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雨伞

庚子八年的暮冬，下了京城一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大雨如黄豆泼洒，日夜不息，京歌两城瞬间成了泽国，京城的坊间巷陌，贵人们的豪华府邸，皇宫琉璃黄瓦，城中青石板路，皆被积水淹没。

道路泥泞不堪，车马难行，坊市之间，唯见雨雾蒙蒙，天地苍茫。外城洛阳的街道深处有顽皮小童不顾大人的反对，冒雨在水洼中欢腾跳跃，溅起满身泥浆，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却被风雨吞没，而在邻居的偏僻角落，一个贫苦士子瑟缩在漏雨的茅屋之下，满面愁苦，望着内城太平的方向，心中止不住为生计发愁，已经是第六次被拒之门外了，若是再见不到城中那位大人物，不知道等这大雨过后，是否还有残羹冷炙果腹，是否还有破瓦烂墙安身。

读书人倚靠在破旧的板门前，听着这噼里啪啦的雨水声出神，茅屋所在的位置目及所至隐隐可见被誉为“天子国门”的霄汉广场，听一同进京赶考的同窗好友提起，今年科举史无前例地提早到了在开春之前，便是在那座圣地举办，且有天下读书人的老师孔大家亲自督考，大学士何欢与礼部负责总揽一干事宜，只看真才实学，不论出身！可天下寒门子弟何止千万，京城的官帽子就这么多，且不说那何大学士标榜的“不看出身”有几分可信，光是寒门子弟的竞争就是一场不见血的战争，这不就他所知，那些个和他一样千里赴京赶考的穷酸同窗到这时节不也挖空心思想办法去投效京中那些个大族，以求庇护可以跻身那份“鲤鱼跃龙门”的名单。

读书人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那卷发黄的旧书，忽然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他竟看见一道紫光自西而来，悍然撞入雨帘，所过之处惊起水花四溢弹开，好似纷纷为那道紫虹让路一般。

那道紫影消失在了读书人的眼中，事实上他并未眼花，确实有道魅影在天子国门短暂停留后，又坊台上一闪而逝，那道踏雨而来，乃为一名身材绝艳的紫衫女子，手持紫锻雨伞，半张俊脸待斜出伞檐，入骨娇媚，万般娇美。

那女子光脚踩在雨水御道上，在威武雄壮的天子门上一闪而过，距离在雨中依旧巍峨壮观的京歌皇宫只有数步之遥，一身紫色单薄轻衫裙摆随风雨摇摆。

紫衫女子手握伞柄，眼神邪魅，一根青葱手指抵在下巴，自言自语玩味道：“杀你有意思一点，还是杀那位？”

她想了想，啧啧道：“要不然都杀了？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想就刺激啊。”

有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后，她忽然吐了口浊气，自嘲笑道：“秦楚啊秦楚，你这目中无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杀两边没戏，李家天子那边走了个柳千秋，又来了个金禅老和尚？和出家人打架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她视线缓缓移向城中一座雄伟的黑金府邸，嘴角浮起一丝甜美笑意，“好，还是杀你有意思。”

此时那座高贵府邸，佛堂中正传出诵经祷告声，长相阴冷的主人家不喜雨天，每逢大雨便要到府中佛堂礼佛以求心神安宁，佛堂内除了一尊释迦佛祖的佛像外，连贡品也不曾摆放，更无府内下人侍候在旁。

忽然府邸主人手中捻动的念珠一滞，有四道披着雨衣的人影踏入佛堂，浑身被雨水打湿，雨珠沿着衣襟滴滴答答落在佛堂的黑檀香地板上，那四人身上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府邸主人微微提眉，对选择四人的出现置若罔闻，继续捻动那串沉香木手珠，口中起默念佛经。

此时那四人中有一男一女率先扑通跪下，对着佛堂里的老人磕了几个响头，只听见那男子颤声道：“相爷，我们……任务失败了。”

老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然后那女子尖声道：“秦相，我们擅自行动又办事不利，甘愿受罚，可糜哥他，身受重伤还请您宽宏大量救救他。”

那男子正是秘杀堂宗师“折扇仙”糜明玉，见妻子“鞭道”夜姬求情，连忙摇头道：“不不，恳请相爷垂怜，四人之中我受伤最重，被那柳千秋伤及五脏六腑，已经油尽灯枯了，临死之前恳请相爷大发慈悲，饶恕他们三人，所有罪责就由糜某人一肩挑之。”

