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出海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我很早的时候便开始出海,”姜老鳖坐在羊毛毡上,抽着烟枪,烟头的红点一明一灭:“出海是件很痛苦的事儿,虽然现在已经慢慢适应了,麻木了,但是在早年的时候,那的确是件很难熬的事儿。”
“首先是晕船,不要以为我们在海边居住久的渔民就不怕晕船,这船在碰到大风大浪的时候,运动起来就没个规律,象筛东西一样,摇头摆尾、上下起伏,船筛起来的时候,就算是在海上航行多年的水手,也一样会恶心头晕的,有的甚至还会吐。”
“其实晕船还好,多出海个几次,慢慢也就适应了,最难适应的其实是——”姜老鳖说到这里,忽然留了个话头:“你们猜,是什么?”
卫潇想起了《海事簿》上的记载:“是天气恶劣和缺少蔬菜引起的伤寒和坏血症?”
姜老鳖摇了摇头:“这些靠着在船上种点儿豆芽,碰上好的天气出海,也还不算最坏的。”
白浅予想了想,道:“潮湿。常年在海上航行,不仅柴禾受潮,烟丝也受潮,膝盖关节也容易受潮,象老鳖叔你这样,连抽口干燥的烟丝在船上都是金贵的吧?”
姜老鳖笑了笑,拿烟枪在甲板上磕了磕,磕出一些烟灰:“白姑娘说的没错,对我姜老鳖来说,在这船上要是能抽上一口不受潮的干烟丝,那真是赛过神仙的享受,不过,这潮湿也还不是最难忍受的,”将头扭向简七:“你知道在航上航行最难忍受的是什么么?”
简七皱着眉想了一下:“以我出海的感受来说呢,这船上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包括晕船、潮湿、成天看着仿佛永远一成不变的海天之间的景色,都还不算最难受的,我感觉最难受的,就是孤独、寂寞、无聊。”
姜老鳖“叭嗒”抽了口烟,一双浑浊老眼饶有兴趣的瞧着他:“怎么个孤独寂寞无聊法?”
简七道:“平常在陆地上的时候,成天到晚都有人跟我说话,我一点儿都不感觉无聊,可是一上了船后,船上连着水手通共就那么二三十来个人,大家还经常各司其职,或者轮着班,很难碰到头,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
他皱眉凝思:“当我一个人在厨房为大家准备饭菜的时候,周遭都是寂静得要命,只除了我自己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或者菜下锅溅起油烟的滋滋声,然而在窗外那些蓝得没有一丝分别的景色衬托下,这些声音反而显得我的工作更加寂寞,我有时将那些鱼块在砧板上一块一块的剁着,自己就会忽然冷冷的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有时会想,幸亏出海一般只有十天半个月的,要是再长点儿,有个两三个月,或者半年,我非得发疯不可。”
白浅予道:“你要是实在觉得太寂寞无聊的话,就出去四下走动一下,跟水手们聊聊天啊!”
简七无奈的笑了一声:“这船上的面孔,别说几年,就是几个月下来,我们也早就认熟了,彼此的故事也早就烂熟于胸,说来说去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所以时间久了,水手们都养成了爱吹牛的习惯,同样的话说一次就吹大一次,比如咱们船上那个阿林,他第一天告诉我们时候说他家的房子是个单门小院,还有一小块地,他媳妇在家种着,第二天他就告诉我们他家的房子有二进,有一亩地,家里雇了两个长工种地,等到在船上呆了半个月后,我们再见到他时,他家的房子已经变的有提督府那么大,有十二亩地,有五六十个长工,二三十个仆役在家服侍他老娘和娘子了。”
他摇了摇头:“在这船上呆久了啊,人都容易得妄想症。”
白浅予好奇道:“小七,你有得过妄想症么?”
“我有啊!”简七立刻很肯定的道。
“那你妄想什么呢?”白浅予道。
“我妄想有数不清的珍珠,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天天进出长乐赌坊,还有各种美女跟我投怀送抱,”简七嘴角勾起一弯笑意,捧着头,陷入了沉思:“当然了,我最妄想的是,有一个胸大腰细的鲛人美女爱上了我,天天缠着我……”
话没说完,脑袋上突然挨了姜老鳖的狠狠一记烟杆。
简七一只手抱着头:“老鳖叔,你干嘛打我?”
“早点把你打醒,让你不要再做梦了!”姜老鳖十分淡定的道。
简七继续一只手抱着头,斜着眼看着他:“老鳖叔,你敢说你没梦想过一个胸大腰细的鲛人美女爱上你,天天缠着你?”
“凡是出海的人,有几个没有艳遇一个鲛人美女的梦想?”姜老鳖抽着烟枪,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变得有几分不真实起来:“但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有一个梦想成真的机会……”
“梦想成真?”简七失声道,连头上的痛都忘了:“老鳖叔,你难道竟然真的艳遇了一个鲛人美女?”
