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识佳人
“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是什么好风把秦团给吹来了!”
两人刚走进饭店大门内的花园,一个身影就迎上来。
秦时月侧脸一看,竟是“忆秦娥”酒楼的总管闻香姑娘,正从一边的小径转出来。
“闻香识美人嘛。”时月笑笑说。
“啊呀,秦团说话真是应景应人,一语双关打趣我呢!”闻香脸红了一下,转头冲张小薯点头,称他“张副官”。
由于上次时月带着小薯与金不换来这里豪饮过几次,所以闻香认得他。看他与时月关系甚密,便自作主张地给人家封了官。
三人一起到了二楼,在走廊底部的一个包间落座。
闻香让服务员放了四副碗筷,叫完酒菜后,让秦与张坐了中间的主位与副宾位,自己在下首坐了。秦时月指了下自己右面的主宾位,眼睛探询地望着闻香。
闻香笑笑说:“啊,刚才我忘记跟您讲了,今天可是立夏节,我们店里呢,也做了点立夏饼,正好请秦团尝尝,为我们提提宝贵意见。之前我与人约好的,现在你们来了,正好同饮。您是我们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哦!”
饼是苏式的千层酥,没有点技术,做不起来;做成了也酥不了。秦时月掰了一个,半个递与张小薯,另半个自己尝了,点点头,说了声“好吃”。里面的料是桃仁百合之类,香酥可口,是时月喜欢的一类。他不喜欢红糖枣泥的,看着太艳太俗。
过一会,包间门轻响,秦时月扭头看时,见进来一位陌生女子。
女子年龄与秦时月相仿,两弯柳叶眉,一个苹果脸,一双眼睛灵动得会说话一般。
要不是闻香招呼,秦时月差点就陷在那两汪碧潭里出不来了。不是他好色,而是那眼睛真的好看,水波粼粼,意态万千。
听了闻香的介绍,才知道来的是这酒楼的主人。
“原来是秦团,久仰久仰,” 来人拱手作揖,温柔地说,“小女子姓梅,名映雪。”
秦时月立时起身,行了个礼,说:“梅姑娘,幸会!不好意思,今天我们两位倒成不速之客了。”
梅映雪含笑点头,说:“秦团这个礼我喜欢,虽然没军礼帅气,却更有江湖人情味。”
闻香不愧见多识广,说:“这是英雄礼嘛,江湖好汉和绿林豪杰都这样行礼。不像商人,两个拳一抱,猴子似的,”说完嘻嘻一笑,接着说,“听说秦团日夜断案,骏马如飞,枪法百步穿杨,实为当世英雄!”
秦时月慌忙摆手,说:“岂敢,岂敢!当世之英雄,蒋毛是也!吾辈连马前卒都不配啊,”之后忽觉失言,连忙补充说,“毛是异党领袖,不提,不提。”
接下去,闻香屏退了小二,自己筛酒布菜。
席间,秦时月不住打量梅映雪,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闲谈间,才知道她在庙下居然有个阿姨。时月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梅映雪:“梅老板,可曾认识一位名叫‘腊红’的女子?年龄与你我相仿。”
梅映雪惊讶地问:“秦团怎么会认识她的呢?”
秦时月说:“有一面之缘罢了。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时吧。”
“什么?三四岁?”闻香在一旁惊呼,“那么小时的事,你还记得?”
