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于老夫人这一阵子病情反复,于府忙得人仰马翻。
若只是请医延药还则罢了,亲朋戚友们听说了于老夫人病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岂能不赶紧抓住呢?于是你推荐一个神医,我带来一个秘方,他找到几味灵药,争先恐后地往于府送,天天有人排着队登门。治不好老夫人原也不要紧,赶紧跟于太守于夫人并几位公子多说几句话,留个好印象,以后也能得方便不是?
于是于太守每天都有见不完的客人,来的都沾点亲戚世交的边,于太守不好太赶客,只好尽量让管家接了人,以老套的话术——
“老夫人沉疴日重,大人和夫人忙着侍疾呢,失陪失陪,改明儿老夫人大安了,再请您来喝酒。”这就先把人打发了。
然而于太守今天却见了客人。
老夫人深陷昏迷,一直说胡话,于太守却不像平日那样守在母亲身边,他坐在书房里,面色憔悴,却泰然自若地见了四拨客人:
本家的从堂伯的儿媳妇的小舅子的连襟,给于太守送来了一个“昆仑仙方”,这方子的妙处在于它懂得用砒霜以毒攻毒;于太守幼年开蒙时的同窗——于太守甚至不记得他们一起念过书——这人给于太守带来用鸡鸭鹅胆各一百副腌制晒干磨成的“凤凰安神散”,据说泡水喝必能让老夫人免于惊吓;第三人是浔阳郡长史的女婿推荐来的“神医”——
“世伯,这位赛半仙先生医术高明得很!老夫人不是见不得外人吗,这位半仙先生是发功大师,能隔着房门给病人传功,百试百灵的!”
“哦?先生请坐,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于太守平日最恨怪力乱神,但他今天格外客气地请这个“赛半仙”上坐,仔细聆听了半仙的教导,收获了一些关于发功运功传功的胡说八道。于太守就像一个病急乱投医的儿子一样,言语仓皇,魂不守舍,带着半仙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让他隔着房门一阵吱哇乱叫连滚带跳地比划,再恭恭敬敬地给了半仙纹银二十两。
“老爷,老夫人这病确实愁人……”,跟随于家多年的老管家有些犹豫地开口,“不过,您也放宽心些的好,一时急了,遇到有些江湖骗子,骗了银子事小,误了老夫人玉体,那就是大事了。”
于太守很疲惫地笑了一下,就像有人扯着他的嘴角往上硬扯出来的一个笑。他没有跟老管家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我是做人的儿子的,到了这一步,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的——不是还有第四家客人吗?那是谁?请过来吧。”
老管家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老爷,第四家更不管事,是三爷的把兄弟,那威远武馆的孙师父带来的驼背瞎眼老太太”,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孙师父说那老太太是从蜀地来的,什么尝遍百草百毒不侵,听病人的声音就能知道用什么草药救命……不靠谱得很,偏三爷很信,老爷,三爷胡闹,您——”
“快把老人家请过来”,于太守睁了眼,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完全是昏了头失了智的模样,“都说高手在民间,万一这老人家有神通呢?!快请!”
老管家叹息着去了,于太守踏着竹屐立在屋檐下,天又下起小雨了,密密的雨珠儿打在芭蕉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窸窸窣窣的,莫名就会让于太守想起很多年前——
阿娴还是个小姑娘,扎两个丫角,坐在院子里那棵粗壮的老芭蕉下抚琴。她年纪太小,坐在琴凳上脚丫子晃呀晃的都蹬不着地,她双手并用在七弦琴上一阵乱划,舅舅跟父亲从外面回来,舅舅就把阿娴举得高高的,拿胡茬子扎她的小脸蛋:“爹爹的小阿娴在弹什么古今名曲儿呀?”
阿娴小小年纪就是个刁钻小姑娘,她一本正经地哄舅舅:“是新曲子!昨晚下雨的时候阿娴跟芭蕉树学哒!”