姜老鳖却没有答话,只是“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轻蓝色的烟雾飘了起来,在落雪的夜空下,袅袅而散。
“人生,有时真是寂寞如雪啊!”姜老鳖发出了一句幽幽的感叹。
“老鳖叔,这到了要紧关头,你就别跟我们发什么骚人之忧思了,”简七急道:“快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遇到鲛人美女的?她又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有两样爱好,一个是种花,一个是打苍蝇。”姜老鳖吸着烟,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白浅予和卫潇面面相觑,他们在等姜老鳖自己的答案。
果然,不等他们回答,姜老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两样爱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可以打发时间,可以打发在船上那些漫长的孤独、寂寞、无聊的时间。其实我以前是既不喜欢种花,也没有打苍蝇这种怪僻的。”
姜老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是在我出海的第七年,那年我二十六岁,我已经有了一艘当时东遥镇最好的一只大海船——乌布船,也有了东遥镇上最好的船队,当时船上的大厨阿牛哥是我最要好的好朋友,他做的菜,比当地餐馆里的厨子还要好吃,也因为这个原因吧,再加上我的船开得稳,客人们都愿意坐我的船,那进我们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出海,赚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牛饭菜做得好,船上的客人们都爱吃他做的饭菜,那时他刚刚新婚,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同行的水手们都羡慕他,只有他自己经常愁眉不展,这事他也是后来才告诉我,他担心自己一天到晚在海上跑,媳妇在家会守不住。但是那时我们实在太赚钱,阿牛想着趁现在辛苦点,多赚点钱,以后媳妇和自己的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那时他便洗手不干了,于是也就还是一天天的往外跑,尽管他那年轻貌美的媳妇也跟他抱怨过。”
“后来终于有一天,阿牛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姜老鳖用低沉的嗓音道:“他媳妇跟一个常来他家帮忙修房子、修井口、修补灶台篱笆的瘦高个子男人跑了,阿牛也跟人打听了,那男人长的也并不十分俊俏,也没几个钱,可是他媳妇私奔的时候跟邻居说,作为一个女人,她想要的并不是很多很多钱,因为钱是赚不完的,她只想要一个时常能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她口渴时,那男人能递上一杯水,她生病时,那男人能照顾她,她寂寞时,那男人能陪她聊聊天。所以,就是这么样一个不起眼男人,花了大把时间趁他不在家时把他媳妇勾搭跑了。”
“阿牛把井口砸了,把灶台砸了,把篱笆拆了,把房子卖了,然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船上,说他没有家了,从此以后,这艘船就是他的家。”
姜老鳖的语声沉重了起来:“我那时还安慰他说,别怕,这艘船就是咱哥俩的家。”
白浅予道:“那阿牛哥呢,他怎么说?”
姜老鳖摇了摇头:“他没说什么,他当时只是抱着我,点了点头,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不太擅于言辞的男人,从那以后,他就更沉默了。”
白浅予道:“那后来呢?”
“再后来么,”姜老鳖吸了一口烟,缓缓道:“阿牛就在一次出海的时候,跳海了。”
“跳海了?”三个人都是吃了一惊。
姜老鳖拿烟杆往脚下指了指:“差不多就在这里。”
“这里?”白浅予道:“老鳖叔,你不是说你从来没有航行过这么远么,这里已经超出了你以往的航程。”
“我想就是在这里。”姜老鳖叹了口气,眼眶湿润了起来:“那时我们的乌布船并没驶出这么远,但阿牛从船下放下一只小船,说想在附近看看,听说沿着这条海流走,可以看见人的三生,我想着他走不远,便由着他去。”
“没想到这条海流就是传说中的黑潮,连咱们这样的大海船被卷入黑潮,都只能跟着往前走,那条小船就更加失控了,我眼睁睁的看着那条小船流向了天尽头,阿牛的身影从小船上跃起,划出一张弧线跃入了海水中。”
白浅予失声道:“他难道是早就想死?所以计划好了这么一个路线?”
姜老鳖托着烟杆,半晌方点了点头:“我想他是觉得人世间没有一点儿温暖,人活在世间太辛苦,所以就选个远点儿的地方,埋葬了自己,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这条寒流就算再寒冷,他也再感觉不到寒冷了。”
白浅予听得心头一凉,不由道:“其实活比死更需要勇气,他如果能熬过那一关……”
卫潇低低道:“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的心若是已经死了,他已经活不过来了。”
白浅予沉默了下来。
想着他们这条船静静行驶的水流下,就沉睡着一个名叫阿牛的人,浑身冰冷,连心也是冷透了的,几个人不由一阵唏嘘。
姜老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所以这件事我总结了出来,跑船的人性格要开朗,要学会独处,否则,迟早精神会出问题,就算精神不出问题,一旦生活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人就会变得非常脆弱。譬如阿牛,他这一跳,即使侥幸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航海生涯也从此结束了。”
卫潇和白浅予默默点了点头。
姜老鳖黯然道:“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两样爱好——种花,和打苍蝇,这两样事情都算不上什么大的爱好,但至少能帮我打发时间,可惜的是,花不是一年四季都开,苍蝇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所以,有很多时候,我仍然是寂寞的。”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夜雪无垠的下着,谁也没有打断他。
末了简七问道:“老鳖叔,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阿牛死了后,船上谁来做饭呢?”
卫潇和白浅予奇怪的看着他。
简七连忙道:“我问的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啊!你们想这船上没了厨子,一大船人靠谁来吃饭啊?”
姜老鳖点了点头,道:“你问的很对,阿牛一死,我哪怕再悲伤,也要先解决这一大船人吃饭的问题。”
“然而到了那时我才忽然发现,那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我那一船人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却偏偏没有一个会做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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