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真心
七叔、北地、历练。
这是危月此前没寄出去的信, 他在信上询问他的七叔,近来北地的战况如何,七叔的伤势比起之前好些了吗,他何时能去北地历练?
危吟眉迅速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心口急跳, 有一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危吟眉一连翻了好几封, 信上都是他对七叔嘘寒问暖表示关心的话语, 可当她翻开下一份,一道笔走龙蛇的字迹跃入眼前。
危吟眉指尖发颤。
这是谢灼的字迹, 她认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
谢灼言辞温和,话语关切, 在信上询问危月近来剑术可有长进, 有否认真学习兵法。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奇怪的是他在信中多次唤危月“侄儿”。
危吟眉便是再蠢笨,也能看出这二人之间关系不一般。
她企图在字里行间找到线索,可翻来覆去,那几封信件透露出的信息也十分寥寥。
危吟眉握着信纸边缘的手微微用力,眉心蹙起, 仿佛有千头万绪无从理清。
她摇摇头,从床边坐起, 准备将信塞回匣子,然而真放回去了,心里又极其不安。
良久,危吟眉还是下定了决心, 准备拿着这些信, 亲自到弟弟面前问一问。
她相信危月事出有因, 不会无缘无故瞒着自己。
危吟眉在傍晚,告别了母亲,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橘黄色的霞光从云层中漫射而出,缓缓流淌在天际。与此同时,未央宫中,叶婕妤正跪伏在少帝的榻前。
“陛下,陛下,是臣妾……”
她搂住少帝,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之上,轻声唤着榻上人,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正立着一个宦官,目光紧紧地落在叶婕妤身上。
叶婕妤余光瞥那人一眼,那宦官毫不掩饰对她的提防与戒备,监视着叶婕妤的一举一动。
叶婕妤能入殿见少帝一面不容易,可这间大殿里处处都是摄政王的眼线,将她的行为限制得死死的。
她只能靠在少帝颈边,压低声音和少帝说话。
“陛下,您看看臣妾,”叶婕妤声线颤抖,“臣妾有件十分重要的事与您说。”
床榻之上,少帝缓缓转动眼珠。
叶婕妤声泪俱下,泪水朦胧,“臣妾知晓这一切皆是摄政王所为,恨不能手刃了摄政王,可臣妾实在害怕摄政王下一个就向臣妾动手……”
她脑中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内心处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陛下,您说臣妾该怎么办?”
叶婕妤整张脸无一丝血色,倾身搂抱少帝,借着这一动作挡住身后宦官的动作,另一只手握住少帝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揉了一下,又揉了一下。
叶婕妤抽泣得泪眼绯红,咬紧牙关:“臣妾怀孕了……”
那一刹那,少帝眼底神色变了几变,从震惊诧异到欣喜,再到多了几分慌乱。
叶婕妤用气声在少帝耳畔道:“臣妾怀孕了。臣妾的宫女略通一点医术,替臣妾诊脉,道出臣妾已经怀孕两个月有余……”
如今朝堂之上,四面楚歌,风声鹤唳,一旦叫摄政王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后果叶婕妤不敢去想。
叶婕妤整个人不停地发抖,无助且可怜。
她压低声音,还欲在少帝耳畔询问几句话,身后宦官走上前来:“娘娘,探望的时辰差不多到了,您该走了。”
“别碰我!”叶婕妤扭头,怒呵了
宦官呵一声,狠狠盯着来人。
她的泪水黏黏嗒嗒,一颗一颗砸落在少帝脸颊上。
叶婕妤抱住少帝的肩膀不肯松手,在少帝耳边道:“陛下,臣妾该怎么办……”
身后宦官又上来催,这一次直接动手拉扯叶婕妤,要将人从少帝身上拽下来。
少帝张开口,发出一阵咿呀声,不允许宦官将人带走。
叶婕妤面目发白:“陛下,臣妾该怎么办?”
身后宦官咬牙,手上开始发力,用力拉扯叶婕妤,叶婕妤如何不肯松开少帝,宦官转头朝外唤人进来帮忙。
叶婕妤心头恐慌,就在要被拉扯下去时,她听见少帝嘶哑着嗓音,艰难拼凑出两个支离破碎的字节:“太……后……”
叶婕妤睁大眼睛,“去找太后?”
