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刹一生
夜风中,霏羽十指轻动,红衣蹁跹,身影妩媚,抱琴弹奏起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孤山沉寂,树影婆娑,似乎在听她弹奏,为她伴舞。
山脚下,梓橦关中的血腥气飘来,在琴声中,没有变淡,反而愈来愈浓烈了。
霏羽抱琴,边舞边吟唱,唱声似哭似泣,如同数万亡灵沙哑吟唱,卫潇要仔细听去,才能听清她唱的词是:“将军百战成功名,谁怜枯骨卧黄昏?唯有苍山公道雪,年年披白吊忠魂!”
“悲夫王泽寖熄多鬼域,将军功名入尘土……”
“君不见战魂鬼哭万人冢,击破坑底骷髅白……”
随着她的吟唱之声,卫潇眼前,恍惚现出一片死亡战场,数十万大军被驱赶入巨坑之中,用铁链锁住手足,活活用魔火焚烧而死,坑上渐渐堆起黄土,如同一座万人冢,而那些被魔火焚毁的孤魂残魄,却不甘心的从地底钻了出来,日日对着冢上的乌云阴风,泣血啼哭。
他心中只觉一阵一阵寒凉,他不就正是那词中所吟唱的将军,一将功成万古骨,剿灭万人成新冢么?
那所有的残魂,似乎都在瞪大着空洞洞的双眼,向着他啼哭,要他纳命来!
那些残魂佝偻着,伸出枯骨般的双臂,拥挤着,向他走近,却惧于他身上的凛然杀气,不敢靠得太近。
恍惚中,白浅予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都是最信任你的人,他们将生命托付给了你,将信任托付给了你,就是这么让你滥用的吗?……”
“我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从地狱门前救回来的那些兵士,你再将他们送到地狱中去,是吗?”
卫潇茫然四顾,只听得见白浅予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修睿血淋淋的脸孔飘了过来:“卫将军!修睿身负叛国之名,受你一箭,还要惨遭剜眼割耳,咬舌自尽身亡,都是因为你啊!……”
嬴异流血的脸庞哈哈大笑:“卫潇!你也不过是个心如蛇蝎、狠毒似虎狼的人,你也忍得下心看手下的战将一个个为你战死,你也舍得修睿落在我手上却不救!”然后,他的脸庞突然在爆炸腾起的黑烟中消失。
高昂、弘义的脸庞一一飘过:“卫将军!我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我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啊!……”
卫潇只觉思绪迷乱,胸口沸腾如煮,“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一把掣出昊天神剑,举起,剑尖如有千斤重般,一点一点的刺向自己心口。
有个如是这般的声音仿佛在对着自己说:“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死了,就可偿还他们所有人的债了,你就可以赎清所有的罪,那些因你而死的亡灵,便可以因此而了却怨念,超度入轮回了!”
卫潇眼睁睁的看着昊天剑的剑尖,在自己手上,一点点的向自己刺了过来,他心里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无力阻止。
剑尖刺破自己心口的刹那,剑上一点金芒陡的亮起,剑身上陡的金光大放,神剑昊天在这一刻,终于发出自己的皓皓正气,压灭魔音救主了!
卫潇被剑身上金光一照,灵台陡然间清明了起来,原先困住自己的力量消失,昊天剑蓦的挥动,一剑劈向“九霄环佩琴”!
“啪!”的一声,“九霄环佩琴”琴身被金光燃起的昊天剑一斩而为两截,抱琴的霏羽疾退,才免于被神剑剑气所伤,却还是忍不住弯腰吐出了一口鲜血!
魔音攻击未能伤人,施法者便会遭到十倍的反噬!
她的面上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起来,摇摇欲坠。
“九霄环佩竟然是面魔琴,我竟没有想到!”卫潇看着跌落在地上,被劈成两半的九霄环佩琴,琴弦上流动着紫色的魔系术法光芒,然后慢慢黯淡,消失。
他手持昊天剑,走上前一步,将昊天剑的剑尖,对准了霏羽。
“你是魔修,而且擅长魔音攻击,方才你弹奏的那一曲,差点儿就要了我的性命,若不是神剑昊天本身拥有强大的正力!”
剑尖上金光吞吐,照耀着霏羽苍白的脸。
她的红衣翻飞,身子在剑光下摇摇欲坠。
“不错!我就是来杀你的,卫潇!魔音攻击所攻击的,正是你自己的心魔,你心中有魔障,才会被它轻而易举的击倒!”她紫色的眼眸中燃烧起仇恨的怒火,一手指着山脚下:“梓潼关下三十万魔族大军的冤魂,就在这下面啼哭,你听不见吗?至少我听得见,”她嘴中又是一缕鲜血溢出:“我不仅听得见,而且还看得见,我看得见他们在我面前跪下,对我说:‘求求你,为我们复仇,让我们战死的灵魂得以安宁,回到赤炼江那边的家乡!……’”
卫潇持剑的手微微一颤。
霏羽看着他,昂然挺了挺胸:“还犹豫什么?快杀我呀!我是你的敌人,我本来就是来杀杀的,你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惨然一笑:“只是想不到,我拥有定神级的魔修功力,却居然还杀不了你,却被魔音反噬,几乎失去了一大半的功力!”
她浓密如扇的眼睫下,一双紫色的眼眸盯着卫潇,厉声:“还等什么?我现在已无还手之力,你现在杀我正是最好时机!”
