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日光韵

　　

<p>九月二十三日，秋分。</p>

<p>庆州还停留在盛夏时光，太阳明亮耀眼，毫不费力地穿过稀薄的树荫，把落地玻璃窗烘到微微发烫。</p>

<p>卢含章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裙，浓眉杏眼、樱唇粉颊，亚麻色的齐肩长发被阳光映照得半透明，整个人都似裹在一层柔软氤氲的光晕中。</p>

<p>她坐在咖啡馆临窗的长条桌边，微微低着头，右手的铅笔在手账本上勾勒着窗外大树的轮廓。</p>

<p>何莞尔坐在她身侧，呆呆地看她寥寥几笔勾完线图，又看着她抬手悬在装满彩铅的笔帘上，视线在蓝与绿之间游移不定。</p>

<p>何莞尔怔了怔。</p>

<p>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含章怎么都没和她说起过？</p>

<p>这念头一起，她心口就似被埋下了一根针，一呼一吸都是疼。</p>

<p>何莞尔低头啜了口微苦的咖啡，尽量装出平淡的语气，指着绿色那边，说道：“这里。”</p>

<p>对面的人抬头一笑，唇边的梨涡甜得恰到好处，右手抽出一支橄榄绿的彩铅，在纸上晕染出一片细腻柔软的树荫。</p>

<p>何莞尔的视线悄悄上移，停在她的侧脸上。</p>

<p>记忆翻涌，往事历历在目，她忽然间鼻尖开始发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p>

<p>从一米多的高凳蹦下去，何莞尔头也不敢回：“我去趟洗手间。”</p>

<p>咖啡馆的卫生间算不上脏，但空气难免污浊，还隐隐带点廉价香薰的气味，闻久了让人心口发闷，何莞尔却浑然不觉。</p>

<p>她在镜子前站了几分钟，好容易收拾好发红的眼眶，握着拳头打气:“医学发展一日千里，能治好的，一定没问题，只要有未来，就会有希望。”</p>

<p>十年间，这句话何莞尔不知道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但目前看来还是能够奏效的——至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的坏情绪一扫而空，远远望着窗边卢含章娇小的背影，抿唇一笑，甚至有了恶作剧的念头。</p>

<p>她绕过眼前的若干张圆桌，蹑手蹑脚走到卢含章背后，正准备拿沾了清水的手捂上她的脸，忽然身后有尖利的女人声音响起。</p>

<p>“我们维特币不对外发售，要买得入会，入会有几个级别，最低不到一千，你只用交五万就是大亨级，然后每个月可以享受10%的利润，每天都能看到账户里的钱在涨……”</p>

<p>维特币？</p>

<p>这三个字让何莞尔瞬转头，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p>

<p>那四十来岁的女人面如满月，嘴唇鲜红，两颊上圆圆的粉色腮红，一张脸神似刚扎好用来陪葬的纸人，又诡异又滑稽。</p>

<p>女人对面是个年轻的男人，头发很短坐姿笔挺，侧脸有明显的深浅肤色分界线，像是帽檐留下的痕迹。</p>

<p>“账户的钱你可以赎回，光是利润就能一年回本，我已经赚了好多，看你有眼光才给你推荐……”</p>

<p>女人说得眉飞色舞，表情更加夸张。</p>

<p>何莞尔听得眉头紧皱。</p>

<p>维特币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才有新闻曝光这玩意儿骗光别人上百万的国家赔偿款，怎么还有人顶风作案？</p>

<p>她下意识想上前去揭穿骗子，然而马上想起卢含章还在这里，于是忙捏住手心告诫自己：“算了算了，不要多管闲事。”</p>

<p>被“闲事”一打岔，恶作剧的念头已荡然无存。她一声不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咖啡小口啜着，试图把注意力拉回到看卢含章画画上。</p>

<p>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耳朵却是关不上的。</p>

<p>背后女人的话源源不断地飘进何莞尔的耳里：“……我们维特币不仅有静态投资，还可以动态投资。今年我光直推奖、代数奖已经领了十几万。”</p>

<p>何莞尔心里一阵烦躁，什么直推奖、代数奖，不过就是发展下线的提成而已，类似传销的模式，只不过换了张皮而已。</p>

<p>她冷哼一声，忍不住捶了下桌子，卢含章听到动静抬头，刚好看到她眉头紧皱咬着牙关，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p>

