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事件
一
早晨八点钟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东西,但都没有看进心里去。他只是感到户外有一片黄色很热烈。“那是阳光。”他心想。然后他将手伸进了口袋,手上竟产生了冷漠的金属感觉。他心里微微一怔,手指开始有些颤抖。他很惊讶自己的激动。然而当手指沿着那金属慢慢挺进时,那种奇特的感觉却没有发展,它被固定下来了。于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动。渐渐地,它开始温暖起来,温暖如嘴唇。可是不久后这温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与手指融为一体了,因此也便如同无有。它那动人的炫耀,已经成为过去的形式。
那是一把钥匙,它的颜色与此刻窗外的阳光近似。它那不规则起伏的齿条,让他无端地想象出某一条凹凸艰难的路,或许他会走到这条路上去。
现在他应该想一想,它和谁有着密切的联系。是那门锁。钥匙插进门锁并且转动后,将会发生什么。可以设想一把折叠纸扇像拉手风琴一样拉开了半扇,这就是房门打开时的弧度。无疑这弧度是优雅而且从容的。同时还会出现某种声音,像手风琴拉起来后翩翩出现的第一声,如果继续往下想,那一定是他此刻从户外走进户内。而且他还嗅到一股汗味,这汗味是他的。他希望是他的,而不是他父母的。
可以让他知道,当他想象着自己推门而入时,他的躯体却开始了与之对立的行为。很简单,他开门而出了。并且他现在已经站到了门外。他伸手将门拉过来。在最后的时刻里,他猛地用力,房门撞在门框上。那声音是粗暴并且威严的,它让他——出去。
不用怀疑,他现在已经走在街上了。然而他并没有走动的感觉,仿佛依旧置身于屋内窗前。也就是说,他只是知道却并没有感到自己正走在街上。他心里暗暗吃惊。
此刻,他的视线里出现了飘扬的黑发,黑发飘飘而至。那是白雪走到他近旁。白雪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让他颇觉惊慌。
她曾经身穿一件淡黄的衬衣坐在他斜对面的课桌前。她是在那一刻里深深感动了他,尽管他不知道是她还是那衬衣让他感动。但他饱尝了那一次感动所招引来的后果,那后果便是他每次见到她时都心惊肉跳。
可是此刻她像一片树叶似的突然掉在他面前时,他竟只是有点惊慌罢了。
他们过去是同学,现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了。她也没再穿那件令人不安的黄衬衣。然而她却站在了他面前。
显然她没有侧身让开的意思,因此应该由他走到一旁。当他走下人行道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踩在她躺倒在地的影子上,那影子漆黑无比。那影子一动不动。这使他惊讶起来。他便抬起眼睛朝她看去。
她刚好也将目光瞟来。她的目光非常奇特。仿佛她此刻内心十分紧张。而且她似乎在向他暗示,似乎在暗示附近有陷阱。随即她就匆匆离去。
他迷惑不解,待她走远后他才朝四周打量起来。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子正靠在梧桐树上看着他,当他看到他时,他迅速将目光移开,同时将右手伸进胸口。他敢断定他的胸口有一个大口袋。然后他的手又伸了出来,手指间夹了一根香烟。他若无其事地点燃香烟抽了起来。但他感到他的若无其事是装出来的。
二
他躲在床上几乎一夜没合眼。户外寂静无比,惨白的月光使窗帘幽幽动人。窗外树木的影子贴在窗帘上,隐约可见。
他在追忆着以往的岁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他看到一个男孩正离他远去,背景是池塘和柳树。男孩每走几步总要回头朝他张望,男孩走在一条绳子一样的小路上。男孩绝非恋恋不舍,他也并不留恋。男孩让他觉得陌生,但那张清秀的脸、那蓬乱的黑发却让他亲切。因为男孩就是他,就是他以往的岁月。
以往的岁月已经出门远行,而今后的日子却尚未行动。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已经目送那清秀的男孩远去,而不久他就将与他背道而去。
他就这样躺着,他在庆祝着自己的生日。他是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个刚刚来到又将立即离去的生日。那是因为他走进了十八岁的车站,这个车站洋溢着口琴声。
傍晚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啤酒,也没有看到蛋糕。他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饭,然后他走到厨房里去洗碗。那个时候父母正站在阳台上聊天。洗好碗以后,他就走到他们的卧室,偷了一根父亲的香烟。如今烟蒂就放在他枕边,他不想立即把它扔掉。而他床前地板上则有一堆小小的烟灰。他是在抽烟时看到那个男孩离他远去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已将此忘掉。他不责怪他们,因为那是他的生日,而不是他们的。
此刻当那个男孩渐渐远去时,他仿佛听到自己的陌生的脚步走来,只是还没有敲门。
他设想着明日早晨醒来时的情景。当他睁开眼睛时将看到透过窗帘的阳光,如果没有阳光,他将看到一片阴沉。或许还会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但愿不是这样,但愿那个时候阳光灿烂,于是他就将听到户外各种各样的声音,那声音如阳光一样灿烂。邻居的四只鸽子那时正在楼顶优美地盘旋。然后他起床了,起床以后他站在了窗口。这时他突然感到明天站在窗口时会不安,那不安是因为他蓦然产生了无依无靠的感觉。