卫潇看着她,昊天剑上的金光忽然消失,剑尖垂了下来。
“你走吧!”他背转过了身去。
“你真放我走?”霏羽有些狐疑的看着他。
“是!”卫潇道。
“为什么?”霏羽追问道。
“我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卫潇淡淡的道。
霏羽举步欲走,却还是再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拥有定神级的魔修之力,却还是杀不了一个只有筑基期的你?”她面上有迷惑的神情:“定神级的魔修,相当于修真的金丹级,而且在同等级别下,魔修的进境和功力,都强过修真者。”
“或许是因为神剑昊天的缘故吧!”卫潇道:“上古十方神器,与守护者订下魂契之后,发挥出的力量会加倍。”
“好,我明白了!”霏羽面上露出恍然的神情,走出几步,一翻身坐上了黑骏马绝影,却又回过头来:“卫潇,你不要以为放了我,我便会报答于你,在我旷霏羽的一生中,没有报答、恩情这样的字眼,有的,只是冷酷与仇恨!”
“不要忘了我跟你讲的将军之道!”
说完最后一句话,红衣女子面上露出冷冷的神情,在夜色中径自驾马而去。
直待她一人一马的影子,再也瞧不见了,卫潇方慢慢回过头来,心中暗道:“我有心魔?……我的心魔,或许便是浅予罢?”他望向白浅予走时的方向,心中暗暗期盼:“浅予,你怎么还不回来?……”
一面却又担心:“难道她和三叶草真的迷路了?”
这时,天色慢慢的亮了起来,长夜终于过去。
一声鸦叫,头顶有振翅的声音,一根黑色的鸦毛从空中飘落了下来。
卫潇抬头看向天上。
正是那只每隔三天便按时前来送解药的信鸦。
他忽然一把取出龙角弓,张弓搭箭,向着空中的信鸦作出了射击的姿势。
那只信鸦知他箭术精绝,吓得在空中嘎吱乱叫,却并不敢逃远,口吐人言道:“卫潇,我只是来送解药的,你射我做什么?难道不怕白姑娘死?”
不论它怎样移动,卫潇的箭尖,都始终对准它,卫潇道:“浅予不在这里,走!你带我找她去!我知道你嗅觉异常敏锐,仅凭着浅予身上幻思树种之毒的气息,便可以找到她!”他将弓弦又拉开一指,箭尾上的羽毛颤动,似乎随时都会发射出去:“别耍花样!也别跟我的箭比是你快,还是它快!”
信鸦两只鸟睛死死的盯着下方卫潇瞄准自己的箭尖,浑身的羽毛忍不住颤栗起来,鸟嘴却张开,发出桀桀的怪笑:“我道是什么大事?卫潇,你不用那么紧张,白姑娘死了,对你和大祭司都没有什么好处,”它振翅向前:“走吧,随我来!”
卫潇张弓扣箭跟着它,一人一鸟向前行进了约十里路,来到一片竹林中,信鸦忽的停了下来,盘旋着双翼向下:“就是这里了!”
它右爪一松,一只紫色的药丸从它爪中掉了出来,跌落在林间的空地上。
药丸滚动着,落在了地上躺着一人的颈侧,三叶草正伏在旁边,连声唤道:“小白姑娘,你醒醒!小白姑娘,你快醒醒!”
林边伫立着一匹青色的的卢驹。
卫潇一见,连忙扔下弓箭奔了过去,一把将白浅予的上半身从地上抱起来,只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面上笼罩着一股黑色的烟气,连忙将药丸从地上捡起,想要喂进她嘴中,却发觉她牙关紧闭,情急之下,他想也不想,便将药丸含在自己口中,待它差不多融化了一半,这才低下头,将唇覆上她的唇,两排牙齿轻合,撬开白浅予的牙关,将药丸轻轻的从自己的嘴中推送进她的嘴中。
但见白浅予咽喉动了动,下意识的吞咽下药液,片刻后,面上的黑气散去,她的双眼慢慢睁了开来,一动不动的望着卫潇,四目相对。
卫潇松了口气,道:“浅予,你醒了?”
白浅予瞪着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答道:“嗯……”
卫潇上下检查了她一遍,发现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我送你上马。”
他一手托住白浅予的背,一手伸至白浅予膝弯,将她自地面上抱起,却见白浅予仍是呆呆的望着自己,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卫潇一愣,蓦的想起方才情形,两人唇瓣相接之际,那一丝柔软温润的触感,方才情急之时全然不觉,此刻回想起来,禁不住意乱情迷,心头嘭嘭跳了起来,如小鹿乱撞,脸上蓦的烧了起来。
他不敢再说话,只好默默的抱着白浅予,一步一步向着林边的的卢驹走过去。
这一段短短十几步的路程,他走得极短,又似乎极长。
短得好象白驹过隙电光火石的刹那,长得好象流水浮萍相聚走过他的一生。
那一刹的怦然心动,有时,便是一生。
又好象,如若相逢,他们长长的一生,便是一刹。
白浅予默默的低着头,将头靠在卫潇的胸膛上,听他胸口心跳的声音,喃喃开口:“潇,我错了……”
“什么?……”卫潇的语声,也低至几不可闻。
白浅予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用小得如同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道:“先前……是我错怪了你……”她脸红了起来,更加难为情的道:“对不起……”
卫潇将她抱紧,低下头,嘴唇在她头顶轻轻一印:“浅予,我卫潇此生别无所求,只要……只要你能懂我,那便是吃多少苦,千军万马,万人阵前,粉身碎骨,巅沛流离,我都……我都甘之如饴,此生无悔了!”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抱着她走到的卢驹前,将白浅予轻轻放上马背,扶她坐好。
林中翠竹轻涛,一刹风过,听在卫潇的耳中,此时此刻,都不啻一曲妙曲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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