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昆吾卫这位郎官大人一发话,薛夜来便摇着扇子十分干脆利落地应了,一迭声吩咐阿吉念奴和江三娘他们:
“都快着些,有点眼力见儿,没听见大人们还忙着呢吗,别瞎耽误工夫,快快快分头领着大人们去把人都叫过来!快去快去跑着去!”
他们几人分头去了,薛夜来却岿然不动,今天一整天她心跳得那样快,现在事到临头,她竟是心如止水平静无波了。
“人马上就来了,我们这里人多,劳累两位大人,实在对不住。二位大人先请坐。”
薛夜来殷勤地亲自搬了凳子来,请郎官和百夫长坐,就这么会子功夫,她又奉上了一碟山药膏,一碟核桃酥——这两样茶点都是现成的。待月楼大堂常备沸水,薛夜来便随手取来闷泡了荒野冬片,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体贴,四角俱全。
正是礼多人不怪,连一直拿鼻孔看人的昆吾卫郎官呷了口茶,都温声对薛夜来说:
“薛娘子,这是什么茶?味儿醇,有粽叶之清香,又兼荷叶之甘甜,实在是好茶啊。”
薛夜来手不抖心不跳,正泡着第二道茶汤,闻言笑着露出她那恰到好处的八颗白牙:“大人谬赞,这是荒野茶,洪州盛产茶叶,昔年庐山一带家家户户种茶,种得多了,价就贱,便有许多茶树荒在山间无人照管,渐渐的,竟成了野茶树了。”
薛夜来小意温柔又娓娓道来,平日里明媚爽利的一个人,特意敛了锋芒,低眉浅笑眼波流转,声音娇嗲温软,直把昆吾卫郎官与皂甲军百夫长二人听得痴了,完全忘了催手底下的人,由着她给他们斟了第二道茶汤:
“这些年有茶农发现,这些野茶树的叶子宽大厚实,经了四季长养,深冬采摘,叶片上有厚厚的蜡质,油润如琥珀,在北风天里几番晒养过后,做成茶饼,尝来倒也淳厚稠滑,有几分野趣。所以这两年,我们这里便兴喝这种茶。”
她又奉了一盅茶给郎官大人,转身接过百夫长空了的茶盅,及时拈了一小块核桃酥递到他嘴边:“奴想着,两位大人不是我们浔阳人,庐山云雾茶虽好,到底常见,倒不如尝一尝我们这里的新鲜玩意儿,也是来我们浔阳走一遭。”
她说到这里笑得风姿楚楚:“两位大人远道而来,论理,我们待月楼该歌舞相迎才是,实在是二位大人公干在身,奴也不敢造次,只好以清茶一杯待客了。”
昆吾卫是禁军,常年随侍天子,能被选进昆吾卫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遑论还能做个郎官,品茶论道这种风流雅事,自然是通的。昆吾卫这位郎官品着茶连连赞叹,与薛夜来论了一回茶,他自己高兴,自然不好薄待手下,薛夜来趁机便取了更多茶叶和茶点,请其他在场的昆吾卫和皂甲军都品一品尝一尝。
薛夜来有意分昆吾卫郎官的心,引着他品这从未见过的茶,与他侃侃而谈。皂甲军这位百户显见是个粗人,并不懂茶,这种人也好对付,薛夜来笑意盈盈,用涂了鲜红蔻丹的葱白玉指拈了小茶点喂他,用不了两三块就把人迷得晕晕乎乎的。
如此一圈下来,耽误了多少时间只有郎官自己知道,薛夜来很清楚,待月楼上下形形色色有多少人,果然没有自己帮忙,等衙役官差们赶羊似的把待月楼上下一百多近二百人不加区分混在一起,乌泱泱赶到中庭时,已是完全乱成一团。
女孩子们哭的哭叫的叫,年纪大点的老师傅们哆哆嗦嗦一口一个饶命,间杂着年纪小的杂役跑堂们虚心求教的喊话,“大人,小的是站在这吗?小的站在这行吗?那他呢,他是站在这吗……”
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捎带着因为品茶谈天误了功夫的焦灼,昆吾卫郎官的小脑瓜袋子一转,自然便直接算到抽调来的衙役们身上,他一拍昆吾刀:
“他/娘/的,懂不懂办事?!会不会带人?误了那么多工夫,你们是浔阳郡府衙里的衙役,这么不用心,不会是跟于家一党的吧?!”
