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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义诊


隔了五日,桥映流虹,湖光映雪。

  安乐殿里的风雨终于是停了,庭芜闷了好些时日这才一瘸一拐出了内殿。他手上拿着糕点刚要跟姜藏月说些什么,一只鸟大大咧咧踩在了他肩膀上。

  庭芜不可思议扭头,然后试探着将糕点送上去......再然后鸟不客气吃了。

  “你们见过自来熟的鸟吗?它还吃糕点?”庭芜惊奇且咂咂嘴趁机想摸一把,结果这鸟吃完就飞了,半点儿不给脸面。

  他再一扭头,内殿里哪里还有姜月和满初的身影,只剩下随寒风摇曳的枯枝败叶,以及地上刚打扫过又结上的白霜。

  他一个人在廊檐底下站着,风一吹,一个激灵张口将西北风都喝饱了。

  “姜姑娘有没有说去哪儿?”庭芜忍不住扭头狐疑问门口的小太监。

  小太监放下手中活计陪着笑:“姜女使说是今日廷尉府在城郊孤山寺义诊,去瞧瞧热闹。”

  “还真要去?也不嫌难得跑非要去人挤人。”

  庭芜嘀嘀咕咕进屋了。

  *

  风雨初停,又逢十五孤山寺安大人府上安夫人带人义诊,说是医术高绝,自是去的流民百姓络绎不绝,往来熙攘,摊贩叫卖。

  汴京书籍记载‘城郊孤山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三逢八的日子都开放庙寺,供百姓交易,仅中庭两庑房就能容纳上万人。

  马车一路向孤山寺而行。

  待下马车时得见——

  孤山寺山门雄伟,梵宇幽静。棋布黄金,图似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花,钟楼鼎立,经阁巍峨。再往里走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更是称得上‘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更有人言:“技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

  听说孤山寺有庞大的寺庙产业,仅本部就有六十四院,还在寺庙周边与汴京内外经营着大量邸店、商肆、当铺与庄园,这些铺子和商店每每交易,数额庞大,得到的银钱便由官府与寺庙二分。

  闻说今朝恰开寺,羊裘狼帽趁时新。满初停下了给姜藏月说的话,这孤山寺水不是一般的深。

  甚至就连皇家寺院相国寺也是比不得的,这进了几重门,庭中设有彩幕、露屋、义铺,卖屏纬洗漱,马鞍弓箭,时果脯腊之类。

  姜藏月收回目光道:“去排队。”

  满初也看向廷尉府义诊那条长长的队伍:“好。”

  姜藏月今日着一席鹅黄夹绒裙衫,外罩云白雪兔毛披风,头上一只白玉朱钗坠着流苏,跟前又掩着幕笠,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

  自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小意,今日她也是慕名而来看病之人。

  庭芜只说廷尉府今日十五会在城郊孤山寺进行义诊,却未说来的人是谁,如今却是知道了,就算为敛财,来的人也只会是他夫人安氏。

  这是最好的机会。

  廷尉府如今机关重重,并不合适再强行硬闯。就算一个人能力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抵挡几十上百的高手,她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智者谋而后动。

  今日接近也并非要动手,而是要在安氏眼中留下印象。

  这是她走的第一步。

  是以她今日是家世富贵的大家闺秀,只因经年咳疾看遍汴京名医不见好,这才由贴身婢女带着来孤山寺碰碰运气。

  既然是权贵嫡女那就是不缺银钱的,至少对安氏来说这就是饵。满初在她身边小心扶着她,脸上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当真就如世家里的婢子能比得过小门小户的千金。

  “小姐,寺中风大可万不要解了披风。”她贴心为她将雪兔毛披风系紧了些。

  姜藏月柔弱咳了两声,笑着应声:“我身子还没不好到这种程度,你倒与母亲一般唠叨了。”

  “奴婢这也是未雨绸缪,可不能让小姐身子有个好歹。”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义诊的队伍依旧排得很长,安氏笑得一脸和善在大夫身边说着什么。

  义诊摊子左右两边也是做买卖的平人,卖的些大葫芦种开价不菲,为招揽客人身上还背了个大葫芦做宣传。因此就姜藏月和满初排队这会儿这方地界涌来的人更多了。

  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排在她前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皱眉嫌弃,又不动声色避开了些,小声嘀咕:“这咳得这么狠,该不会是肺痨吧?”