“记得!我连一两岁的记忆都有,眼睛上面有层膜一样,看不清东西,只喜欢往亮的地方看。后来眼睛能看清了,才知道自己晚上经常看的地方,叫‘灶山’;自己喜欢看的那团红光,叫‘洋灯’,煤油灯啊,呵呵。”
“哦,是的,那叫‘看亮’。”梅映雪说。
秦时月又说,三岁时我会走了,但不出堂楼房子的大门,只在前厅的几间厢房之间来往。当时我家与堂伯家各住一间厢房,两间厢房是东西对应的。有一天,对面厢房里走出来一名小姑娘,我们一起玩弹子,玩“打标”。
梅映雪看着他,专注地听着。
时月说,其实当时一点力气都还没有,纸标拍在地上都没什么声音,差不多只是在丢。凭小姑娘的力气,根本掀不动旁边的“标”,她只是用手指将纸标拨翻了而已。她把自己“赢”的标,全归我了。
那纸标,是用烟壳纸折成的三角形,很光滑。还有许多漂亮的包裹水果糖的玻璃纸,她也都送给我,帮我一张张铺平了,垫在草席下面的稻草上……
“是吗?记那么清楚,看来秦团您还真不是编的。那么小就懂得怜香惜玉啊,啧啧!”闻香向秦时月敬酒。
“那女孩怎么会去你家对面的呢?您堂伯叫什么名字?”梅映雪一脸正色地问。
秦时月告诉她堂伯的名字,并且说:“女孩两只眼睛大大的,黑黑的,一对灯芯绒的衣裤,裤子屁股上一左一右绣着两只小猫,十分可爱。那个女孩就叫腊红。”
“天啊,简直就是一个小情种嘛。要是我是那个‘腊红’,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张小薯也说:“是的啊,至少20年了吧,我们团长这记性,真是没得说了。”
“那对衣服,我是有记忆的,可你讲的事,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梅映雪斟满一杯酒,立起身来敬秦时月,动情地说,“原来咱俩那么早就相遇过,可惜后来错开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说完将酒一口喝尽。
秦时月急忙站起来将酒干了,说:“果真是你啊,难怪总觉得有些面熟。最让我记忆犹新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分别的时候……”
随着秦时月的讲述,一幅画面呈现在大家面前:
春节假期结束,小女孩腊红的母亲要带她回县城,腊红不肯走,说还要跟秦时月玩。她妈好好讲,腊红就是不听。后来妈妈强行拖她走,她整个人都赖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嚎,说:“我不走啊,我不走,我要嫁给时月的。”结果呢,自然是吃了一顿屁股板。
她妈妈狠狠地揍她的屁股,巴掌一下一下地打在两只小猫身上,每一下都打在扒着门框的小时月的心上……最后,她妈像拖只火腿一样将她拖出了堂前,拖出了石户槛,拖过了道地,直往铺着石子路的官道而去,哭声也随之远去。
小时月倚在门框上,难过得要掉眼泪。他想不通,腊红这么想跟他在一起,她妈妈为什么不允许?
结果,是自己的妈在旁嘀咕了一句,说:“我们家穷啊,她妈妈哪里看得上?”
若干年之后,上学了,他才了解到,腊红爸是政府部门的一名要员。是啊,一名要员的女儿,又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农民的儿子?
于是,读书以后,秦时月特别勤奋,为的就是长大后能跳出穷山沟,不用砍柴种田当农民。
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军校,摆脱了赤脚务农的命运,成为庙下秦家家族里第一个“穿鞋”的人。
只是,很多年以来,他不时会想起那个叫腊红的小女孩,想念她那份对农家小男孩的不舍,想像她是如何哭着与妈妈走完15里的山路,再在云龙江边搭上小火轮,“啵啵啵啵”地驶往秦梦县城的。
秦时月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而梅映雪的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下面还有晶亮的泪花。
她说:“想起来了。我妈妈是幼儿园的老师,那个寒假,她带我去庙下阿姨家住过的。邻居家是有一个小男孩,我们玩得很好……那次回来,我哭着走了很长时间的山路,也还记得的……谢谢你,秦团,谢谢你还记得,也谢谢当年的你。那个小男孩,真的好好,好俊,端正的五官,一对双眼皮,两只眼睛乌黑乌黑的!”
“啊,太感人了,这还是小孩的故事吗?这分明是成人之间一段可歌可泣的恋情嘛!”闻香说,“把我听得都快哭了!来来来,为儿时的伙伴重逢,为人世间最纯真的友谊,为美好的记忆和情感,干杯——”
四人将酒干完,秦时月默默坐下,良久没有发声。他仍然沉浸在那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里,一时难以自拔。梅映雪也说要出去一下,过一会回来,两只眼睛也有点红。
四人重新斟酒叙谈,不过感情上明显进了一大步,似乎成了一家人。
酒,是上好的陈年绍兴黄酒,秦梦人叫“老酒”,也就是当年秦始皇喝的“升仙酒”。随着酿酒工艺的改进,口感估计要比始皇喝的那种好多了。
杯是容积为二两的杯。一口干了便是二两。这样的杯,喝烧酒嫌大,喝老酒却正合适。
梅映雪与秦时月款款对饮。两人的话题转到琴棋书画上,一时相叙甚欢。为此,秦时月还敬了梅映雪两杯酒,为何?当中有个道理。
看官可还记得,上次时月与周紫苏正月十五闹花灯,跑进这里来,两人饮酒弹琴,得店主赠送燕窝一事?
当时时月并不认识店主,只是听侍者讲是店主所赠。
又见壁上所临徐渭之《黄甲图》,落款也是“映雪”,一问还是店主,便知眼前之映雪,即是那赠者与画者。
梅映雪一听,格外佩服秦时月的记性,便盈盈起身,也跟着饮了两杯。
酒到酣处,梅映雪引三人到了三楼自己的琴室,弹起了《阳关三叠》。
这个曲子是根据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曲》)一诗谱就的,围绕诗意反复演绎,离情别绪抒发得淋漓尽致。
秦时月酒酣,也来了兴致,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箫,在一旁应和起来。
一曲终了,闻香在一旁“啪啪”地鼓掌,道:“哇——好一对天作地配的金童玉女哦!”
