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六 故人入梦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千灯节，桂花城人烟埠盛，灯火辉煌。

  竹青在路边小贩那里，随手买下两个面具。她来到白锦身边，笑嘻嘻问道：“姐姐，快看！姐姐选哪个？”她左右手各拿一个面具，然后藏在身后，让白锦选一个戴。白锦轻声一笑，指了指左边，她便把蜻蜓面具递给了白锦，自己则戴上了乌龟面具。

  竹青提着莲花灯笼蹦蹦跳跳地向前走，步伐轻快，心情愉悦。白锦满眼温柔地看着她，侧过身时突然发现路边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白锦叫住了竹青，又去对面点心铺买了几盒桂花糕，轻轻放在了老人旁边。她刚想离开时，却被老人开口叫住。

  竹青有些好奇地问道：“老人家，您是觉得点心不合口吗？那边还有糖酥饼，您想吃吗？我去帮您买！”话音刚落，竹青便冲到了卖糖酥饼那里。

  竹青拿着糖酥饼，递给老人，老人看了眼，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糖酥饼放在了装有桂花糕的盒子上面。

  竹青见老人不吃她们买的糕点，于是很是不解地问道：“老人家，是这些吃的都不合您的口味吗？您还想吃什么？我可以去买！”

  老人拉住了竹青，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相逢便是缘，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只有你们惦记我这个老婆子。我虽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相面还算能拿的出手。”

  白锦先是摆摆手，又拽了拽蹲在地上的竹青，想要一同离开。但竹青对相面十分感兴趣，不肯站起来。万般无奈之下，白锦只好温声说道：“那麻烦您了！”

  老人先是拉着竹青的手看了半天，又仔细端详竹青的五官，随后赞叹道：“贵不可言，贵不可言，贵不可言。你啊，有命有运，但也不要因此而沾沾自喜，该努力时还是要拼尽全力，切不可轻心大意。”

  竹青听到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连忙问道：“老人家，除了克己慎独，那我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老人见这小丫头这么不经夸，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你呀，聪明伶俐，定能心想事成。不过呢，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你也会有缺点弱点。但你命中自带贵人相助，自会逢凶化吉。”

  竹青锲而不舍地继续问道：“老人家，借您吉言！还请您行行好，帮忙看看我姐姐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好吗？”

  老人慢慢抬起头，将目光转向白锦，仔细端详半天，摇了摇头，又长吁一口气。此时忽然一阵阴风吹来，竹青放在地上的灯笼忽地一下被吹灭了，待她俩睁开眼时，发现坐在地上的老人早已消失不见。

  老人只拿了糖酥饼，白锦买的桂花糕，一盒都没动。

  竹青随手一挥，莲花灯又亮了起来，她蹲在老人消失的地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于是开口说道：“姐姐，也许老人家是神仙下凡，既然她不喜欢吃桂花糕，那我们分食，省的浪费。”说罢，她便打开了一盒桂花糕，却发现里面藏着一张纸条。她将纸条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却发现这上面空空如也。

  白锦也凑了过来，在竹青将纸条递给她的那一刻，纸条上冒着金光，只见上面写着：“清风明月长相见，蒹葭白露碾作尘。天上人间有时尽，游园旧梦泪湿巾。”

  竹青眉头紧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东西不吉利，便从白锦手里一把夺过，刚想将这纸条撕了，却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纸条，忽然消失不见了。

  竹青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白锦的手。白锦心中亦是惴惴不安，但还是故作淡定地笑了笑：“无妨，也许只是个恶作剧罢了。我们继续逛吧，逛累了就回去。”

  竹青提着的一颗心，并没有因为白锦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放了下来，反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姐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后行善救人，我们必须慎重抉择。凡人分善恶，并不都是可怜无辜的。救助恶人，相当于为虎作伥，必遭天谴。”

  白锦轻轻拍了下竹青的脑袋：“快吃吧，桂花糕还有这么多，今晚你要吃完，不许浪费。”她便拿起一块桂花糕，喂给竹青吃。竹青见自己和姐姐又因为对待凡人的问题产生了分歧，为了不惹白锦生气，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见气氛有点微妙，竹青转了转眼珠，有些讨好地说道：“姐姐，桂花河畔今晚会放烟花，届时城内无数人都会前去观赏。我们也去凑热闹好不好？”见白锦点了点头，竹青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先是跳了起来，然后便拉着白锦的手向桂花河方向直奔过去。

  酒楼之上，竹青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很是兴奋地说道：“姐姐，这里是观赏烟花最好的位置，我们只需要站在这里，便可以看到东风夜放花千树。咦，怎么有说书先生？我们去听听他这次讲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这说书先生讲的正是桂花仙子和痴情公子明跃的凄美爱情，讲到最后时，众人皆是掩面叹息。白锦也是心痛难忍，她最见不得有情人爱而不得，最后不得不劳燕分飞。

  竹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说书先生满脸不悦地盯着她，怒声呵斥：“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如此冷血无情？”

  竹青向前走了几步，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觉得桂花仙子好傻，也许这个故事，只是无聊的书生幻想出来的，然后以讹传讹。兰跃不仅得到了美人，还有功名利禄加身，最后又拥有好名声以及长命百岁。真是长得丑却想的美，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桂花仙子是仙人之躯，若她脑袋空空，只沉迷于儿女私情，又怎么对得起上天赋予她的神圣职责？无论是大罗神仙还是普通百姓，都应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说书先生见她还在那里大放厥词，便气不打一处来，眼睛瞪得极大，脖子涨得发红，怒不可遏，不禁骂道：“简直是危言耸听，一派胡言！”

  白锦见此情形，连忙解释道：“先生莫生气！舍妹年纪尚小，不懂情爱，还请您见谅！”白锦向他深深作揖，便拉着还想继续辩论的竹青，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竹青不满地嘟着嘴，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