  排队的队伍在缓缓前进,不远处传来熊翻筋斗,驴舞柘枝的热闹之声。

  那男人又说了几句,满初眉毛一挑,气势先声夺人质问:“放肆!我家小姐如何也是你能指摘的?如此言行就不怕会为家中招来祸患!”

  满初在宫中这将近一年的耳濡目染,就算看都看会了宫里人是怎么仗势欺人的,是以学得活灵活现。

  男子神色变了变,思来想去到底觉得自己惹不起,这才闭上嘴。

  姜藏月又虚弱咳了两声,略微清寒的风将碎发吹拂脸上,身形削瘦,瞧着越发惹人怜爱。

  “姑娘。”

  身后有妇人唤她,见她一身极浅的鹅黄色夹金丝缠绣裙衫,可见是贵人,妇人忍不住问:“姑娘这咳疾瞧着有些严重啊?”

  满初立在姜藏月跟前忧心道:“我家小姐是身子虚弱了些,听闻孤山寺义诊的大夫医术极好,这才来试试。”

  姜藏月隔着幕笠宽和的笑:“自小身子如此,撞撞运气罢了。”

  “那姑娘将汴京的大夫都看完啦?”妇人好奇问了一嘴,姜藏月又咳了好几声:“出生就带的毛病,不过是家人还不死心,是以非要我来看看,说不准就能找到治病的转机。”

  前方排队的身影动得缓慢,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是以姜藏月也不介意和旁人打听些消息。

  有时候市井之中的消息却更真。

  “大娘可知道这孤山寺的大夫医术如何?”

  妇人微微得意:“姑娘问我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可是常来孤山寺。”

  姜藏月柔弱一笑:“此话怎讲?”

  妇人一边排队前进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这在孤山寺义诊的大夫听闻是权贵人家请来的,虽然说是为平人百姓义诊,可哪儿是真的义诊啊。”

  她说到这儿声音小了一些:“那还是要收银子的,比外头的大夫收得更高,多少都要扒掉你一层皮,你若是不情愿不来这儿看诊,那汴京的大夫往后你也看不着了。”

  “所以每月逢这个日子,来义诊的人可不就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吗?至于医术你多给了银子那自然是药到病除的。不过姑娘这病症花了银钱可也说不准了。”

  妇人说了这些就不再说了。

  满初看向姜藏月,嗓音压低:“看来庭小公子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么廷尉府这般敛财又是为了什么呢?照道理来说应该是不缺钱财的。”

  廷尉府在借着义诊敛财,还让平人百姓敢怒不敢言。

  姜藏月目光落在前方:“今日正好看诊。”

  “可至少还要等一个时辰。”

  姜藏月手搭在她手上,最前方安氏妇雍容华贵坐于一侧,鬓发如云,珠钗满头。

  “她身边有高手。”姜藏月开口:“不止一个。”

  暗处的气息藏得再好她也能感觉到不下十个,其中有弓箭手。

  执弓箭之人气息浑厚,就在西面五米高的位置盯着这处,不宜打草惊蛇。

  她对满初平静开口:“不等了。”

  姜藏月话落,整个人晃了晃柔柔倒了下来,鹅黄裙衫裙摆轻柔散开铺了一地,周围百姓连忙让开。

  满初焦急抱着她,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小姐!小姐......大夫呢?!”

  “这姑娘怎么晕倒了?”排队有热心肠的人连忙凑过来,蹙眉道:“快快快!快扶到前面让大夫看看啊!”

  “你这不是坑人吗?”

  妇人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谁不知道前面的大夫是干什么的啊?这小姑娘之前说了是娘胎里带来的病,那前面的人要价狠着呢!不如换一家......”

