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梧桐语:六
待看见阿箬拿出的月亮结, 妇人的脸色才稍有为难地沉了下去,她没沉默太久,只低声道:“认得是认得, 但我要知道诸位是何人?我、我不能贸然带你们去见他。”
阿箬说不出什么谎话诓骗年纪大了的妇人,她来找何时雨毕竟是为了要杀对方, 便只能答:“岁雨故人, 他知道的。”
岁雨故人这四个字, 顿时叫妇人抬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妇人的眼眸有些亮, 明显是在何时雨那儿听过岁雨寨这个地方, 只是不知何时雨是如何与她提起当初的, 这妇人看向阿箬的眼神,明显带着些许惊喜。
现下时辰尚早,摊子是刚摆起来的, 妇人便不打算再继续卖东西了。
她匆匆收拾着摆桌上的物件,一边对阿箬道:“几位既是他的故人, 那我便不好让故人久等, 诸位稍等我, 待我收拾好了,这便领你们去找他。”
阿箬见她脸上挂着笑, 心下沉了沉,想着这妇人恐怕是个单纯性子, 何时雨未曾在她面前说几句岁雨寨的不好, 她便真为何时雨高兴故人来寻。
摆摊上的东西没多少,妇人收拾了两箩筐便提着要往回走,隋云旨出于好意上前两步要帮她提, 她也没推辞, 笑着道谢走在前头, 一边往家的方向去,一边与阿箬说起有关于何时雨的事迹。
妇人姓殷,单名一个柳字,她说她不是本地人士,家住千里之外,但到湘水镇已经快十年了,一直都是与何时雨住在这儿的。
殷柳说话还有些遮掩,像是要替何时雨瞒住些什么,但又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从言表之间透露了出来。
比方说她知道何时雨不死不灭之事,毕竟生活在一起十多年,她从三十出头的小妇人转为老妇,何时雨却还是那年轻模样,她不可能心中不疑,无非是信得过他不是什么坏人,才愿意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起先在外,隋云旨打听到殷柳与何时雨是母子关系,但从殷柳提及何时雨的模样来看,阿箬觉得他们并不仅有相依为命的亲情。
“他如今,还叫何时雨?”阿箬提出一问,殷柳愣了瞬,她眼神不自在地朝阿箬身上来回瞧了好几眼,才点头道:“他一直是这个名儿。”
“这名儿……是我给他起的。”阿箬说了句假话。
何时雨本就姓何,他与阿箬相识时已经八岁,早就知事了,只是时雨二字是何桑爷爷给他起的名字。时雨、时雨,应时落雨,起这名字时,整片苍州大地上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下过雨了,干旱天里,死人多,疫病也多。
现下去想,其实在岁雨寨里的日子,也没多少值得高兴的回忆。
阿箬故意这般说,便是要落实自己的猜测,果然她刚说完这句,殷柳看向她的眼神便变了一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了。
“你知晓他的全部吗?”阿箬又问。
原先提起何时雨,殷柳虽有遮掩,但好歹面上挂着喜色,现下再提,她又不大确定,犹豫着点头。
阿箬便笑:“也知晓他的身世?知晓岁雨?他可曾与你提起过我?”
殷柳的脸色越发难看,她连连摇头,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起来。
回家的途中,殷柳沉默寡言着,再看向阿箬,鼓起勇气问道:“姑娘与他是何关系?”
“这话我也想问,殷姑娘与他是何关系?”阿箬叫殷柳殷姑娘,因着对方虽年近半百,可阿箬毕竟活了三百多年,在她面前,殷柳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年龄小的。
“我、我……”殷柳吞吐了起来。
隋云旨小声嘀咕:“不是母子吗?”
阿箬摇头,揭穿了这一层外在的假象:“应是夫妻。”
“夫……妻?”隋云旨的声音虽极力压小,可还是被前头的殷柳听见,殷柳下意识要摇头,却在看见阿箬的那瞬又止住了话头,抿了抿嘴,沉默着承认了这一重身份。
她与何时雨,的确是夫妻。当年何时雨明媒正娶,将她从殷家带出,因何时雨的特殊情况,他们每过十几年便要换个地方生存,十年前到了湘水镇,他才说要在此定居。
殷柳听过何时雨提起一些故人,在他饮酒后,精神恍惚或梦呓里,殷柳听过岁雨寨,听过何桑,还听过另一个人的名字,一听便知是个女子的闺名,却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身穿青绿衣裙的少女。
近来何时雨有些郁郁寡欢,他心情不好便要上山去看树。他向来喜欢这些植林草木,有时在红枫林间一站便是一整日,好像那里的风都能将他心间的阴霾吹走,待他从山林间归来,一切愁云皆消。
过去何时雨一年仅有一季去一次山上,今年秋末未过,已是他第六次上山,殷柳不满他对树比对自己还要用心,便与他大吵了一架,自己回来消气。但她听说阿箬等人与何时雨是故人,便忆起了他往日提起故人时脸上的失意与不舍,想着或许有故人来见,他会高兴些。
湘水镇的房屋周边只要有植物,总离不开红枫,但何时雨与殷柳家不同,他们家门前的两棵是梧桐。这个季节梧桐的树叶也都黄了,金黄一片中带着些许焦枯的微红,远看与红枫相似,只要近看便知道这两种树之间完全不同。
梧桐的果子落了一地,就连枯叶也将小屋门前铺满。
此地远离村落,与前村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条田埂小道,两棵巨大的梧桐遮蔽了屋舍大半,仅一进一出的院落,六房两厅一厨,夫妻二人住下绰绰有余。
殷柳推开院门朝里走,引着阿箬和寒熄等人到了客厅坐下,自己去给他们倒杯水。
热茶端上,用的是干净的瓷碗装着。
殷柳还有些歉意:“我家从未来过客人,故而不曾准备茶盏,但诸位放心,这碗是新的,我烫了几回干净了,里面泡的茶也是今年清明前山上采回来自己炒的,味道不错,可以一尝。”
阿箬不讲究这些,隋云旨给面子地尝了一口,寒熄从进屋开始便安静得很,没喝茶,没四顾,更没给殷柳一个眼神。
殷柳的视线忍不住朝他身上投去,又悄悄看了阿箬好几眼,这才想起来要打听阿箬的身份。
阿箬笑道:“叫我阿箬便可,若你与何时雨当真是夫妻,我还要称你一声嫂子。”
“阿……箬。”殷柳一怔,阿箬疑问:“他果真向你提过我?”
