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小七殇
心陡然一阵剧痛，我捂住心口咳得半死不活。那一刻的心痛历经很多年以后依旧记得，仿佛被皑皑冰山压在地上那样沉重那样寒冷那样喘不过气来。我眼珠子瞪得老大，随着她款款脚步而左右转动，我听见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绝望得不能自已。“为什么？”
“因为主上有了命令。”她笑得轻飘飘的，有一丝抓不住的虚无感。
那丝不真实的虚无来自于很久以前的曾经，我知道那个娇憨天真的小七已经不复存在了，或许是消失或许是从来都没有来过。我退到冰窖的尽头，靠着墙壁抬头，呼吸吃力。“你的主上是云娘吧？”
“真是个聪明的公主！”这是夸奖，可是在我听来却没有一丝高兴感。
我的云娘，和我相伴六年的云娘啊。当我还是个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婴儿她收下了我，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她竟然要我的命？
八年而已，为何变成这样？一丝窒息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到全身，感觉有一样东西彻底从命运里流失了。
骨肉亲情，失去了就会刺骨锥心的痛。
她这样爽快的承认证明我的期限已经到了，因为这一刻就会死，所以她不用再顾及我知道什么秘密。我靠着墙角抖得像风中枯叶，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水一同流下，凝结。
目光所及，冰雪白色，嘴角红色，眼泪无色……她腰间的弯刀闪烁着浅银色的光芒，像七弦秀丽的眸子，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无月的夜晚七弦同我说过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那时候我把他当成疯子。
“公主，小七走了多久了？”
“小七不是一直都在吗？”
“不，那个小七走了，这个小七是新来的。公主睡觉的时候要保留一番清醒。”
无比疲惫的眨了眨眼，我笑着提醒： “其实你可以让我在梦中死去。”
她握着弯刀蹲在我身边，神色里是我未见过的痴迷眷恋。声音压得很低，她道：“我舍不得……”
那一瞬间所有的锋芒都褪却了颜色，所有的杀机都掩埋了踪迹，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黑衣少女稚嫩如赤子的笑颜。
这真真假假我看不分明，叹了口气我不再说话。
她手指再一次抚过我的脸颊，轻轻的冰凉的，像传到耳边的叹息。“我想枯颜了，我的枯颜，你和她很像，聪明美丽，有时候不可理喻……”
那声音太悲凉，像一位高明的艺术家用一把碎裂的古琴弹出的曲子，破碎斑驳却也声声泣血。
我心里一颤，藏在心里至死不原谅的决心被击了个粉碎。皱眉看她问道：“枯颜是谁？”
“枯颜是我的孪生妹妹，和你一般年纪，七年前死去了。因为我杀了人我和枯颜被最华楼的人赶了出来。那仇人是个大户，他父亲追着我们满城市的跑，那年的除夕夜下了好大的雪啊，和现在一样一片洁白，很冷很冷。我和枯颜一直跑一直跑，后面的人一直追一直追，终于枯颜跑不动了我们一起摔倒在城墙外面。墙里就是皇宫，那里头皇帝正带着他的女儿们放爆竹吃年夜饭。而我的枯颜再也跑不动，那些家丁们挥舞着巨大的棒子打我，我死死的把枯颜护在身下，我感觉我的身体断裂了一样疼，可我不敢再施展武功，因为我的冲动枯颜沦落到现在，我不想她在受怕。枯颜一直在我耳边哭，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嗓子都哑了，我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哭了，却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她小心翼翼的叫我姐，对我说，枯颜不在了你要坚强的活下去。我拼命的推开人群，扶起我的妹妹，她对我微笑，那样美那样纯净，像七岁那年的夏天。可是她胸口的刀好冷啊，冷到我浑身发凉。那些家丁见出了人命都跑开了，我一个人抱着枯颜坐在雪地里，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血染红了整片雪地。我拼了命的哭却没有人回应我，只有宫墙深处的鼓乐伴我到天明。打那过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冬天，不喜欢雪，太冷了……”淡淡的声音，淡淡的表情，绵延不绝的悲伤，我仿佛看见了那一夜的情形，漫无边际的黑色一个孩子抱着一具逐渐冰凉的尸体痛哭，眼看着天渐渐变亮，怀里人却再也不会醒来，而那人却是她唯一的依靠。那种绝望那种难以克制的悲伤我感觉到了……
“小七……”我想说什么来安慰她，可最终只喊了一声名字。
她淡淡的望我，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神采熠熠。“我好想枯颜啊……”
过多的寒冷侵袭着我，这会儿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拉了拉她的手我用力的说道：“她一定希望你过的快乐幸福。”
“是啊，要不是为了我她不会死的。”
“死者已矣，生者更要珍惜自己。”
她总算微微笑了，用力握着我的手。“我们去陪她好吗，公主？”
我全身一颤，恐惧从心底源源冒出，她要我和她一起死吗？求生的意念在脑海一闪而过，我拼命的挣扎着想挣脱她的掌控，奈何那纤瘦的手臂硬是像一把钢钳死死的把我圈住。
“你知道吗，你喜欢的那个人其实我也喜欢的，十岁那年他救了我，虽然是无心却让我打定了决心喜欢他。可他的马车跑得太快了我没有追上，直到七年以后的那一夜。墨国城池上他一袭白衣宛如天人，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让我还能见到他——我的恩人我此生唯一爱着的少年。可偏偏你也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喜欢他呀，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再为主子杀人卖命了，血的味道太浓，让我时时刻刻想到枯颜。”
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安静绝望满脸沧桑。让我情不自禁的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