这时那名姓吴的剑客沉声道：“容我再出一次剑便可戴罪立功，斩杀柳千秋。”那四人中低矮老头则嗤笑道：“姓吴的，别说再出一剑，就是十剑百剑老夫看你也奈何不了柳家刀，你的剑术不堪入目……”

有龙王剑之称的宗师剑客瞪目道：“臭老头，你本事再说一次！”

嘴上功夫不逊手中功夫，一样阴狠毒辣的毒仙裘百叶冷笑道：“怎么，姓吴的耍剑小娃娃，老夫对付不了柳千秋还对付不了你吗？！”

见这四位大宗师因一线天峡谷刺杀一事失利而闹出嫌隙，乱作一团，一手打造了秘杀堂十八宗师的秦清泉依旧是闭目塞听，念经宁神。

院外，雨水忽然显得格外幽静，声声入耳。

佛堂里除了秦清泉外的所有人都渗出一股寒意。

秦清泉忽然从蒲团上起身，缓声道：“这是有贵客到访了，你们替我好好招待客人，便是将功赎罪。”

四人闻言大喜过望，躬身道：“领命！”

那袭黑衣大袖飘摇，背对着佛堂走向幕后，四大宗师鱼贯而出。

那对夫妇宗师抬眼望去，院内堆满了一地的侍女护院尸体，血水夹杂雨中积水汇聚成河，涓涓朝低处渠道流去，那持伞的妖孽女子就站在雨幕中，亭亭玉立，嘴角挂着明媚的笑容。

同穿一身俏丽紫衫的“鞭道”夜姬轻柔地搀扶着自家夫君，柔声道：“糜哥，我看不出这人什么底细，你伤的过重站在我后面，就不要动手了。”

那糜明玉咳嗽了起来，此时脸色惨白，头发散乱，哪里还有往日半分儒雅，可他折扇仙在江湖上有“穴道”之名，对来敌气机的感应可说在重魁境中独树一帜，此时他能察觉到那人散发的惊人杀意。

他抿了抿苍白干涸的开裂嘴唇，苦笑道：“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

姓吴的剑客本就被裘老头嘲讽一番正窝着火呢，见其余三人按兵不动，当即一马当先踏出一步准备出手，身后背着的那柄长剑气机如沸水，剧烈抖动起来。

裘百叶拢起袖袍，心里抱定了由这剑客出手试探那女子武功深浅的心思，同时袖中一翻，剧毒毒物在手以作第二手准备。

秦楚既要下定决心杀到那个人身边，依照她那目中无人的性子，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七十二道漫天神佛都不在他眼里，要么一鼓作气杀尽这些宗师拦路狗，要么他秦清泉就得乖乖地请出那尊大佛。

持伞女子微微歪头，嘴角翘起，心道：那人活没活着，还两说呢。

秦楚的一时出神，那龙王剑积攒的浩然剑势已近圆满，四面八方的雨水被剑气割裂，嗤嗤嗤，几十道剑气庞杂混乱无章将相府地砖玉墙刺得是一片斑驳，茫然大雨大雾聚于剑尖，雨水中响起尖锐的剑声嘶鸣，犹如大龙吐雾。

吴前塘，秘杀堂十八宗师之中年纪最小的成员，北陵贵族后代，剑道天才，剑道开山鼻祖吴老王爷的传人，当年北陵皇宫内乱时，他随母亲逃难南国，都说南陵无剑客，陵若寒尚未无敌天下以前，天下只尊北陵剑道，他吴前塘投效秘杀堂，一是为了成为南陵第一剑客，二来是他年少时曾被刀客欺辱，父亲死于一名无名刀客手中，他学成以来便立志要杀尽天下刀客，曾在广陵江一剑开江三百丈，这才成就了形似陵剑仙的无上剑意，晋升大宗师。

今日这一剑便是在面对柳千秋的陌刀时也尚未来不及使出，便算便宜这女子了。吴前塘手腕一抖，长剑横起之时，剑气之盛，连乌云也四方而裂，有四道雨帘水龙迅疾扑向那紫衫女子。

