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由(2)
我们上了一辆等候着的小面包车,金毛鼠坐到副驾驶座上。车厢里的窗户全蒙上了化纤帘子,胖子是司机,右边耳朵上挂了个耳环。我想起来曾经听人说,同性恋者的一个标志之一,就是带单边耳饰。他是不是人们说的那种同性恋男人?
但胖子的身上,已经散出一股粗野的动物一般的气息,和金毛鼠的狐臊味比较接近。
我想起来了,胖子的气味,是春天身上滚满了泥浆和粪便的水牛的那种潮烘烘的气味。
车里已经有几个孩子了,他们肤色黝黑,个头比我大些,目光有了一些接近成年人的那种坚硬。
“嘿!”我说。
没人理我。他们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还不如说是压抑和恐惧。
我正纳闷着,有一个黑皮肤的光头小孩扭头悄悄对我笑一下,接着又唯恐被发现,迅速转过头去,陷落到他隐秘的恐惧之中,脖子僵硬地望前方。
“哥们儿,去哪里啊?”我问他。
他不看我,摇头,不吱声。
金毛鼠回过身,向我甩来一巴掌:“不说话会憋死了你?不许东问西问!”
我的一边脸颊立刻变得热辣辣、硬梆梆的,没有了感觉。
我搓揉着发木的脸,伸长脖子,凑近司机右上方的小镜子看。脸还算正常,四根指头印红红的,鼓起来了。我虽然没有学会狸猫的易容术,大概整夜做梦也让我消耗得挺厉害的,镜子里我的眼圈黑黑,像原形毕露前的狸猫。
胖子司机也从镜子里看我,也想教训我几句的样子。我装着没事地把脖子缩回来。
原来这个镜子是为了监视车厢里的人用的。
面包车上了内环线,在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一样的房子当中滑翔起来,那些房子全都唏哩哗啦地向后退走。这给我带来一种眩晕的感觉。
不久,前方出现塞车——多半是发生追尾事故。一路上的车都在减速,慢了下来,最后只好停下,等待。
从车窗帘子的缝隙望出去,旁边一个个居民的窗户近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拉开。我想将窗帘再拉开些,金毛鼠怒不可遏,挥拳劈来,我躲过了。
胖子按下了所有车门的保险栓。
我感到,我离自由,就是这一窗之隔了……我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和恐慌。
面包车离开内环线后,车窗外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彷佛是往异国他乡飞奔去。远处的河流、别墅、建设中的高塔,很快地移动过去,又一群别墅出现在眼前。
我看见了珠江!
那就是珠江了!在地图上,它的条条支流汇聚一起,就像老榕树起伏伸展的根系。没想到,它那么近,那么安静,你甚至会觉得它只是在发光,在轻轻地呼吸。江水像镜子一样明亮,江面中间被太阳照出一条光带,很灿烂,从眼前一直铺展到江尽头,你盯着看,会觉得它一直跟着你,好像晚上月亮总是跟着人一样。
江边停靠着一艘艘船,高高桅杆上,垂挂着橙色的钩子。它们一艘挨着一艘,好像是刚造出来的,还得晒晒太阳,让它们的骨头更硬朗些;又像一群搬运工,等大船载货来。
珠江,它多安静,多么近,又多么远啊。它当然不知道有个孩子一直想看它,眼下就在它身边,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不是身边的一胖一瘦两个坏蛋,他简直就要欢呼,要像鸟一样飞翔起来,像鹿一样奔跑起来。他曾经想跟着它走,一直往南。可他身不由己,如今他已经来到它身边了,却只能远远地看看。他失去了自由,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不知道车上的两个男人是不是要害死自己,害死旁边默不作声的外省孩子。
几个外省孩子,长得很结实,说不定还会点少林武功。可一看眼睛就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迷茫。
32
小面包车在一个工业区附近停住后,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过来拉开车门。他的皮肤很黑,T恤前面印了一头大象。
金毛鼠跳下车,和他嘀咕嘀咕,接过他给的烟,又点上火。
黑T恤转身回到车上来,挑了三个个头大的孩子,掏出一卷纸给他们一一按手印,带他们走。
车里就剩下我和光头孩子。
“司机哥哥,”我讨好地叫,“他带他们去工作吗?”
“当然!”胖子说,“他们就在这家厂上班。”
光头孩子很羡慕:“为什么不要俺呀?司机哥哥,求求你让他们也带俺去吧!”
“要太多小孩子是不行的,查出来不行!”
光头孩子很失望。我说:“你别难过了,做童工是不允许的。”
“俺只比他们小一岁,俺十四了!”