无依无靠,他找到了这个十八岁生日之夜的主题。
现在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生变化,那眼睛突然变得寒冷起来,并且闪闪烁烁。因此他开始思考,思考他明天会看到些什么。尽管明天看到的也许仍是以往所见,但他预感将会不一样了。
三
现在他要去的是张亮家。
刚才白雪的暗示和那中年男子的模样使他费解,同时又让他觉得滑稽。他后来想,也许这只是错觉,可随后又觉得那样真实。他感到不应该让自己的思维深陷进去,却又无力自拔。那是因为白雪的缘故,仿佛有一件黄衬衣始终在这思维的阴影里飘动。
他已经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墙上布置着些许青苔,那青苔像是贴标语一样贴上去的。脚下是一条石块铺成的路,因为天长日久,已经很不结实,踩上去时石块摇晃起来。他走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胡同里。他的头顶上有一条和胡同一样的天空,但这一条天空被几根电线切得更细了。
他想他应该走到张亮家门口了。那扇漆黑的大门上有两个亮闪闪的铜环。他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铜环,已经推门而入了。而且他应该听到一声老态龙钟的响声,那是门被推开时发出来的。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潮湿的天井。右侧便是张亮家。
也许是在此刻,那件黄衬衣才从他脑中消去,像一片被阳光染黄的浮云一样飘去了。张亮的形象因为走近了他家才明朗起来。
“他妈的是你。”张亮打开房门时这样说。
他笑着走了进去,像走进自己的家。
他们已经不再是同学,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他们彻底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拥有了朋友,而以前只是同学。
门窗紧闭,白色的窗帘此刻是闭合的状态。窗帘上画着气枪和弹弓,一颗气枪子弹和一颗弹弓的泥丸快要射撞在一起。这是张亮自己画上去的。
他想他不在家,但当他走到门旁时,却听到里面在窃窃私语。他便将耳朵贴在门上,可听不清楚。于是他就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张亮看到他时竟然一怔。随后他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便自己转过身去了。他不禁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于是他又看到了朱樵和汉生。他俩看到他时也是一怔。
他们的神态叫他暗暗吃惊。仿佛他们不认识他,仿佛他不该这时来到。总之他的出现使他们吃了一惊。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那时张亮已经躺在床上了。张亮似乎想说句什么,可只是朝他笑笑。这种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现在张亮脸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这时朱樵开口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朱樵的询问比张亮的笑容更使他不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来找张亮的,可朱樵却这样问他。
汉生躺在长沙发里,他闭上眼睛了。那样子仿佛他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
当他再去看朱樵时,朱樵正认真地翻看着一本杂志。
只有张亮仍如刚才一样看着他。但张亮的目光使他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在张亮的目光中似乎是一块无聊的天花板。
他告诉他们:“昨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听后全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责骂他,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然后他们便掏口袋了,掏出来的钱只够买一瓶啤酒。
“我去买吧。”张亮说着走了出去。
张亮还在看着他,他不知所措。显而易见,他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感到不快,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着一桩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在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
他蓦然想起了白雪。原来她并没有远去,她只是暂时躲藏在某一根电线杆后面。她随时都会突然出现拦住他的去路。她那瞟来的目光是那么地让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了?”