秦楚玉手一翻，涂满紫色的指甲利如尖刀，往空中轻轻一划，四条巨型水龙当即溃散！吴前塘毫不在乎，那只是前菜罢了，双手紧握的龙王剑才是足以斩杀长生境宗师的真正杀招。

裘百叶皱了皱眉，扭头对那身材曼妙的夜姬冷声道：“喂，姓乌的骚娘们，吴小子连“龙吐水”这等压箱底的绝招都使出来了，你还要藏着掖着？”

夜姬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白眼道：“我呸，裘老不修，老娘用得着你废话？”说罢身影轻快地掠向雨中，缠腰的白蛇鞭子噼啪一抖，击起血水，闪转腾挪攻向秦楚。

秦楚纤腰细若无骨，那沾着血水的蛇鞭即便呼呼生风，如闪电般抽打而来，却尽是落于空处。不断有雨水被鞭子炸起飞溅，可连那秦楚的衣角都碰不到。秦楚抖动雨伞一开一合，一面应对龙王剑的剑势和水龙，一边戏耍般地拨开那精准打击的白鞭功夫，以一敌二，看起来游刃有余十分轻松。

眼眶此消彼长，那龙王剑迟迟未出，糜明玉有些心生不安，展开铁扇，对着身旁的低矮老魔头道：“此人恐怕不输柳千秋，裘老与我等一起出手。”

裘百叶冷笑道：“以多欺少，非老头儿所为，况且你折扇仙不还有“手段”没用？”

糜明玉脸色阴沉，扭头听见一声尖叫，瞳孔蓦然瞪大，只见那持伞魔头光脚重重压下那足以斩裂广陵大潮的龙王巨剑，一只关节雪白的玉手遏住了妻子夜姬的咽喉，将她悬空提起，而她身上的紫衫已经被薄去了大半，露出了一身粉嫩肌肤和淡蓝兜衣。

秦楚手指微微发力，狞笑道：“你也配和我穿一样的颜色？”

吴前塘闷哼一声，双手吃力地撑住剑身，剑身上的女子此刻如同千斤巨山，压得他剑上磅礴剑气寸寸消退，如同大江被高山掩埋！

裘百叶舔了舔嘴唇，啧啧道：“没想到你女人，身子挺美的，只是可惜了。”

糜明玉眼神猩红充血，身形急掠，铁扇开路，划起一道水沟，攻向秦楚的侧腰，从糜穴道对武者穴位的敏锐察觉来看，那腰眼处便是紫衫女魔头的罩门所在，借着二位大宗师的“纠缠”，即便他重伤不愈，但只要能由他传自家门独步天下的点穴功夫近身，未必没有胜算，这胜算不在退敌，而是在于救人。

苗疆灵芝山乌氏夫妇向来心有灵犀配合无间，眼见夫君拼死近身，夜姬死死挣扎虽无果，但就在秦楚稍稍放松对己身控制的转瞬之间，手指一挥，那先前被雨伞击飞的白蛇鞭陡然飞来，正是一招“灵蛇出穴”，缠住秦楚长裙下的一双粉白美腿。

秦楚抬手一横，强悍的黑色真气扫向那糜明玉的面门，近身男子铁扇遮面防身，身形被击退的同时扇下递出一指指力，重重砸击秦楚的细腰。秦楚被一团黑色焰气包裹全身，向院落后滑退几里地，轰然撞到相府三四座高大假山，砰的一下，缠绕下盘的白鞭寸寸爆裂！

那被撕破上衣的夜姬重重地甩在夫君的的怀里，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身体，格外刺骨冰冷，两人躺在冰冷的石板道上，已是一动不动，气绝身亡。

借着这对夫妇的后手，那龙王剑吴姓剑客得以脱身，紧接着他暴吼一声，将毕生所用剑意汇聚于那柄寒芒长剑之上，终于剑芒化龙刺出！

意识到了机会来了，裘百叶扬了扬手，袖中的毒贴也酝酿完毕，兴奋道：“老夫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剑穿破假山，穿破雨帘，狭带水龙吞吐之势，一往无前！

一片白芒闪过，那准备渔翁得利的毒老头猛然停住身形，只见龙王剑虽重重地贯穿女巫王的雪白腹部，然而那持剑之人却僵持不动，细细一看，却没了头颅！

只有一柄紫锻雨伞高高举起，血水沿着伞身缓缓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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