薛夜来心里满是幸灾乐祸,她低着头抿唇,果然听到衙役里领头那个上了年纪的老虞候客客气气地笑着说:
“大人,小的们自然是不懂做事,不然也不能劳累您专门从天子脚下来不是?不过,大人既然来了,也得教教小的们呀,小的们虽然事做得不好,心是诚的,至少,这半天下来,一口水都没喝上,总归是做了事的,不是吗?”
昆吾卫郎官碰了这个软钉子,面皮紫胀,哼了一声,不再多话了。
天还在下雨,没有人愿意淋雨,所以待月楼这一二百号人一直努力想往大堂里挤一挤,大堂容不下这么多人,昆吾卫们又把人往后院中庭赶,几个皂甲军只在一旁看热闹,似乎并不想掺和待月楼的事儿,薛夜来想起个中缘由——皂甲军的统帅是镇南王,心中有数,一时安定了不少。
“都往后站往后站”,薛夜来摇着扇子,只是站在屋檐下,一点雨都不肯沾,十分积极地帮忙维持秩序,“都别哭,别说话,站好了站好了!”
薛夜来扯着嗓子,喊的声音却比平时娇软了三分,光张嘴不干活。眼见薛娘子都不雷厉风行了,待月楼的人越发放飞自我,该喊喊该哭哭。
几个皂甲军只看热闹,本地衙役官差们又指挥不动,昆吾卫郎官只好拔了刀骂道:“他/娘/的/都给老子闭嘴!”
他这一拔刀,一百多两百号人只被吓得静了一瞬,立刻就有好几个女孩子崩溃大哭,老师傅们腿脚利索,跌到地上跪着磕头,年轻男孩子们要在大人们面前争取好表现,七嘴八舌地试图让别人闭嘴:“闭嘴闭嘴,大人让闭嘴你们没听到吗……”
十几个昆吾卫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一个查得十分痛苦,郎官大人只好反复喊着:
“把十几岁的和二三十岁的男子拉出来仔细查!年纪大的看看,有没有戴假胡子的。这些女的,个儿高的都给老子看看,有没有男扮女装的……”
“站好了,都站好了,白萱别哭了……阿吉,你也是十几岁的,你站出来,别管旁人了……”,薛夜来皱着眉,嘴上的催促半点没停,人一点没动,她假装左顾右盼地一脸焦虑,目光却准确掠过最后面的叶礼。
叶礼跟与他年龄相仿的杂役跑堂们一起,从最后面往前挤,这小子倒是很机灵,他并不躲闪,跟着这群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起一直努力往前凑,似乎想给昆吾卫们留个好印象:“大人,大人,您刚刚说让小的站哪里啊,是这吗是这吗……”
叶礼脸上手上的白斑是玉楼春用蛤粉混了骨胶精心画上去的,蛤粉上色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易褪色,加之他那个头发秃得十分不均匀,完全是一副患了严重白癜以致斑秃的模样。
昆吾卫也是人,家世又好,立功再心切,也犯不着冒着被传染白癫的风险,几个昆吾卫甚至都不愿意亲手碰叶礼。他们点了两个衙役过来帮忙,那些衙役们忙活一整天,半点东西没下肚反挨了顿骂,本就懒怠动,再说了,本地的衙役跟金陵的昆吾卫一样怕得白癫啊!都是随便一翻就赶紧把叶礼搡一边去了。
薛夜来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努力想要让官爷们满意的可怜弱女子,她在人群中穿梭,帮着昆吾卫们把个子高点的女孩子们拉出来,又要安抚她们不哭,又要努力护着她们尽量别被这些男人碰到,还要软声对郎官大人赔笑:
“大人,人都在这里了,后面屋子您要去看看吗?”