他似乎听到张亮这样问,或许是朱樵或者汉生这样问。他想离开这里了。
四
他在一幢涂满灰尘的楼房前站住,然后仰头寻找他要寻找的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凌驾于所有窗口之上,窗户敞开着,像死人张开的嘴。窗台上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一股浓烟滚滚而出,在天空里弥漫开。这窗口像烟囱。
他像走入一个幽暗的山洞似的走进了这楼房。他的脚摸到了楼梯,然后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竟是那样地空洞,令人不可思议。接着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同样空洞的脚步,起先他以为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然而那声音正在慢慢降落,降落到他脚前时蓦然消失。他这才感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这人挡住了他。他听到他微微的喘息声,他想他也听到了。随后那人的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这细碎的声响突然使他惶恐不安,他猛然感到应该在这人的手伸出来之前就把他踢倒在地,让他沿着楼梯滚下去。可是这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接着他听到了咔嚓一声,同时看到一团燃烧的火。火照亮了那人半张脸,另半张阴森森地仍在黑暗中。那一只微闭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栗。然后这人从他左侧绕了过去,他像弹风琴一样走下楼去。他似乎是在这时想起这人是谁,他让他想起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男子。
不久后,他站在了五楼的某一扇门前。他用脚轻轻踢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就将耳朵贴上去,一颗铁钉这时伸进了他的耳朵,他大吃一惊,随后才发现铁钉就钉在门上。通过手的摸索,他发现四周还钉了四颗,所钉的高度刚好是他耳朵凑上去时的高度。
门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的,一片明亮像浪涛一样涌了上来,让他头晕眼花。随即一个愉快的声音紧接而来:
“是你呀。”
他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张亮。想到不久前刚刚离开他家,此刻又在此相遇,他惊愕不已。而且张亮此刻脸上愉快的表情与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不进来?”
他走了进去,又看到了朱樵与汉生。他俩一个坐在椅子里,一个坐在桌子上,都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心里突然涌起了莫名的不安。他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他呢?”
“谁?”他们三人几乎同时问。
“亚洲。”他回答。回答之后他觉得惊奇,难道这还用问?亚洲是这里的主人。
“你没碰上他?”张亮显得很奇怪,“你们没有在楼梯里碰上?”
张亮怎么知道他在楼梯里碰上一个人?那人会是亚洲吗?这时他看到他们三人互相笑了笑。于是他便断定那人刚刚离开这里,而且那人不是亚洲。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窗口正是刚才放着煤球炉的窗口,可是已经没有那炉子了。倒是有阳光,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于是他便想象自己此刻头发的颜色。他想那颜色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张亮他们还在笑着,仿佛他们已经笑了很久,在他进来之前就在笑。所以现在他们脸上的笑容正在死去。
他突然忧心忡忡起来。他刚进屋时因为惊讶而勉强挤出的一点儿笑意,此刻居然被胶水粘在脸上了。他无法摆脱这笑意,这让他苦恼。
“你怎么了?”
