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梧桐语:十
梧桐树下枯叶被夜风卷起, 殷柳入了小屋中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她抬袖遮掩了半边脸,另一只手边抹着泪, 待走了一段离开小屋能见的范围后脸上的悲伤便褪去, 露出一张不耐的苍老脸庞来。
阿箬见她印堂的黑气相较之前更重了, 老妇人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淳朴,她心思深重, 是阿箬最初看走了眼, 以为她既能被何时雨如此爱着, 必是可靠良人。
阿箬五感向来敏锐, 不过是一道小小的院落, 还阻隔不了殷柳的哭声和她抽泣时诺诺的恳求。
这一刻, 她心凉了半截, 再回头去看何时雨, 阿箬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扶着石桌的何时雨摇摇欲坠,似乎不用去看, 不用去听,也知道此番殷柳找阿箬的理由了。
“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阿箬心中诧异,照理来说何时雨活了三百多年, 不应当连这个女人的真心假意都看不出来,又如何会与她绑住一生?
何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抹浅浅笑容, 他眼神有一刹温柔眷恋,垂下眼眸睫毛掩盖了深情, 只留下一句似笑非笑的叹息。
“是我去找她的。”何时雨道:“一直都是我去找到她, 恳求她, 才偷来这一生相伴的。”
阿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不满他居然知道殷柳的真面目,竟还满腔爱意不知死活地扑过去:“她想杀了你!”
方才在小屋,殷柳进门的确是要找阿箬的,可她没看见阿箬,只看见坐在桌旁的寒熄,她将寒熄与阿箬当成了同一类人,便跪下哭诉自己这些年的不易。
“大仙在上,妇人听过大仙名讳的!也知大仙可收了我院中妖孽,请大仙救命,把他带走吧!”
“我年幼时听过传闻,这世间凡遇鬼怪妖邪者,都可寻阿箬解救,我也在他的口中听过阿箬,却不知阿箬原来与他是旧相识!若阿箬真能杀妖除鬼,便请大仙帮帮我,救救我,他不老不死不灭,实在可怕极了!我近来身子愈发差了,必是被他吸干了阳寿,命不久矣了!”
“老妇人无依无靠,这一生便被他困在身侧无法逃脱,还请大仙可怜可怜我,杀了这妖孽吧!”
她说得极为动情,眼泪也不像是假的,每一声哭泣都挤着脸上的皱痕,年近半百的妇人连妆都哭花了。她给寒熄磕了几个响头,又怕自己的声音引来谁,便想跪上前去拉寒熄的衣袂,却不料伸手拉了个空。
殷柳没在小屋逗留,最后只留下一句:“反正我也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只求大仙不做同流合污之人,莫要让他再害更多的女子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待出了小院又换了一副面庞,凄凄切切成了厌烦狠厉,最后拂袖离去,回到了她与何时雨的房中。
阿箬细想她早间见到殷柳时,便察觉到殷柳对待她的态度似有不同,阿箬原以为她是知晓自己与何时雨一般不死不灭故而谨慎。可后来想想,殷柳饭也不曾多吃,眼神总在阿箬与何时雨的身上打量,她一直在等阿箬向何时雨发难,阿箬未动,她便等不及找来。
阿箬说出那句“她想杀你”后,何时雨的喉咙顿时发出一声咕笑,他抬头看向阿箬,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你才是来杀我的。”
这话叫阿箬一时怔住,她心里涌了几分酸涩来,却又无法反驳。
她的确是来杀何时雨的,她并未打算因为何时雨当年对寒熄的无能为力,和为了完成寒熄对他“临终所托”而被迫饮下寒熄的血肉这件事而放过他。
阿箬不打算宽恕岁雨寨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见阿箬沉默,何时雨倒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低声道:“别在意,一切都是我甘之如饴,阿妹可以随时将我的性命收回去。”
何时雨这般说,倒是叫阿箬踌躇了起来,她才知当年吃下寒熄心脏的真相,一时心绪还是乱的,也没立刻要收回何时雨身上的仙气想法。
何时雨的眼神随着殷柳的身影入了他们所住的屋中,见屋中灯火微光将殷柳的影子投在了窗棂上,他面露微笑,眼神却含了些许苦涩,他道:“她此刻心情必然不好,我去哄哄她。”
“你竟还要哄她?”阿箬对着何时雨的背影,心间复杂,忍不住问出一句:“我知每一个吃过神明大人的人都被赋予了一项特殊的能力,你呢?你的能力是什么?”