想到此处,于太守阖了眼轻轻笑了一下。他那时也还小,阿爹也把他抱起来,跟舅舅一起,两个大男人嘻嘻哈哈的,把他和阿娴驼在肩膀上,带他们摘果子,然后被舅母和阿娘一顿好骂……
那是舅舅最后一次带着家小回豫章祭祖。
于太守伸手抚摸着芭蕉叶子,此后阿娴还跟舅母和表哥回来过,但舅舅再也没有离开辽西,他长久地守着那片风雪满山的土地,久到人们都忘了,淳侯其实生于文章锦绣之乡。
他几乎化作辽西一座雄关,直到自己人从内部一块砖一块砖拆掉了堡垒。
再听阿娴抚琴已是去洛阳赶考的时候了,玉大娘子奉了教坊司之命,端坐高台之上,为新科举子弹奏一曲。于太守记得她平静无波,似有若无地扫了自己一眼,指尖轮转间,琴声明快顿挫,于太守知道那支曲子,叫——
《蕉林喜雨》。
蕉林喜雨,蕉林喜雨?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大哥好风雅,吟得好词。”
于太守转过身去,于谚搀着个身穿褐色粗布麻衫,拄着青色竹杖的驼背瞎眼老太太慢慢走过来了,一头灰白头发蓬乱地盖在她脸上,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老太太身边是个皮肤黧黄,头发扎成个揪揪的童子,祖孙俩看起来都极不起眼。壮得像堵墙的孙师父跟在他们身后,一如既往笑得像樽弥勒佛:
“大人,这就是咱跟三哥说过的老人家。您别瞧这老太太眼瞎了,光听声儿老人家就能把病给听出来咧!”
江湖人说瞎话时总是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认真得你都不好意思不信他。于谚看着于太守微一点头,于太守捻着胡须笑了笑,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于谚却只是把小童揽在身前,跟孙师父一起并排站在书房外,看起来就像书房的又一道门。
“阿娴”,房门一关,于太守都来不及让人坐下,明明屋里再无旁人,却还是把声音低低地压在嗓子眼里,“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儿,蜀地那边已有传言,说金陵那边,已知安王有一幼子尚在人世……”
“待月楼今天也已有人在说这个消息”,玉楼春撩开了脸上蓬乱的白发,声音也是轻如飘絮,语速极快,“前夜待月楼来了生客,阿夜说了,很特殊的生客。我听着像是丞相督公和镇南王三家一起派出的人——”
“他们来了。”
玉楼春画了老人妆,满脸奇异的皱纹,使她一向秀美的容颜显得有些扭曲怪异,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没有人开口,每个字却偏又重重地压在于太守耳朵里。
“得把孩子送走。”于太守心跳如擂鼓,握着玉楼春的肩膀,声音很坚定,“赶在他们之前……”
玉楼春眼底清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送去哪里?八年前你说过,你这里已是最后的退路。”
“仁人志士总是有的”,于太守跟玉楼春面对面站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两个人的呼吸都很轻,“只是无声无息而已。剑南领略使秦将军,他父亲秦老将军毕竟在武关以身殉国……”
玉楼春阖了阖眼,轻轻摇头:“我与秦小将军并不相熟,你也已经,多时不与他联系了……万一……”
万一秦小将军不肖其父呢?那可真就是自己往陷阱里跳了。于太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此刻千钧一发,已不容犹豫,便有一线生机,也只能殊死一搏。”
“消息是最先从蜀地出来的,蜀地此刻难保安全”,玉楼春睁开眼,她双手十指交叉,指尖在灵活地跃动,她没看于太守,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阿谚的船刚回来,没有现在走的道理……”
于太守看着玉楼春,玉楼春只是轻轻点头,他知道玉楼春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时就松了一口气:“孩子已经打点好了,马上就能跟你走。”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玉楼春睫毛都不眨一下,“半个月,在我那里,最多半个月,迟则生变……”
她冷静得像位指点千万兵马的将军,于太守完全放下心来,像扶老太太一样扶着她:“那么,先跟我去母亲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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