他听到朱樵或者汉生这样问,然后他看到张亮正询问地看着他。
“你有点儿变了。”
仍然是朱樵或者汉生在说。那声音让他感到陌生。
“你们是在说我?”他望着张亮问。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陌生起来。
张亮似乎点了点头。这时他感到他们像是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于是那已经僵死的笑容被抹掉了。他们开始严肃地望着他,就像那位戴眼镜的数学老师曾望着他一样。但他却感到他们望着他时不太真实。
他有点儿痛苦,因为他不知道在他进来之前他们正说些什么,可是他很想知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好像听到了亚洲的声音,那声音是飘过来的,好像是亚洲站在窗外说的。然后他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亚洲就站在眼前,他不由吃了一惊。亚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一点儿没察觉,仿佛根本没出去过。亚洲现在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这笑和刚才张亮他们的笑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
是亚洲在问他。他们都是这样问他。亚洲问后就转过身去。于是他看到张亮他们令人疑惑的笑又重现了,他想亚洲此刻也一定这样笑着。
他不愿再看他们,便将头转向窗外。这时他看到对面窗口上放着一只煤球炉,但没有滚滚浓烟。然后那炉子在窗台上突然消失,他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那背影一闪也消失了。于是他感到没什么可看了,但他不想马上将头转回去。
他听到他们中间有人站起来走动了,不一会儿一阵窃窃私语声和偷笑声从阳台那个方向传来。他这才扭过头去,张亮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亚洲仍然坐在原处,他正漫不经心地玩着一只打火机。
五
他从张亮家中出来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那阴沉的胡同里吆喝着某个人名。他不知道那名字是不是她的外孙的,但他听上去竟像是在呼唤着“亚洲”。
于是他决定去亚洲家了。亚洲尽管是他的朋友,但他和张亮他们几乎没有来往。他和张亮他们的敌对情绪时时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没有直奔亚洲家,而是沿着某一条街慢慢地走。街两旁每隔不远就有一堆砖瓦或者沙子,一辆压路机车闲逛似的开来开去。他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工地里。
有那么一会儿,他斜靠在一堆砖瓦上,看着那辆和他一样无聊的压路机车。它前面那个巨大的滚轮从地面上轧过去时响声隆隆。
然而他又感到烦躁,这响声使他不堪忍受。于是他就让自己的脚走动起来。那脚走动时他觉得很滑稽,而且手也像走时一样摆动了。
后来,他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知道是后来,他好像站在一家烟糖商店的门口,或者是一家绸布店的门口。具体在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很可能他站在两家商店的中间,而事实上这两家商店没有挨在一起,要不他分别在那里站过。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那颜色又是五彩缤纷。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竟涌上了一股舒畅,这舒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惊讶。然后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着她拖着那黑黑的影子走了过来。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也许会站住,也许会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么似的目光会使他迷惑不解。这些都是刚才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不知为何竟这样替她重复了。
然而她确实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站住了,她确实朝他瞟了一眼过来,并且她的目光确实暗示了刚才所暗示的,而且随后如同刚才一样匆匆离去。
看到自己的假设居然如此真实,他惊愕不已。然后他心里紧张起来,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树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没有看到,然而却看到一个可疑的背影在一条胡同口一闪进去了。那胡同口的颜色让他感到像井口,让他毛骨悚然。但他还是跑了过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时又害怕是他。
他在胡同口时差点儿撞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以后就走开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亚洲家的方向。这个人为何不去另一个方向?他怀疑这人正是刚才那个背影,躲进胡同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这人好像知道他要去亚洲家,所以也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来米后就站住了,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望到他时迅速又移开目光。他感到他在注意自己。为了不让他发现,他才装着东张西望。
这人一直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朝他张望了,可头却稍稍偏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仍在这人的视线中。他也一直站在原处,而且一直盯着他看。
另一个中年男子走了上去,与这人说了几句话,而后两人一起走了。走了几步这人还回头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肩,这人便不再回头了。
六
现在是黄昏了。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那幢楼房。楼里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明亮的窗口让他感到是一盏盏长方形的灯,并且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这图案不对称,但却十分合理。他思索着这图案像什么,然而没法得出结论。因为每当他略有所获时,便有一两个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构思就被彻底破坏,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刚才他在厨房里洗碗时,突然感到父母也许正在谈论他。他立刻凝神细听,父母在阳台那边飘来的声音隐隐约约,然而确实是在谈论他。他犹豫了一下后就走了过去,可是他们却在说另一个话题。而且他对他们所说的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们的交谈很艰难,显然他们是为寻找那些让他莫名其妙,而他们却心领神会的语句在伤透脑筋。
他蓦然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障碍横在他们中间。
这时父亲问他:“洗完了?”