张小薯也赞:“我们秦大哥与你们家梅老板,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两人一通赞词,把个梅映雪羞得扭头偷瞄秦时月,一时觉得不妥,又佯作看窗外的风景。
秦时月笑指闻香,说:“丫头片子,可别瞎嚷嚷哦,吓坏了你家梅姑娘,我可赔不起。”说完,见案头有笔墨,一时兴起,乘兴一挥而就,写的正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笔刚柔相济的行草,把个闻香看得再次拍手称好,说:“浓淡相宜,疏密有致,写出了依依惜别的离人情状,真是妙手着墨啊。”
秦时月走时,梅映雪将秦时月二人送至一楼花园。
闻香对张小薯说:“秦团真是好大的面子!我们梅姐送再大的官,也只到这楼梯口,今夜可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啦。”
秦时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忆秦娥”的设计,设的是前花园,花园放在楼的南面。凡吃饭、住宿的客人,一律都得经过花园才能到达主楼的楼梯口,然后进一二楼的包厢和三楼的房间。离店的时候也一样,得穿过花园才能到达酒店大门。
这样的设计,虽然没有后花园那么幽静,却也给来往的客人增添了一份温馨感。
张小薯已经先一步出去叫黄包车了。
秦时月看看手表,已经夜晚九点多,想来自己是最后离开的客人了。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梅映雪和闻香一左一右地陪着秦时月。
秦时月看看身边的两位美人,听着清晰的步声,轻轻的呢喃,忽然之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一下成了名纨绔弟子,过上了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生活。
他想,也难怪,如果真的有锦衣玉食相侍候、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机会,又有几人能推却的呢?
花园里的灯朦朦胧胧的,所有的灯,只见微弱的灯光,却不见灯。
灯在哪里呢?都藏在暗处了,不是在墙角,就是在灌木丛中。
反正,设计者绝对是个高人,只让你感受到光,却绝不让你看得见灯。
他这时想起来,自己与周紫苏第一次踏进这家店,就是被这里的灯光迷上的。
暗影中,身边的两位美人与他的距离时远时近,柔软的肩膀和手臂,不时碰在自己的身上。还能闻到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呢……
想到紫苏,时月的神志一下就清醒起来。是的,你可别忘了,在那山坞里,还有白苏、紫苏姐妹在等着你呢。
他又想到与紫苏在这里度过的元宵之夜,那是他与姑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啊。他亲了她,可紫苏在他怀里就快化了的模样,把他吓坏了。他想到白猿先师的忠告,才放开了怀里的紫苏……此后,他竭力避免与师姐或师妹单独相处。怕自己一个闪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傻事来。
虽然身边的两位佳人,一个正当青春,一个充满了成熟的风韵,但他都只能与她们保持合适的距离,因为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是向往练成绝世武功的人,是负有师门传承的人,是有一对可爱的师姐师妹的人。
黑暗中,秦时月觉得,白苏、紫苏两姐妹那乌黑深情的双眼,恰如星光一般,遥远而清晰地看着自己……
四人在酒店门口告别。
闻香说,听说秦团长功夫了得,很想见识一下。时月说不敢,不过行伍之人,拳脚乃必备之技,于是请小薯一展身手。
小薯酒后,正有些技痒,于是拉开架势,打了一路醉八仙拳。因酒后身体绵软,意气也盛,故动作开合也大,身体前俯后仰,左摇右晃,拳脚呼呼生风,看得闻香、梅映雪二人拍手叫好,时月也频频点头。
轮到时月,演的也是同一套拳。但见他醉步虚浮,似乎马上会不推自倒,又突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撞到小薯身上……小薯伸手一扶,人却触电一样被弹开了好几米。
只见秦时月前后左右跌跌撞撞,身体忽高忽低,但就是欲倒不倒,突然间出拳起脚,动作毫无预兆,用的几乎全是寸劲,手脚却能噼啪作声,犹如钢条一般,爆发力与弹抖力惊人。
小薯为两位佳人说拳。说秦团长这拳,最可怕的是,他即使不动拳脚,全身也都是“手脚”。那身子,看似弱不禁风,摇摇欲坠,其实杀机四伏,无时不在进攻:进时膝顶,退时背靠,歪时肩撞,转时肘击,把一套寻常的醉拳打得随心所欲、不露痕迹,可谓攻防无形,出神入化……
两位佳人原本不懂拳脚,得知门道后再来观拳,不禁看得如痴如醉,一时拍手跺脚,叫好声不绝于耳。
拳毕,四人作别,各自尽兴而归。
旧檀有《岁月》诗云:
童真何所忆?
梅是腊八红。
星月当如旧,
离人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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