何时雨闻言脚步停顿,他没转身,话随清风传来。
“我能辩前世今生,转世之魂。”何时雨说完,阿箬在原地站了许久,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何时雨所说的那句“偷来这一生相伴”究竟是何意。
这世间的轮回转世,都是从一个魂魄的消亡化作另一个魂魄的开始,转世后或改身份阶层,或改性别善恶,不论轮回几世,魂魄里都会带有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世的某些印记。
若上一世有某些事影响甚广,记忆深刻,或许在这一世便会梦到。
喜好的食物,戒不掉的习惯,还有……忘不掉的人。
风越来越冷了,圆月隐匿于薄云里,阿箬垂下头慢慢朝小屋走去。
她回去的途中看见了住在柴房旁小客房里的隋云旨,他有些傻愣地站在门边靠着门框,在见到阿箬时回过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眨了眨眼,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轻唤一声:“阿箬姑娘……”
阿箬瞥他,问:“你都听到了?”
隋云旨不禁点头,他听到了,饥荒、神明、吃人、不死不灭、轮回,每一点都是他过去不曾相信,嗤笑而过的。在他接受自己亲生母亲是蛇妖,接受阿箬死不掉这两件事后,便也渐渐接受藏于世间的其他妖灵鬼怪,可隋云旨还是没料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神。
他的视线落在阿箬的脸上,瞧着那张仅有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面容,她不算倾国倾城,可气质沉稳清冷,相貌也是极好看的。这样好看的人,长了一双十分无辜又单纯的鹿眼,这样好看的人……也曾吃过神明的血肉。
“害怕?”阿箬见他往后退那小半步,直戳他的心思。
隋云旨的心头猛跳了两下,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我才不怕。”
“不怕就回去睡吧。”阿箬睨了他一眼,不太在意与隋云旨的短暂碰面。她不等隋云旨回屋便小跑着朝自己与寒熄那间过去,只在清冷月色下留给隋云旨一抹青绿的背影。
等看不见阿箬的身影了,隋云旨才慢慢抬头,将目光落在薄云后方露出半边的圆月上,心沉了又沉,忽而起了些怅然若失的惆怅。
他过去从未接触过鬼怪仙灵,不信这些,偏偏又遇见这些,遇见的第一个能操控自然之力的人便是阿箬。隋云旨对阿箬的心思有些复杂,他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过去的一切,又是个半妖,不为世间所融,便想着阿箬也是一个人,也什么也没有,他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阿箬那样的人。
再或者,他将欠对方的源莲还了,再等他们之间的恩怨随时间消散,他能和阿箬走在一起,成个伴儿。
今夜之前,隋云旨不曾有过退缩的想法,他想哪怕到时候阿箬也刺他一剑,只要不把他刺死了,他也能厚着脸皮贴上去。那像是大千世界无处容身之人,却有冥冥之中的另一个羁绊牵引,他知道他不是这世上孤单的唯一。
现在不是如此了。
隋云旨想,他或许还是这世上唯一孤单的半妖,他和阿箬终不是一路人,与阿箬身后那位更是高攀不上。
月亮彻底从薄云里出来了,很大很圆,隋云旨抬手捂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些酸痛感,揉一揉也没见得好多少,干脆还是转身回屋,关门睡觉。
阿箬回到住处,寒熄仍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便对她扬起一抹笑。
看见这笑,阿箬心头的胀痛感更甚,她忍不住去想何时雨说的话,想起三百多年前寒熄身处绝境,所想的居然是将他的心脏留给她吃,他又为何……非要她去吃他的心呢?
寒熄洞察一切,自然也听到了阿箬和何时雨在院中的交谈,他不觉得过往有何可悲伤的,昨日之日不可留,何必烦忧。可显然阿箬不这样想,阿箬的那双眼里积满了泪水,只需轻眨一下眼便能落下两滴珍珠般的泪来,寒熄想,她哭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怜兮兮的。
“阿箬。”他叫着阿箬的名字,歪头询问:“抱?”