“没有。”他摇摇头。
父亲不满地看着他。母亲这时与隔壁阳台上的人聊天了。他听到她问:“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那边反问:“你们呢?”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别的话题。
然后他回到了厨房,他在洗碗时尽量轻一些。不一会儿,他似乎又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声音里几次出现他的名字。随即他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声音突然变小了。
他将碗放进柜子,然后走到阳台上,在阳台另一角侧身靠上去。尽管这样,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横在他们中间。
显然他的重新出现使他们感到不满。因为父亲又在找碴了,父亲说:“你不要总是这样无所事事,你也该去读读书。”
于是他只得离开,回到房间坐下后,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是什么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上面有字。
父母在阳台上继续谈论什么,同时还轻轻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毫无顾忌。
他坐立不安,迟疑了片刻后便拿着书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他和母亲都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尽管他不去看他们,但他也知道他们有怎样的目光。
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儿后,就离开阳台回到卧室。于是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但他知道他们此刻仍在说些什么。
然后黄昏来了,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望着那幢大楼。他心里渴望能听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他只能看到一幅不可思议的图案。
后来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他们卧室的门口了。门紧闭着。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不停地说话,他们每隔很久才说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听到“四月三日”这么一句清晰的。然而他很难找到这话里面的意义。
门突然打开,父亲出现在面前,严肃又很不高兴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到母亲此刻正装着惊讶的样子看着自己。没错,母亲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才走开。他走开时听到卧室的门重又关上,父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回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此刻四周一片昏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户外的声音有远有近,十分嘈杂,可来到他屋内时却单调成嗡嗡声。
七
按照他昨晚想象的布置,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应该是八点半,然后看到阳光穿越窗帘以后逗留在他挂在床栏的袜子上,他起床以后还将会听到敲门声。
在那台老式台钟敲响了十分孤单的一声之前,他深陷于昏睡的旋涡里。尽管他昏昏长睡,可却清晰地听到那时屋外的各种响声,这些响声让他精疲力竭。这时那古旧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就像黑暗里突然闪亮的灯光。于是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大汗淋漓。
然后他疲倦地支起身体,坐在床上,他感到轻松了不少。与此同时,他朝那台钟看了一眼——八点半。随后他将身体往床栏上一靠,开始想些什么。他猛然一惊,再往那台钟望去,于是他确信自己是八点半醒来的。再看那阳光,果然正逗留在袜子上,袜子有股臭味。所有这些都与他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
接下来是敲门声了。而敲门声应该是在他起床以后才响起来的。尽管上述两点得到了证实,但他对是否真会响起敲门声却将信将疑。他赖在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事实上他是想破坏起床以后听到敲门声的可能。如果真会有人敲门的话,他宁愿躺在床上听到。
于是他在床上躺到九点半。父母在七点半的时候就离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单纯地听着时钟走动的声音,而不必担心屋内有其他声响的干扰。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他觉得不会听到什么敲门声了,毕竟那是昨晚的想象。他决定起床。
他起床之后先将窗户打开,阳光便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同时还有风和嘈杂声。声音使他烦躁不安,因为这些声音在他此刻听来犹如隔世。
他朝厨房走去时听到了敲门声,发生在他起床以后。事情果然这样,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他昨晚的想象中,听到敲门时他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于是他走去开门。他吃惊的事应该是发生在开门以后,因为他看到一个中年人(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进来。
他显然问了一句:“你找谁?”
但那人没有搭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后来他贴在墙上,没法后退了,于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来他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在昨晚已经无法设想。
现在他听到这声音时不由紧张起来,他站着不动,似乎不愿去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让他觉得敲门的人确信他在屋内,既然那人如此坚定,他感到已经没有办法回避即将发生的一切。同时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很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他将门打开,他吃了一惊(和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因为那人是在敲对面的门(和想象不一样)。他看到一个粗壮的背影,从背影判断那是一个中年人(作为中年这一点与想象一致)。然而是否就是那个与梧桐树紧密相关的人呢?他感到很难判断。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八
商店的橱窗有点儿镜子的作用。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侧脸看着自己的形象,这移动的形象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杀他的形象。
他在一家药店的橱窗前站住时,发现三盒竖起的双宝素巧妙地组成了他的腹部,肩膀则被排成三角形的瓶装钙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刚好顶着他的鼻子,眼睛没有被破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双别人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然后他来到百货商店的橱窗前,那时他的腹部复原了,可胸部却被一件儿童衬衣挡住。脑袋失踪了,脑袋的地方被一条游泳裤占据。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过去时刚好按着一辆自行车的车铃,左手往左边伸过去时差一点儿够着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点儿。
这时橱窗里反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断,他看到半个脑袋正和大半张脸在说些什么,旁边有几条腿在动,还有几个肩膀也在动。接着他看到一张完整的脸露了出来,可却没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只红色的胸罩。这几个断裂的影子让他觉得鬼鬼祟祟,他便转回身去,看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正对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由于他的转身太突然,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你在干什么?”他们中有一人这样问。
他一怔,他看到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问。他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尽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
他仍然没有发现是谁在说话。但他确实是在等人,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不由一惊。
看到他没有反应,他们显然有些尬尴。接着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后便一起走了。他们居然没有回头朝他张望。
然后他在那里走起来,刚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橱窗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于是他就将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么不理他们?”