少帝眨了眨眼。
没等到少帝再开口,她已经被宦官拖拽下床。
叶婕妤脑海里一片空白,良久明白少帝的意思了,眼眶红透,她从地上爬起,朝少帝奔去,又被一步步拖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床榻上人眼睛圆瞪。
少帝眼中泪水涌出,不断发出“呜呜”声。
仿佛是厉鬼发出的嘶吼,满是不甘,在大殿之中一阵一阵回荡。
叶婕妤被拽出大殿后,一把推开宦官,踉踉跄跄,险些跌下石阶。
她瞪了宦官一眼,搀扶住侍女的胳膊,稳住身子,整理好衣裙,转身大步往外走。
“娘娘,我们去哪里……”
叶婕妤道:“去建章宫,见太后。”
夕阳西下,黑暗将黄昏一点点蚕食。
叶婕妤离开不久,皇后的马车也从宫外回到了皇宫,危吟眉手搭在宦官手臂上,从马车上下来。
她才往未央宫中走去,便有宫人迎上来报,道:“娘娘,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危吟眉遥遥望了一眼建章宫的方向,点头说好。
她不知太后有何事急召自己,但出了危月归京一事,太后召见她见一面是必然的。
危吟眉换了一身衣裙,进了建章宫。
殿门前,宦官见到她纷纷作礼,向内通报:“皇后娘娘到——”
危吟眉提着裙裾,款款步入大殿,入内方才发现殿内不止她一人。
裴太后坐于上方,目光自上而下睥睨而来,带着冰冷的审视,而在她身侧,正坐着泪眼朦胧的叶婕妤,以及站着长身挺立的裴素臣。
危吟眉不知发生了何事,走上玉阶,到太后面前,屈膝作礼:“儿臣见过母后。”
裴太后声音沙哑:“皇后回来了?”
危吟眉跪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太后亲昵拢着叶婕妤肩膀的手掌上。裴太后拍拍她的背,让叶婕妤先下去,殿内很快便只剩下她三人。
裴太后没有过多的迂回,直接开门见山道:“你知晓自己弟弟和摄政王勾结吗?”
与危吟眉猜测的不假,裴太后召她来便是问这个。
危吟眉轻声道:“母后,儿臣实在不知,那日陛下寿筵之上,臣妾看到摄政王唤弟弟出来,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弟弟因为此前臣妾被禁足,才一怒之下北上,可臣妾如何也不愿其倒入摄政王的阵营。”
女郎整个人面色过度苍白,双袖拢起如水流,俯身朝着太后跪拜。
这话不知怎的了,引得裴太后轻轻冷笑。
她声音也含了凌厉:“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哀家觉得你与你弟弟亲近得很,怕是早就知晓一切,故意阳奉阴违瞒着哀家吧!”
“姨母?
”危吟眉直起腰来,满是不解。
她双眸明亮,本就眉横春波,秋水万顷,这会红了眼眶,更是雾气萦绕,轻轻渺渺,叫人看着就心生怜爱之意,不忍开口对她说一句重话。
裴太后再开口,话语已是软了一半,“你和哀家哭什么,哀家是你姨母,只是想问问你,又不是斥责你。”
下一刻,裴太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外甥女实在厉害,是不是不知不觉就借着柔弱无依的外表让自己软了心肠?
她再次冷声问:“你知晓你弟弟和摄政王什么关系吗?”
危吟眉满眼懵懂:“姨母何意?”
裴太后也是看不懂她了,她入宫几十载,什么事没有见过,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心眼做的,这一刻危吟眉脸上的懵懂,绝对不像有假。
裴太后低声:“你真不知?”
危吟眉摇头,鬓边流苏摇晃,“弟弟与摄政王,除了是军阶上下级,还有何干系?”
裴太后静静凝望了她半晌,眉心紧紧皱起,唤了身边人:“素臣,你来将那事告诉她。”
裴素臣走上来一步,裴太后从玉几后坐起身,拢了拢裙袖。
侧身而过时,她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对他道:“你比哀家更会看人,你将那事告诉她,看看她有没有撒谎。如今哀家已经无法再信任她。”
裴素臣轻声道:“好。”
他目光落在危吟眉身上,轻声道:“臣送娘娘回宫吧,有些话要和娘娘有私下说。”
危吟眉轻愣了一下,随后点头,慢慢站起身来。
二人一同走出建章宫。
春日夜晚的晚风柔柔,荡起危吟眉裙摆起了弧度。
她走在前头,发间步摇在夜色里摇曳生辉,发出美丽的光晕。
危吟眉不知裴素臣要和自己说什么,心里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适才她在宫里,听到太后问她是否知晓摄政王和危月别的关系,她脑海里下意识跳出的竟是那二人信上以“叔侄”互称。
可危吟眉纵使觉得奇怪,也没有深入往下想,毕竟弟弟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她打心眼不会觉得有异。
她轻声问身边人:“表哥有何话与我说?”
裴素臣道:“表妹知晓,你的弟弟身世有异,并非你的亲生弟弟吗?”
“表哥说什么?”
危吟眉停下脚步,愣怔地看着身侧人。
裴素臣轻声道:“表妹没听清吗?”
危吟眉听清了,只不过脑海中一片震荡,叫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等她回神了,连忙摇头,“表哥在说何话?我听不懂。我的弟弟怎么就不是我的亲弟弟?”