  “多谢大娘好意,可小姐等不得。”

  姜藏月闭着眼眸听着周围嘈杂的交谈声,可见廷尉府义诊这事儿多少引得不满。

  满初将她搀扶着往前,还道:“各位让一让,我家小姐晕过去了!”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这里排队等候,问到想问的,自然是快刀斩乱麻。

  姜藏月拍拍满初的手,虚弱道:“莫要占了旁人的位置,我可以再等等。”

  排队的人都一脸怜悯的看着她,反而都让出了位置。

  满初微微红着眼眶:“小姐,您这病症每每发作起来,您总是不说,奴婢又岂非不知道小姐心里难受。”

  “若是寻常自然可以让,可小姐身子太弱可等不起!”

  姜藏月咳了咳:“别说了。”

  “小姐。”满初贴心扶着她,很是着急吐出一连串的话:“就是奴婢不说,今日若您在孤山寺出了什么事儿,回去以后夫人还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姜藏月脸色泛白喘了喘。

  在队伍的热心谦让下,她排在了队伍的第二个,第一个人尚还在看诊,待结束时满脸畏惧交出了五十两银子。

  满初不等她说话,将她小心翼翼扶着再在看诊木桌前坐下,对着白发白须的大夫嚷道:“大夫,我家小姐方才险些晕过去,是娘胎里带来的咳疾,您瞧瞧?”

  接着大夫像模像样开始把脉,伴随着人群中低声议论,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又让她换了左手把脉。

  像是不确定什么。

  姜藏月指尖微动。

  寻常大夫看诊都是望闻问切,医术高深者可看疑难杂症,廷尉府请来的人不过也只能看一些小病小症。

  姜藏月改变了自己的脉象。

  到了她这样内力高深的地步,自然改变脉象轻而易举。

  白发白须医者眉头紧皱,那张瘸了腿的桌子微晃一二:“这......”

  这病症着实奇怪,虽然虚弱但总有一线生机,偏想要救治却并未有药方。

  斜风细雨不知何时落下,雨丝如银飘在幽冷山寺间,烟雨如幕,万人喧嚣的山寺跟前,身着鹅黄裙衫的少女恍若谪仙,看起来削瘦脆弱又美得惊心动魄。

  雨声越发清晰,风声,嘈杂声,鸟雀鸣唤声一同入耳,姜藏月白皙手腕露出半截,有若凝脂白玉。

  细细密密的雨丝争先恐后落在少女云白雪兔毛的披风上。

  姜藏月隔着幕笠看向眼前大夫:“敢问——”

  “可还有得治?”

  少女声音虚弱而动人,像是玉软花柔的小娇娘伸出爪子挠了人,似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小姐平日可有干咳,痰中带血丝?”大夫把脉完毕,终于开始问她的病情。

  “有。”

  “可曾午睡后自觉手足心热,亦可曾有盗汗,舌苔薄白?”

  “自也是有。”

  姜藏月与大夫一问一答。

  “唉,小姐这病症非同寻常,若非是今日恰好到了孤山寺,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自然是有得治的,不过姑娘的病症严重,要用到的药材也非寻常之物,很是珍贵,这诊金价格......”大夫故作平静捋了捋白胡须摇头晃脑,还隐晦看了一眼端坐的安氏一眼。

  安氏远远看了一眼那方的鹅黄裙衫少女,这裙衫料子极好,云锦所制,金丝为绣,裙摆处绣了大片大片的白鹤。远远望去白鹤竟像是要跃然飞出般的栩栩如生。

  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孤山寺台阶之上不疾不徐出现另一道清风明月的身影。

  八角桐油伞遮住来人若隐若现的面庞,只能看清伞下那一身如雪白袍,冷香满衣,树梢摇曳,倥偬与青年擦肩而过。

  地面水洼涟漪缓缓荡开。

  彼时风雨驰骤,天色泛青,青年缓缓出声,其人月白风清,犹如一撇惊鸿。

  “义妹出门为何不唤我?”

  姜藏月闻言,眸子顿了顿。

  再抬眼看向来人。

  风雨间,青年迎面而来,那把八角桐油伞下的面容终于让人得以看清,含笑的眼眸仿若一池决胜烟柳的昳丽。

  眼尾袅雾氤氲,若枝月繁星。

  姜藏月眸光深了深。

  义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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