朱樵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朱樵已经站到他面前了。朱樵像潜伏已久似的突然出现,使他目瞪口呆。
“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又问。
他疑惑地望着朱樵,问:“他们是谁?”
朱樵夸张地大吃一惊:“他们是你的同学。”
他仿佛想起来了,他们确实是他过去的同学。这时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怀疑起来。
朱樵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觉得这种亲热有点儿过分。但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这样问。刚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询问。
“你在等人吧?”
显而易见,朱樵和刚才那几个人有着某种难言的关系。看来他们现在都关心他在等谁。
“没有。”他回答。
“那你站这么久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很明显朱樵已在暗处看着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辩不等什么人是无济于事的。
“你怎么了?”朱樵问。
他看到朱樵的神态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经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起来。
于是他吃惊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人在注意着他们。几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让他感到不同寻常。尽管那些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还是一眼看出他们内心的秘密。
在他对面有三个人站在一起,边说话边朝这里观察,在他的左右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这里瞟一眼,又害怕被他发现似的迅速将目光收回。这时朱樵又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去听。他怀疑朱樵此刻和他说话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发现那些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的人,居然在行走时慢慢地靠在一起,虽然他们迅速地分开,但他知道他们已经交换了一句简短且有关他的话。
后来当他转回脸去时,朱樵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九
眼前这个粗壮的背影让他想起某一块石碑,具体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样的石碑,他已经无心细想。眼下十分现实的是这个背影正在敲着门。而且他敲门的动作很小心,他用两个手指在敲,然而那声音却非常响,仿佛他是用两个拳头在敲。他的脚还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他的脚采取行动的话——他这样假设——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这背影的反面转过来。他揣想着另一面的形状。他可以肯定的是另一面要比这背影的一面来得复杂。但是否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继续敲门,此刻他的敲门声像机床一样机械了。
由于想看到这背影的反面——这个愿望此刻对他来说异常强烈——他决定对这人说些什么,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屋里没人。”他说。
于是这背影转了过来,那正面呈现在他眼前。这人的正面没有他的反面粗壮,但他的眉毛粗得吓人,而且很短,仿佛长着四只眼睛。他很难断定此人是否曾经靠在梧桐树上,但他又不愿轻率地排除那种可能。
“屋里没人。”他又说。
那人像看一扇门一样地看着他,然后说:“你怎么知道没人?”