裴素臣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再次道:“危月不是你的亲弟弟,他原名叫谢越,是与谢姓王朝同出一脉的谢,骨子里流着谢朝的血,他的身份,是你夫君的三堂弟,是摄政王是三皇侄,臣这般说,娘娘听明白了吗?”
危吟眉摇摇头,只觉荒谬。
她根深蒂固、深以为然十几年的想法,不会轻易就被外人的一句话给轻易动摇。
可随即,当她想到自己白日在危月屋中发现的那一叠信,那是她找出的线索,当时她就察觉这二人有事瞒着自己,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裴素臣将危月的身世娓娓道来。
“他不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父亲从外带回来的一个孩子。那是太宗皇帝一朝,三皇子吴王的遗孤。表妹,吴王是谁,你是知晓的吧。”
危吟眉自是知道。
裴家告诉过她,吴王乃乱臣贼子,意图谋逆,伏诛而亡,为齐王一党镇压,此后齐王成为储君,册立王妃裴氏为太子妃。
危吟眉脑中一片嗡鸣,后退了一步。
裴素臣走近一步,道:“表妹,你以为摄政王封危月为车骑将军,仅仅是因为危月立下了战功,而危月一心为了你是吗?表妹,他们是这样骗你的?”
三句话,句句落地有声。
裴素臣的声音清清冷冷,每说一句,危吟眉脸上血色便少一分,她的心一点点下落,滑入了冰窟。
“表妹,当初谢灼为何会独独找上你,后来又是为何说要娶你,再有他一朝落势,被发配去往北地,他是藩王,可以带你走去北地娶你的,但他并未求太宗皇帝开恩。究竟是为何,这些,你能想明白吗?”
有密雨斜倾入廊,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急皱,雨满楼,危吟眉喉咙被攥住,出了一身冷汗。
好像一直以来坚固深信的想法,头一次出现一丝裂痕。
她心口战栗不止。
那一刻,她心中想到了一个词。
欺骗。
她被欺瞒了十几年,被自己的父亲欺瞒,被自己母亲欺骗,被自己的弟弟欺骗,到头来,谢灼对她也是欺骗,是不是?
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
危吟眉打了一个寒颤,抬起头来,狂风乱做,碎发飘飞,细密的雨水落在她脸上,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雨水噼啪打在庭院草叶花木上,就像她心中血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危吟眉身子颤抖,眼尾赤红在一瞬变得赤红。她转身迈开步子,忽然奔走起来。
风卷起她的衣袂,廊下铁马左右摇晃,撞击发出清脆之声。
危吟眉发上的珠钗也在风中击打,落在她面颊之上。
她必须去问个一清二楚。
夜晚的雨来势汹汹,很快大雨倾盆,有琉璃瓦被风吹起,“哐当”一声落下,砸在未央宫宫殿前台阶上。
殿内,书房之中,摄政王正与诸多臣子议事,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下打断众人的说话声。
众人循声望去,殿门口立着一个侍卫,雨水在他脚下汇聚。
谢灼背往后靠了靠,问殿门口人:“有何事?”
“殿下,车骑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谢灼道:“没空,他若有事自己来。”
“不,殿下,事态紧急,车骑将军一定要见您。”
谢灼仍不动身,只淡淡问:“何事?”
侍卫一连请了四五次,见摄政王依旧不为所动,只能一咬牙:“是关于皇后娘娘的事,将军请您一定过去,若不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殿内众臣噤声,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又不敢言语,最后又看向摄政王。
谢灼将手上奏折随意扔到桌上,起身对众臣道:“稍等,孤有些事情,等会便回来。”
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中,摄政王从位上离开,大步走向殿门外。
明光宫,危月坐于寝殿之中,焦急地等待谢灼的到来。他人犹如被架在火架上烤,心中万般的煎熬。
不久,殿外传来雨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了大殿。
危月看着谢灼放下了雨伞,从外面一步步走来,面容从黑暗中一点点显现,眼底讳莫难测。
“有何事?”他在危月身侧的一张圈椅坐下,声音冷淡
,似乎是被危月如此急切喊来极其不悦。
危月笑了笑,出声活跃气氛,给谢灼道了一杯茶:“是关于我阿姐的事。”
谢灼望了一眼杯盏:“我不用别人喝过的东西。”
危月知他喜洁,也不再将茶盏递过去,抬起头来看向谢灼,微微一笑,视线却透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帘帐上。
那里,正立着一个女子,隐约透出来一道窈窕的身影。
适才危吟眉前来与他对峙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危月握着茶盏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的阿姐,什么都知晓了。
大雨落在房梁之上,轰隆隆,犹如一道闷雷滚过。
危月满心都是荒凉,抿了口热茶,转而看向面前人。
他思忖着危吟眉叫他说的话,酝酿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七叔,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对我阿姐究竟是何感情?当初接近我阿姐,对她有过一丝真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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