薛夜来故意微微蹙眉,却勉强勾了嘴角浅笑,满眼惶恐地看着昆吾卫郎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郎官经过一番论茶,早就对她颇为敬重,难得朝薛夜来拱拱手:“薛娘子,今日有劳你,老虞候”,他转身看向那班隔岸观火的差役,“后面你们都看仔细了没有。”
以这帮差役的家资,很少有能摸得着待月楼门槛的,可他们中有些人平日巡街路过,薛夜来也是按着玉楼春的吩咐客气招待。老虞候喝着薛夜来递上的茶水点心,说话依旧不温不火:“小的们觉得是看仔细了,大人觉得仔不仔细,那小的们就不知道了。”
郎官大人又碰了个软钉子,发作不得,犹豫之间,另一队昆吾卫押着几个人路过,领头的又一位郎官进来问道:“老许,你这里还没完事儿呢?宣抚使大人让戌时回,你忘了?”
“没忘,已经查完了”,许郎官脸不变色心不跳,招呼手下的人收队回去,他看向薛夜来,笑着伸手扶了她一下:
“对了,薛娘子,得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众所周知,于府的三爷与薛娘子可有些交情,宣抚使大人说了,与这于三爷有交情的,都到衙里去,他要问问话。咱们走吧?”
他扶薛夜来之时,冲她微微眨了一下左眼,薛夜来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了!
雨还在下,这雨似乎永远不会停,薛夜来今晨就是被雨声吵醒的,雨声潺潺,风声萧萧,要出门前,玉姊姊在书房诵诗: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不见君子……
薛夜来阖了阖眼,只在门外喊了一声“姊姊我去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就匆匆撑开油纸伞踏进雨里。
那会儿,杨纤月与她的小师兄在栀子树下冒着雨你来我往地练剑。薛夜来从他们师兄妹身边走过时,坏兔子蹿过来抱住她的手臂撒娇:
“薛姨,晚上早点回来,要是有工夫,带点山药膏和核桃酥行吗?要是没工夫就不要了。”
“好,馋嘴坏兔子,薛姨给你带。”薛夜来紧紧抱住坏兔子,低头蹭蹭坏兔子的小脸儿,用手指描摹了一遍小丫头的眉眼,这是最好看的小兔子,薛夜来想,等过两年,她再长开些,一定会是天下第一最最最最好看……
薛夜来转头看向于朝,这孩子突逢巨变,已经几日不说不笑,只是没日没夜地练剑,见了她却依旧礼数周全,挺直了腰板行礼叫她薛娘子,薛夜来本想让他叫声小婶婶来听听,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你跟你叔叔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
薛夜来与孩子们说了两句话,玉姊姊就出来了,站在檐下叫住她:“阿夜。”
薛夜来终于忍不住回头,雨已经越下越大,隔着细细密密的如烟雨帘,她与玉姊姊遥遥相对。
“阿夜,早些回来,有什么事立刻让阿吉来叫我。”
姊姊,姊姊……
薛夜来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面上却不喜不怒,只是感激地看了许郎官一眼,温柔地把手搭在他好心伸过来的手臂上,趁着无人注意,也迅速地冲他微微眨了一下右眼。
随后,薛夜来随手叫了一声跟在自己伺候了近十年的小怜:
“小怜,你回去,跟大娘子说一声,宣抚使大人有话要问与于家三爷相熟的人,我与赵大人去衙里一趟,让大娘子不用操心,我回完话就回来”,薛娘子笑得风流婉转,声音四平八稳,甚至带着些雀跃,“对了,姑娘想吃山药膏和核桃酥,我在前边留起来了,你记得给姑娘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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