“没有,没有!”殷柳脸上微白,随后不自然地红了起来:“是我认错了人,我还以为是……蕴之什么的。”
阿箬挑眉,似是不解,殷柳也不再多解释,招呼着他们喝茶后便说要上山去找何时雨回来。
阿箬本想让殷柳不必忙活,毕竟她已年过半百,爬一趟山不容易,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在殷柳往外奔去的刹那止住。阿箬微微张嘴,瞧见随着殷柳身形而去的一抹乌黑之气,心往下沉,竟一时忘了呼吸。
待人离开屋子了,阿箬才回神,她眨了眨眼,开口:“隋云旨。”
“嗯。”隋云旨将茶水喝光,听见阿箬道:“劳烦你跟过去一趟,她年纪大了,别在山间出事才好。”
“哦。”隋云旨想他经历的事果然还是太少,与殷柳和何时雨共同生活了十年的街坊邻居都以为他们是母子关系,偏偏阿箬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真实情况。
隋云旨跟着走了,小屋内便只剩下阿箬和寒熄两人,要说殷柳心也是真大,阿箬随随便便几句话她便信了她,还将从未见过的生人留在家里,丝毫不怕钱财被偷。
这所院子虽不大,可里面用的东西却都算得上是好物,阿箬几百年来也算见多识广,认得出来书桌上的镇纸价格不菲,也认得出来这装茶的碗乃东济窑所烧。何时雨和殷柳家境殷实,实在用不着让她一把年纪上集市卖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是何时雨因殷柳逐渐年迈而不疼她了吗?也不是的。
自阿箬入这所院子开始,她便瞧见了何时雨在此地倾注的心思,门前两株梧桐树上绑着秋千,院内就有可取水的井,这叫殷柳不必与其他村妇一般走一大段路去溪边池浣衣淘米。
井口以四根钢条封住,避免了意外,院内还有量身定制的藤椅与小凳,都与殷柳的身量合适。
屋内更是了,台上放着瓜果,而非燃木熏香,瓜果沁人心脾,对身体也好,殷柳瞧见随时可以拿了来吃,能闻也能解馋。
小厨房前柴火充足,根根粗细一般,而殷柳虽已年迈,十指却被保护得很好,否则也不能穿针引线去刺绣。柴火不是她劈的,这茶也不是她炒的,一切何时雨都替她安排妥当了,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享福便可。
殷柳会去集市,大约是外在的年龄相差甚大,叫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而街上摆摊的妇女大多与她一般年纪,让她有了那些人是个依仗的错觉。
何时雨当真是很喜欢殷柳的。
阿箬想起何时雨,便忍不住会想起当初她分给对方小半碗的肉汤,她总不愿在心中承认自己至亲至爱之人会诓骗自己,也在为何时雨开脱,若无她殷切的眼神,何时雨或许早就过上了他所希望的平凡的一生,又不知投胎转世几回身了。
一声轻叹,那些毕竟已经是过去,无可更改。
阿箬抬眸望向寒熄,有些紧张:“神明大人可有哪里不适?若你不舒服,要立刻与我说。”
每每遇上岁雨寨的人,寒熄都会受一场罪,阿箬担心寒熄难受,也怕他再度晕倒。
寒熄瞧上去面色如常,眉目舒展,并无任何不适之处,反倒是破天荒地道了句:“清雅。”
清雅?
阿箬看向这处小院,逐渐发现了些特殊的地方来。
这里很干净,不曾杀过一只鸡、一条鱼,这整片小院上的土地都散发着清新之气,四周有天然的灵气漂浮着,满室瓜果香气,还有几缕茶香,果然当得起清雅二字。
风吹梧桐,掌形的树叶簌簌,又掉下几颗梧桐果来。
这么多年,原来何时雨也一直在吃素。
隋云旨以为阿箬让他跟着殷柳来山上,是怕殷柳猜出他们来者不善特地给何时雨通风报信的,可等他真的与殷柳爬了半天的山,到达红枫山林间,见到何时雨时,他又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隋云旨想,大约与阿箬有些关系的男子,都是人间龙凤。
他在小城再一次遇见阿箬时,其实远远看见过寒熄,他仗着自己眼神好,打量了寒熄许久。对方就坐在茶楼内,一手端着银耳莲子羹,一手拿着调羹喂阿箬吃莲子。
他广袖如流云,墨发倾泄,眉目温情背影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萧萧肃肃,不可近身。
如今在红枫林内见到何时雨,隋云旨又有了这个想法。
满山红枫叶飘落,紫衫男子负手站立于山林崖边,望着远方半山腰处。那里是废墟旧址,迎着风悬于林内,像是缥缈仙宫,而何时雨也像个谪仙人,下一瞬就要从那断崖跳下去一般。
这样的人,大约是不会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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