<p>她忙拿手在何莞尔眼前晃晃：“怎么了？”</p>

<p>何莞尔一点反应都没，注意力依旧在背后那女人的喋喋不休上。</p>

<p>那胖女人为了蛊惑别人“投资”，生拉硬拽了一大堆金融术语，牛头不对马嘴，大概的意思无非是不管投入多少都一年时间回本。</p>

<p>只是这世界上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p>

<p>你贪图的是利润，庄家看中的是你的本金，即使能按期收到前几笔利息，那也只是引诱你继续跳下去的香饵。</p>

<p>这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庞氏骗局，偏偏不停地有人上当。</p>

<p>她一颗心越悬越高，生怕背后的男人一时脑热被蛊惑了去，好容易听到那年轻男人犹疑地问了句：“真没风险吗？”</p>

<p>何莞尔精神一振——鉴于维特币刚刚坑了人，百度上一搜就是几十条负面新闻，应该不会有人被轻易骗到。</p>

<p>然而那胖女人还在信誓旦旦地鼓吹：“当然没风险！你要有什么不懂，今晚和我一起去听一次课，国内有名的经济学专家专门讲解。”</p>

<p>年轻男人没有马上说话，何莞尔屏息以待他的回答，忽然察觉到手背上一疼。</p>

<p>接着，耳边响起卢含章的声音:“何莞尔！回魂了！我问你话呢！”</p>

<p>何莞尔被吓了跳，转过头发现卢含章正冲她眨着眼。</p>

<p>“什么？”她还有些发蒙，“你问我什么？”</p>

<p>“我问你，柯医生最近怎么样？”卢含章一边拿着长尾勺搅动着冷萃浮乐朵，一边问着。</p>

<p>“什么怎么样？”何莞尔诧异地问，“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样？”</p>

<p>“看你这三魂没了两魄的模样！”卢含章眼尾含笑，慢悠悠地说，“我可知道沪市知名诊所高价请他，他说放不下这边的病人拒绝了。你猜，这个病人是不是你？”</p>

<p>她刚才静如潭水的眸子无比生动起来，眼角斜斜的像只小狐狸，说不出的灵动慧黠。</p>

<p>何莞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p>

<p>自从四年前卢含章给何莞尔介绍了柯知方，她每半个月就会去他诊所一趟。</p>

<p>柯医生很好，专业、温和、儒雅，也绝不多话。</p>

<p>难得有人能给她这样安全可靠又轻松的感觉，也难得有人能让她安心说出自己的秘密，因此就算不间断的心理咨询没什么进展，就算治疗费用不菲，但何莞尔还是坚持着至少半个月去一趟的频率。</p>

<p>有时候她甚至没把心理咨询当治疗了，权当认识四年的老友闲聊，排解压力，也让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无依。</p>

<p>只是最近半年，有些什么何莞尔害怕和排斥的事，正在悄然发生。</p>

<p>比如每次的咨询，柯知方总会为她准备一些很合她胃口的饮品和小点心，或者咨询后体贴地送她回家。</p>

<p>何莞尔一开始也觉得这些事情很平常，直到某一天从护士口里得知，好几次柯医生说顺路且自己也已下班正好送何莞尔回家的时候，其实一小时后又回到诊所坐诊的事。</p>

<p>何莞尔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但现在一向不会乱说话的卢含章都开始调侃起她和柯医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p>

<p>如果柯知方真的起了那样的念头，那她又该去哪里找一个和他一样沉稳可靠的医生呢？</p>

<p>想到这些事，何莞尔心里一阵烦乱。</p>

<p>她下意识地想把自己撇清，语速极快地回答：“我就是个普通病人而已，他去不去沪市和我一点关系都没，你可别瞎猜。”</p>

<p>然而刚说完，她马上惊觉自己说了个不该说的字。</p>

<p>卢含章淡然地忽略那个“瞎”字，轻声笑着说：“普通到，他能专门为你去一趟美国？”</p>

<p>一语中的，正好击中何莞尔最为心虚的部分，于是她再不敢接话，只好低着头假装喝咖啡，试图混过去。</p>

<p>卢含章却不肯放过她，声音更加促狭起来：“我知道你心虚了。”</p>

<p>有一丝丝热从耳后朝着前脸蹿，何莞尔不敢抬头。她强装镇定想要插科打诨把这话题岔开，还没想好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瞟到眼前玻璃上一抹粉红色的倒影。</p>

<p>她惊愕地一回头，看到整整齐齐的五叠百元钞票摞在身后的桌面上，胖女人喜笑颜开地伸出肥白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些钱。</p>

<p>卢含章品了口咖啡与香草冰激凌交缠的苦与甜，好整以暇地等着何莞尔的下一句话，却惊觉身边有一阵风掠过，身后响起女人的尖叫声。</p>

<p>她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一转头，果然看见几米之外何莞尔箍着个胖女人的手腕，眼里是压不住的怒火。</p>

<p>卢含章忍不住扶额，颇有些无奈:“这暴脾气，又来了！”</p>

<p>被何莞尔箍住手腕的女人尖叫过后开始质问：“你干什么？抢钱吗？”</p>

<p>尖利的声音一下子引发骚动，咖啡厅里穿着绿围裙黑围裙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其他的客人停止交谈，视线集中到他们这桌。</p>

<p>眼看着有人似乎冲着自己的钱过来，年轻男人下意识地站起来，却被何莞尔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将他轻轻他推回了座位。</p>

<p>男人愣了愣，弓着背手扶在桌沿上想要再度起身，然而随着视线落在眼前一张明艳的脸上，他有一瞬的失神。</p>

<p>眼前的女孩身材窈窕高挑，眉眼深邃精致，眼角微翘带点粉晕，唇瓣的轮廓深刻曼妙。皮肤光洁如玉，右眼角下方却有小小的一颗泪痣。</p>

<p>她一头的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简单的发型和硬朗的白衣黑裤，也掩不住的娇艳明媚。</p>

<p>似乎从没在大街上见过如此惊艳的一张脸，男人甚至想到了在年历画里看过的毫无瑕疵的美人。</p>

<p>他紧绷着的肩膀松了松，警惕的神色不再，心里开始琢磨起来——这样出众的美女，应该不至于当街抢劫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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