  这时店小二突然拦住了她们：“两位姑娘请留步！”

  竹青语气极为冷淡地问道：“你是想替那个说书先生抱不平吗？”

  店小二连忙作揖：“姑娘，是天字一号雅间那边有位客人想邀请您过去一聚，他听到了您刚刚说的话，便觉得知己难得，想与您把酒言欢，共度佳节。”

  竹青听到有人赞同自己的观点，态度立马发生了变化，连忙让店小二为自己带路。

  雅间外站着六个习武之人，里面有侍女四人，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见竹青和白锦走了进来，便起身相迎。

  竹青看了下眼前之人的耳朵，笑着说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想不到今日，还能碰到知己。”

  年轻男子是个人精，在竹青看向自己耳朵时，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藏不住了，于是很是恭敬地说道：“两位请坐，这里是极佳观景位，让我们一同领略桂花城风采。”

  竹青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叫竹青，这是我姐姐白锦，你叫什么名字？世人皆浑浑噩噩，连这种臆想出来的故事都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泣涕涟涟，实在是荒谬可笑。”

  “在下陈亭，今日能与两位姑娘共饮，实在是荣幸至极。奈何来时太过匆忙，未能备齐杜康，眼下只能以茶代酒，还请两位姑娘见谅。”

  竹青知道这只是陈亭说的客套话罢了，要是真想喝酒，还需要大费周章从家里带吗？根本不用，因为酒楼里有的是各种美酒。凡间女子不似她们这般无拘无束，即使陈亭女扮男装，门内门外有侍卫侍女，但还是需要保持清醒和谨慎。

  白锦见陈亭言行举止皆大方得体，不由感叹道：“亭亭净植，好名字。”

  竹青连忙问道：“对了，你怎么看待桂花仙子和凡人相爱这个故事？”

  白锦见竹青还对这个故事紧抓不放，便叹了口气：“竹青，人各有志，岂能强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男欢女爱，皆是你情我愿，不求回报。情出自愿，就应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依我看，兰跃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他肩上背负太多的责任，所以并不能肆意妄为罢了。人有时候，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竹青嘟着嘴，原想息事宁人，但还是气不过地说道：“姐姐，我只是不喜欢这种俗套的爱情故事。他们有什么魅力？为什么总是幻想富家千金、名门女将、地狱女鬼、山间女妖、天上女仙都会对他们一见钟情？且这些口口相传的爱情故事中，女子像那美丽的饰品物件，只能用来点缀男子的人生。若爱情当真如此迷人美好，那为什么没有男神仙下凡与凡间女子相爱呢？为什么没有男神仙愿意为了所谓的爱情而舍弃千年修为呢？为什么没有男神仙愿意为了成就女子一番事业而甘心在背后洗手作羹汤呢？为什么没有男神仙愿意这么无私奉献呢？”

  白锦揉了揉眉心：“竹青，女子甘心奉献，最后换来男子的封妻荫子，这有什么不对吗？安心在后宅做贤内助，既能辅佐自己的丈夫扶摇直上，又能维护夫君的脸面尊严，一举两得，没什么不好的。陈公子，您觉得呢？”

  陈亭抿了口茶水，冁然而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芸芸众生各抒己见。于我而言，情爱可以有，但不可能凌驾于生命之上。桂花仙子和明跃公子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已经无从探究。但倘若有人大肆宣扬这个不知真假的爱情故事，用来赞叹女子的无私奉献，以及男子的身不由己，那定是别有用心。”

  白锦深深叹了口气，为了不再谈论这件事，便开始转移话题：“今年的千灯节，与以往相比，似乎是格外的热闹。是洛城的贵人来这里观赏游玩吗？”

  竹青也感知到了白锦的不开心，即使陈亭也觉得那个故事是穷书生胡编乱造的，但白锦还是觉得这是真的。白锦与她，即使在一起修行千年，但每当提到情爱这个话题，总是会不欢而散。

  竹青也不想继续争执下去了，便附和道：“对呀，今年的千灯节，真的是热闹非凡。”

  陈亭望向窗外，笑着解释道：“宁王殿下奉旨南巡，今日应该到桂花城了。”

  竹青不太了解姜国皇室，有些迷茫地问道：“宁王殿下？是皇后亲生的吗？”

  “皇后娘娘只育有一子，便是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是皇上第四子，生母是贵妃胡氏。宁王殿下素来洁身自好，心系天下，至今尚未婚配。”

  竹青向下望去，发现有几个道士朝这边直奔而来，她不想在这么美好的一天惹是生非，连忙说道：“我们今日还有急事要处理，有缘再会！”说罢，便拉着白锦离开了这里。

  陈亭从不强人所难，也不刨根问底，而是风度十足地摆摆手：“知己难得，知音难求，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缘再会！”

  丫鬟见这两个陌生人已经走远了，便开口说道：“小姐，宁王殿下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

  陈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骑虎难下，不见一面倒是成了千古罪人。陈家收了他那么多的好处，怎么可能舍弃这个乘龙快婿？回去吧，嫁给他也好，至少他位高权重，比落魄书生好太多。”

  “……”

  很多年以后，竹青还记得那个坐在街边的老人，也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点点滴滴。

  一语成谶，阴阳两隔。

  她还活着，还能继续求仙问道，但那时陪在自己身边的白锦，已经身死魂消。

  青云阁内，竹青推开了窗户，发现冬天到了，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迎风起舞。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像是给世间万物披上了一件洁白的纱裙。

  竹青将手伸到窗外，一片雪花落在了掌心里，还没等她拾起，便融化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手，摸了下脸，发现自己已然是泪流满面。

  天地再大，也没了白锦的身影。

  人间再好，也没了故人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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