“如果有人,这门已经开了。”他说。
“不敲门会开吗?”那人嘲弄似的说。
“可是没人再敲也不会开。”
“但有人敲下去就会开的。”
他朝后退了两步,随后将门关上。他觉得刚才的对话莫名其妙。敲门声还在继续。但他不想去理会,便走进厨房。有两根油条在那里等着他。油条是清晨母亲去买的,和往常一样。两根油条搁在碗上已经耷拉了下来。他拿起来吃了,同时想象着它们刚买来时那挺拔的姿态。
当他吃完后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念头震住了。他想油条里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确信其事。因为他感到胃里出现了细微骚动,但他还没感到剧痛的来临。他站住不动,等待着那骚动的发展。然而过了一会儿那骚动居然消失了,胃里复又变得风平浪静。他又站了一会儿,随后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人还在敲门,并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他开始怀疑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门。于是他就走到门旁仔细听起来。确实是在敲他的门,而且他似乎感到门在抖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门拉开。
他看到的是对面那扇门迅速关上的情景,显然那门刚才打开过了,因为那个粗壮的背影已经不在那里。
十
如果昨晚的想象得到实现的话,现在在这里他会再次看到白雪。这次白雪没有明显的暗示。白雪将旁若无人地从他眼前走过,而且看也没有看他。但这也是暗示。于是他就装着闲走跟上了她。接下来要发生一些什么,他还没法设想。
站在文具柜台里的姑娘秀发披肩,此刻她正出神地看着他。
那时候朱樵像电影镜头转换一样突然消失,而他蓦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为可疑的环境中。他是转过身后才发现那姑娘的目光的。
因为他的转身太突然,姑娘显得措手不及,随即她紧张地移开目光,然后转身像清点什么似的数起了墨水瓶和颜料盒。
他没想到竟然在背后也有人监视他,心里暗暗吃惊。但她毕竟和他们不一样,她在被发现的时候显得很惊慌,而他们却能够装得若无其事。
他慢慢地走过去。她仍然在清点着,但已经感觉到他站在背后了,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因此她显得越发紧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起来。然后她想避开他,便背对着他朝旁边走去。
这个时候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坚定而且沉着,他问:“你为什么监视我?”
她站住,双肩抖得更剧烈了。
“回答我。”他说。但他此刻的声音很亲切。
她迟疑了片刻,随后猛地转过身来,悲哀地说:“是他们要我这么干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可他们为什么要监视我?”
她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声音。她非常害怕地朝四周张望起来。
他不用看,也知道商店里所有的人此刻都威胁地看着她。
“别怕。”他轻声安慰。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告诉你。”
他站在商店门口,一直盯着她看。她清点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可发现他仍看着自己,立刻又慌乱了。这次她不再背过身去,而是走到柜台的另一端。于是他的视线中没有了她,只有墨水瓶和颜料盒整齐的排列。
他在思考着该不该走进去,走到她跟前,与她进行一场如刚才假设一样的对话。但他实在没有像假设中的他那样坚定而且沉着,而她显然也不是假设中那么善良和温柔。因此他对这场绝对现实的、没有任何想象色彩的对话结果缺乏信心。
他很犹豫地站在商店门口,他的背后是纷乱的脚步声。他在栩栩如生地揣想着他们的目光。此刻他背对着他们,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监视他了,甚至指手画脚。但是(他想)若他猛地转回身去,他们(他觉得)将会防不胜防。他为自己这个诡计得意了一会儿,然后他立刻付诸行动。
可是当他转回身去时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当他迅速地将四周扫看一遍后,居然没发现有人在监视他。显然他们已经摸透了他的心理,这使他十分懊恼。“他们比刚才狡猾了。”他想。
然而白雪出现了。
按照想象中的布置,白雪应该是沿着街旁(不管哪一端都可以)慢慢走来的。可现在白雪却是从那座桥上走下来,尽管在这一点上有出入,但他的假设还是又一次得到证实。
白雪从那座桥上走下来,白雪没有朝这里看。但他知道白雪已经看到他了,而且也知道他看到她(是白雪知道)。白雪没朝这里看是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非常从容地从桥上走下来,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白雪的从容让他赞叹不已,他也朝那里走去。
白雪穿着一件鲜红的衣服,在行人中走着,醒目无比。他知道白雪穿这样的衣服是有意义的,他赞叹白雪的仔细。然而他随即发现自己这么盯着红衣服看实在愚蠢,因为这样太容易被人发现。
十一
他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昨日傍晚母亲在阳台上与邻居的对话。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母亲是这样问的。