“你是哪里的?”
“俺驻马店的!”
胖子司机回过头来瞪住我:“就你话多,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过,很快又有一个长小胡子的男人,来把光头孩子领走了。
金毛鼠把车厢门锁好,坐回他的位置上。
胖子问:“怎么办?”
他指的是我。
“太小了,瘦巴巴的,混不进去。工头不是我们的人,说不要就不要。”
胖子很不高兴:“这一趟根本就没钱赚!”
金毛鼠没精打采:“去莞城和黑仔结算一下吧!”
“先到镇上吃点东西,我人肥,不经饿。”
镇上有很多老榕树。
榕树的气根,密密地在空中飘浮。它们像是树的胡子,垂挂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头上。它们可不是无用的东西,它们会呼吸,从空气中吸收营养,然后一直长,一直长,长到地里去,就扎下根来,变成树的一条根、一条腿,再长长,又变成一棵榕树……小时候听爷爷说,云南有个地方,独树成林,本来是一棵榕树,结果长成了一座树林。
我喜欢这样的奇迹。如果我能够好好的活着,周游世界,寻找这样的奇迹,将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事情。
榕树的树叶油绿、厚实,叫我想起家乡的冬青树,还有腊月里的山茶花。冬天,寂寞的夜晚,我们采来冬青树或山茶花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扔进炉火里,开始许一个来年的心愿。如果树叶不怎么炸,只是慢慢烧出青烟,说明你的心不诚,得继续许愿,把树叶扔到煤炭烧得最红的地方。当树叶爆炸的声音很脆,发出的香气很浓时,说明你许的这个愿望,很快就能够实现了。
面包车在离一家茶餐厅不远的地方靠路边停下,车窗外就是一棵老榕树。
金毛鼠说:“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啦。”
他们下车后,胖子说:“他咋办,是不是打包点东西给他?别饿死了,晦气。”
“不用,这小子皮实得很,我曾经往死里揍他,又饿过他两天,结果,给半个馒头又活了,生龙活虎的。”
等他们进了茶餐厅,我立刻行动起来,逐个试那些车门,都锁死了。我又去推后车门,也锁得很好。一只破纸箱里有半支矿泉水,我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全倒进喉咙里,它立即给我全身带来清凉的感觉。
干渴得到满足后,我愣了不到一分钟,就兴奋得差点大叫起来:车后面的窗户不是锁的,而只是在里面扣住了。我扳开它,向外面观察观察。
除了茶餐厅外,附近还有一个大超市,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密。一个治安岗亭,很安静,里面有个警察,在看监视器。一家麦当劳,人头攒动,全是小孩子。还有一个洗车场,4个洗车工人戴着橙色的围裙,举着白毛巾,斜斜站成一排,殷勤地招呼来往车辆。
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之后,我开始使劲力气来推开窗户。橡胶都已经老化了,很难推开,我头上冒虚汗了。我歇一下,做深呼吸,甩甩用力后有些发抖的手臂,重新开始。
这次,很顺利,玻璃窗被我一点一点地推开了。不用推到底,只要够我的书包出去,我整个人就可以像穿山甲一样滑出去了。
治安岗亭里的警察终于转过脸来,捧起一个白色的快餐盒,开始吃他的午饭。我轻飘飘地落地,稍稳住自己,立刻向大超市跑去,进去了,再回头,在入口处,我伸出半个脑袋。
金毛鼠和胖子从茶餐厅出来了。他们一个胖得像大麻袋,一个瘦得像站起来了的猴子,一前一后,走在街上,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不过,他们不是在演喜剧,瘦猴子当然是贼眉鼠眼的,大麻袋脖子不动,眼珠子左右转动,也十分警惕。
他们准备上车时,发现了洞开的窗户。金毛鼠伸头进去看一眼,对胖子摇头。胖子挥手指向超市。
我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但是,金毛鼠甩一下头,指相反的方向——麦当劳。
他们迅速向麦当劳跑去。
到麦当劳门口,他们没有进去。他们改变主意了。
大麻袋和瘦猴后退着,谨慎转身,小心地朝治安岗亭瞥一眼,快步往回走,并立刻上车。
不到一分钟,这两个混蛋,和那辆白色小车,在街头上消失了。
一阵风吹过,一张裹冰激凌的花纸,被拂到路边,卡在下水道的过滤网格上,摇动着。常常,在经过那种地方时,你会突然吞下一口恶浊的气息,难受得想吐都来不及。
我从那儿跳开了。
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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