阿箬一怔,心里的疼痛未消,又开始热了起来。
她想起就在方才在院子里,她还想要立刻冲到寒熄的面前拥抱他,此刻自然也是想的,想要一个拥抱作为安慰,不知是安慰寒熄,还是安慰她自己。
可理智回笼,阿箬也清醒了,她怕她昭然若揭的感情亵渎了神明,也怕自制力被击溃而沦陷。
只是两息,阿箬没动,寒熄起身朝她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阿箬的心尖上,微疼,更多地却像是火燎的痒。
阿箬的瞳孔随着寒熄的靠近而收缩,她的目光在这一刻聚于眼前之人的身上、脸上,直至连呼吸的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她才微微缩着肩膀,感受扑面而来的温度。
寒熄搂住了她的腰,这不像一个常规安慰的拥抱,因为他的手臂很有力,阿箬需踮起脚才能靠在他的胸膛上。
寒熄的呼吸洒在她的肩窝处,阿箬麻了半边身子,也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她颤抖着手,脑海中挣扎着是否也要搂住对方,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寒熄的鼻尖蹭着她的锁骨,呢喃了一句:“阿箬,要抱。”
未等到回应,寒熄将她搂得更紧,又是一句:“要抱。”
他像是在撒娇。
阿箬不曾见过这样的寒熄,她对他向来没有任何抵抗力,没有犹豫地就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
理智是什么?身份地位又是什么?哪儿比得上寒熄的一声轻唤,只要他叫一声阿箬,阿箬便会丢盔弃甲,奉献自己的灵魂与生命。
这一夜小院中几人未睡,各有心中难解的题。
阿箬是第一个早起的,天还未亮她便洗漱好了,没一会儿何时雨也出来,见到她愣了一下。
隋云旨对自我与未来是否想好了,阿箬不知。
殷柳对何时雨从何而来的恨意,阿箬也不解。
她只是通过这一晚想明白了要如何对待何时雨。
阿箬知道何时雨不会逃,他能留在澧国,留在这片离过去岁雨寨很近的土地便能看出来,他从未想过躲着阿箬,他不惧怕生死,他随时等着阿箬来结束他的性命。
既然如此,阿箬也给足他的时间,让他处理好与殷柳的关系,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也算作他当年做到了寒熄“临终嘱托”的情。
“山上的红枫好漂亮,看着季节应该只能再观赏几日了,几日后枫林凋谢,我也要走了。”阿箬对何时雨道:“我带神明大人去赏枫,枫叶落前会再回来找你的。”
何时雨呼吸一窒,便见阿箬笑着回到小屋,片刻牵着寒熄的手走出。
恰是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小院的围墙上,门前两株梧桐叶落了大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金色的光笼罩在阿箬和寒熄的身上。
阿箬本不欲带上隋云旨的,可他留下就怕碍了何时雨与殷柳的事,阿箬便干脆扬声道:“隋云旨,走了!”
小屋的门被推开,隋云旨垂着脑袋眼下青黑,他对何时雨道了句告辞后跟上了阿箬。
那声“走了”,叫殷柳从房中小跑了出来。
她看着阿箬三人离开了小院,顺着一条田埂往山林走去,身影已成小小黑点,殷柳愣了会儿,脸色彻底难看了起来。
她哑声问道:“他们走了?”
何时雨朝她看去,未来得及开口,殷柳的声音便更加难掩怨恨:“真的走了?!为何要走?他们……他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何时雨怕她气极伤身,想要扶住她:“小柳……”
“别碰我!”殷柳终于爆发,她不再掩饰对何时雨的厌恶,也早不在意自己此刻蓬头垢面再生气狰狞起来有多难看。
“何时雨!你不是说过……你不是说过阿箬是来杀你的吗?为何她要走,你却还活着?!”殷柳猛地推开何时雨,剧烈地喘息了起来:“为何你要这般看我?要这般爱我?为何我对你说多少狠话,你都摆出一副痴情的模样?为何非要绑着我一生,为何不肯放过我?!”
殷柳无视何时雨苍白的脸色,只捂着不断抽痛的心口,厌恶道:“我受够你了,我早就受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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