
“好了,你回去吧!”李适道。
刘绰却没动位置。
“陛下为何不问臣,既是忠良之后,她又怎会沦为贱籍的?”她道。
“刘绰,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绮梦阁之事,朕不追究,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你便该适可而止。”
刘绰叩头道:“陛下如此说,应是知晓了冯氏冤情。求陛下开恩,为冯氏平反冤案,恢复名誉!”
“人都已经死了,你执着于身后之名,又有何意义?”李适道。
“常言道,故土难离。冯家人已经回不去河西道了。不能连升平坊老宅也回不去吧?对活着的人而言,本是来处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是何等的凄凉?想起往日时光,屋檐上滑落的雨水,庖屋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都是此生最温暖的回忆。陛下,这不是一门一户之事,是一条街的人。就为了给窦大将军建座别院,赵侍郎强拆了一整条街。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可此等巧取豪夺之事便如一柄柄利刃,将他们那颗忠君报国之心刺得千疮百孔。我大唐百姓本是世间最骄傲自信的百姓,不可因为某些寡廉鲜耻之人,就伤了这份骄傲与信心啊!”
李适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他背着手走到窗前,叹了句,“他们委屈?这世上之人谁能不委屈?朕的咸安,贞元四年下嫁回纥,迄今已经十四年没有归国了。”
“陛下,咸安公主为国为民下嫁回纥,换来西北边境这十几年的安稳,与征战沙场的将士们无异啊。想必公主也不想看到,她奉献一生所守护的大唐百姓被人如此不公对待吧!”刘绰再拜道。
李适转身,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绰道:“抬起头来!”
刘绰依言抬头。
“你坚持为冯氏女翻案,可是受了何人指使?朕虽爱才,却也最恨结党营私之人。”
刘绰眼神坚定,“无人指使。臣只是见不得忠良之后有此遭遇,更见不得宵小之人逍遥法外。”
“这话不老实!”
刘绰小脸微微一红,笑着道:“也有那么一点私心。臣想为去年无辜被刺杀的自己和家人出口恶气。”
李适脸色虽稍微缓和了一点,还是接着问道:“你是见窦文场已经死了,就敢重翻旧案了?刘绰,你在洛阳都亭驿被刺杀的事,若非窦卿替你说话,朕是不会下旨申斥李锜的。他人都死了,你还要拆他的宅子。此番作为,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宅子窦文场去住过么?就是真住过,又住了几回?我也没说要拆他的宅子啊!
刘绰知道李适跟窦文场之间的交情。窦文场是他极为信重之人,他见不得有人在窦文场死后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清算。这也是为什么新上任的骠骑大将军杨志廉一直老老实实,不打击异己的原因。
她老实道:“陛下,若窦大将军还活着,臣也不会求到陛下这里来。臣会直接告诉窦大将军,赵侍郎为了讨好他,打着他的名义,做了多少恶事。窦大将军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却无缘无故被百姓一道记恨上了。臣此番重查旧案,不是要恩将仇报,而是要为窦大将军洗脱污名。宅子虽是送给他的,可罗织罪名、巧取豪夺的是赵侍郎。窦大将军这是平白被赵侍郎泼了一盆脏水啊!”
“你言之凿凿,可有何凭据?”李适的语气已经很是平和了。
“陛下,不查自然没有凭据。”
“赵翰文乃是户部侍郎,朕是不会为了个微不足道的贱籍女子,就兴师动众责令三司会审的。你身为内文学馆学士,没有稽查办案之权,想怎么查?小心公道不得,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辜负的,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刘绰再拜道:“微臣不敢欺君。臣已经编了两首童谣在城中传唱。不出半月,必引得民情汹涌,这案子就不是微不足道的小案子了!”
李适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好个刘绰,真是大胆!你就不怕朕追究你个诽谤朝臣之罪,杀了你?”
刘绰看着皇帝的眼睛,沉着道:“陛下慧眼如炬,臣自然不敢有丝毫欺瞒。公道自在人心,是不是诽谤,待真相大白之时,自然会有定论。”
“念来听听。”
“啊,陛下,您说什么?”
“你写的那两首童谣,念来听听!”
刘绰清了清嗓子,念道:“冯家儿,玉门关。战鼓擂,血未干。安史乱,显忠肝。河北道,抗契丹。河西人,无处还。宅院赏,功名传。赵贼狠,夺家园。阿耶去,西川边。阿娘泣,贱籍沦。忠魂泪,洒长安·····”
李适笑了起来,“这童谣写得不错。不过,仅凭两首童谣,恐怕还难以成事。”
刘绰胸有成竹地说:“陛下明鉴,童谣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臣会收集更多的证据,揭露赵翰文的罪行。还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
“刘卿身为女子,却有如此勇气和魄力,实乃难得。”李适沉思片刻道,“也罢,朕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一个月后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此事就此作罢。”
“多谢陛下!”刘绰磕头谢恩。“对了陛下,微臣此来,还有一事!”
“你送进宫来两大车西瓜的事?”李适笑着指了指桌上道,“你人缘好,有人怕你在内殿出事,已经将瓜切好送了过来。”
“不是,臣是想问,您想不想到臣在东城外的庄子上看看?这些西瓜就套种在棉花田里,新摘的西瓜,放在刚提上来的井水里一浸,最是好吃!”
李适笑了起来,“朕也想出宫散心,可你知道朕若出行,身边要跟着多少人么?为了看你那庄子,又有多少农田会被神策军踩踏?朕知道你的衷心,瓜田就不去看了。你原是东宫女官,这西瓜太子那里可曾派人送去?”
“臣不敢忘。今日下课后,会亲自带人送去。陛下,您既不便去,臣可否带世子殿下去游玩一番?”
李适对自己这个皇长曾孙十分了解,笑着道:“嗯,宁儿若见了你这瓜,定会吵着要去瞧瞧。刘绰,你从一开始,就是想着带世子出十六王院散心吧?朕差点让你骗了,你如此聪明,又岂会不知朕这身份是不便轻易出宫的。”
刘绰不好意思道:“陛下,臣没有···世子殿下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十六王院,带的人也不会少。臣····带他出去玩,也是要····担责任的····”
李适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接传到了殿外。
杨内官心道:刘学士真是好本事!回回面圣,都能让圣人开怀大笑!公主殿下可是刚告完她的黑状啊!
外头的闻喜县主听到笑声,刚想往内殿走,“那个刘绰给舅舅下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
晋阳公主拉住裴瑾道:“走吧!你是县主,别落了身份!时日还长,她不是还没嫁进赵郡李氏么?”
待刘绰离开后,李适招来身旁的内侍杨志廉,吩咐道,“派人暗中保护,莫要让世子受伤!”
杨志廉道:“奴婢明白,挑的定然都是好手,绝不会让世子有半分闪失。”
李适道:“还有刘绰!她要动的是户部侍郎,下克上,弱对强,胜算不大却勇往直前,换作是你,你敢么?”
杨志廉躬身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奴年轻时可没刘学士这份魄力。也已经有许多年没遇见过如此干净的人了。不过,有圣人您给她撑腰,刘学士这胜算也便有了。”
李适望向窗外,幽幽道:“赤子之心最为难得。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辜负的,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她这句话说得好。”
回到内文学馆的刘绰,心中却仍是有些遗憾。长安八水几近断流,今年旱情的严重程度,她深有感触。到了年底,关中饥荒必定严重。若是能让李适亲眼看到沿途庄稼的长势,说不得,能下旨减免关中百姓的税赋。
世子从小没出过十六王院,有机会见识一番外面的天地虽好。等他体会到庄稼不好会对百姓造成什么影响,怕是还要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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