“那一夜他为了救你受了重伤，身中剧毒，而主子有那毒的解药，无奈之下我和主子做了交易，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这不为人知的幕后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蜷缩在角落里我浑身上下不住的颤抖。
她微笑的揉着我的头发，像姐姐那样亲昵的唤我。“公主……”
她手里的弯刀很凉，碰着了我的皮肤，那尖利的弧度让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不，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公主别怕，小七会陪着你的……”
刀还在向上移动着，摩擦在衣袖上发出嘶嘶的低响，像毒蛇吐信子的声音，我全身的鸡皮疙瘩突地冒起，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挣扎。
云娘不要我了，小七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那么死了吧……
求生的意志从心底流失，我的意识也逐渐涣散。森寒、绝望将我团团包围，我只等着那一丝见血封喉的疼痛。
再不会难过再不会痛苦，只是子枭，我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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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时候会醒？”
“回殿下，公主她旧伤未愈又受严重风寒，若要醒来估计要一段时间。”
“有劳太医了，还请不要把此事传出去。”
“老臣理会得，臣告退。”
“主人，昭戮有罪，你处罚我吧！”
“谁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
“最可恨的是曳予，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命是主人的，怎么可以帮那个坏女人！”
“他用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屠杀，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这么多年的跟随他早已不欠本宫了，昭戮你也一样，你也不欠本宫什么了，若是不喜欢这血腥的日子你可以离开，本宫还你自由。”
“主人，昭戮誓死相随，只求您不要赶我走。”
“……”
清晰的谈话声不断的敲击着耳骨，感觉不到周围的环境我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痛。
有人扑通跪在地上，像一记钟声，声音一落四周再没有声响。
手上有淡淡的温度，然后有人再一次开了口。
“交待下去，曳予的后事以从三品侍卫长的礼仪来办，要办得风光。”
“是，主人。”
脚步咄咄，耳边又清静了。
脸上有温温的触感，我辨别出了那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丰清诺，是丰清诺。
“云朵，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他做错了事，他做错了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
“云朵，云朵，你醒了吗？”手被紧紧地抓住，他急切的唤我。
头昏沉得要爆裂，可是心中有一丝强烈的欲望，我必须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你总算醒了，知道吗，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目光所及是一片通明的白光，蛟龙灯座上夜明珠闪闪发亮，那光泽如此温润，让眼睛骤然舒适许多。他坐在灯下，一头并未束冠的黑发垂散在灯影里，柔顺清泽更衬出一身气质出尘，浅蓝色的衣袍上染了珠光，整个人莹莹如画中之仙。
我张了张嘴，喉头如火烧，“你又……救了我……一次……”
“很难受吧，喝口水。”他说着一手将我扶起来一手端过一只杯子。杯里冒着热气，一阵茶香扑鼻而来。“我有事离开了，昭戮一时不在，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我就着杯子将茶喝干，眨眨眼看他。“这就是你说的错事？”
他屈指一弹将杯子稳稳放回桌上，扶着我靠着床柱坐着，自己也坐在我身旁，只是却没有说话。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猜想是不是自己做梦了听错了。也许都是梦，小七不过没回来而已。
“小七呢？”
“死了。”
心里一震，一滴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滑落。那一切竟是真的！“是你杀了她吗？”
“金甲部队赶到，她自知逃无可逃，自尽了。”
他表情出奇的平静，从始自终都没有半点悲伤，不要说悲伤就连同情也没有。可怜那少女爱了他七年，他却给不了半分怜惜，这就是他口里的错事吧，我叹息问他，“你可还记得小七？”
“记得，在墨国那一夜，你就是派她送解药给我。”
墨国那一夜明明是她救了你呀！她却把唯一一次可能交集的恩惠给了我。
小七，你这样傻，叫我怎么去恨你？
“我会厚葬她。”
放下眼帘遮住心里的那份悲凉，我轻轻的拒绝他。“不必了，她不喜欢浪费，她也不喜欢这里，我见过最纯净的小七是在从狼族部落去墨国的路上，我想把她带去芦峰。”
他为我拉了拉被角，眼光里尽是温柔，“好，都随你。”
“她是太想枯颜了，没了枯颜，这些年，她过得太苦了……”
“她要杀你，你不怪她？”他很是诧异的看着我，蓝色眸子在光辉里明明暗暗。
我轻轻一笑，不以为意。“我没死，她却死了。其实我和她就像你和曳予，她也不欠我什么。”
他眯细眼睛看我，久久无奈的笑了笑。“我看不懂你……”
我笑着纠正他。 “是你不懂小七。”
我一直以为小七跟着我是会幸福的，我也一直以为她是愿意跟着我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自作主张竟害死了她。
十七岁，她竟然在如此美好的一个年纪死去了。
想来我都心疼，以至于这几晚的梦境都是她年少的样子。一身破衣衫，光着脚走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的和我说，公主，好冷真的好冷啊……
我始终相信小七是对我好的，至少曾经是对我好的。她跟着我从云霄城一路车马遥遥去到墨国，在墨国那段无望而寒冷的岁月里唯一与我形影不离的只有她，我的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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