“你们呢?”对方这样反问。
刚才他往家走时,很远就看到邻居那孩子趴在阳台上东张西望。同时他看到自己家中阳台的门打开着,他想父母已经回来了。那孩子一看到他立刻反身奔进屋内。起初他没注意,可当他绕到楼梯口准备往上走时又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正拿着一支电动手枪对准他。随即孩子一闪就又躲进屋内。那门关得十分响亮。
他走进屋内后才发现父母没在。他将几个房间仔细观察一下,在父母卧室的沙发上,他看到了一只尼龙手提袋。毫无疑问,父母确已回来过了。因为在中午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拿着那尼龙袋子出去,记得当时父亲还说:“拿它干吗?”母亲是如何回答的,他已记不起来。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证实了父母在他之前回来过。
现在他要认真思考的是父母去了何处。他不由想到上午那个中年人十分可疑的敲门声。因此对门邻居也让他觉得十分可疑,而且连他们的孩子都让他警惕。尽管那男孩只有六岁,可他像大人一样贼头贼脑。
显而易见,父母就在隔壁。他此刻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可以看到父母与邻居坐在一起商议的情景。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你们呢?”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准备着什么。他只能预感,却没法想象。)
那孩子被唆使到阳台上,在那里可以观察到他是否回来了。随后又出现在屋门口,当他上楼时,那孩子十分响亮地关上房门。这一声绝对不会没有意义。这一声将告诉他们现在他上楼了。
接下来要干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他需要证实刚才的假设。而证实的方法也十分简单,那就是将屋门打开,他站到门口去,眼睛盯着对面的门。
他的目光将不会是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目光,他的目光将会让人感到他已经看透一切。因此当父母从对门出来时将会不知所措。
他们原以为屋门是关着的,他正在屋内。所以他们可以装着从楼下上来一样若无其事,可是没想到他竟站在门口。
他们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尴尬起来,尴尬是因为这些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掩饰。然而他们马上又会神态自若,但是他们的尴尬已经无法挽回。
十二
那鲜红的衣服始终在他前面二十米远处,仿佛凝住不动。那是因为白雪始终以匀称的步子走路。
白雪一直沿着这条街道走,这很危险。因为他越来越感到旁人对他们的注意。他已经发现有好几个人与白雪擦肩而过时回头望了她一下,紧接着他们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又看他一下。他也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感到他们走了几步后似乎转身回来跟踪他了。他没有回头,此刻绝对不能回头。他只要听到身后有紧跟的脚步声就知道一切了。而且那种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他便知道监视他的人正在逐渐增多。
可是白雪还在这条街上走着。他深知这条街的漫长,它的尽头将会呈现出一条泥路。泥路的一端是一条河流,另一端却是广阔的田野。而泥路的尽头是火化场。火化场那高高的烟囱让人感到是那条长长的泥路突然矗起。
白雪现在还没有走到这条泥路的尽头,可也已经不远了。白雪曾在几个胡同口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白雪的迟疑只有他能够意会。显然她已经发现被人监视了。
就在这个时候,白雪站住了。如果她此刻再不站住的话,那将失去最后的机会,因为街道的尽头正在接近。白雪站住后走进了一家商店。那是一家卖日用品的小店,而这家商店所拥有的货物在前面经过的几家商店里都有。显然白雪进去不是为了购买什么。
他放慢脚步,他知道商店前面十来米处有一条胡同,是十分狭窄的胡同。他慢慢走过去,此刻街上行人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多了。他观察到前面只有两个人在监视他,一个正迎面走来,另一个站在废品收购铺的门口。
他走过商店时没朝里面看,但他开始感到后面跟着他的脚步声正在减小,当他走到那胡同口时身后已经没有脚步声了。他想白雪的诡计已经得逞。但是那个站在废品收购铺门口的人仍然望着他。
他侧身走进了胡同。
因为阳光被两旁高高的墙壁终日挡住,所以他一步入胡同便与扑面而来的潮气相撞。胡同笔直而幽深,恍若密林中的小径。他十分寂静地走着,一直往深处走去。胡同的两旁每隔不远又出现了支胡同,那胡同更狭窄,仅能容一人走路,而且也寂静无人。这胡同足有一百多米深。他一直走到死处才转回身来,此刻那胡同口看上去像一条裂缝。裂缝处没有人,他不禁舒了口气,因为暂时没人监视他了。他在那里站住,等待着白雪出现在裂缝处。
不一会儿,白雪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转身后,便从裂缝处走了进来。他看着那件鲜红的衣服怎样变得暗红了。白雪非常从容地走来,那脚步声像是滴水声一样动人。她背后是一片光亮,因此她走来时身体闪闪发光。
所有的一切都与他假设的一致,而接下来他就将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然而此刻有两个人从一条支胡同里突然走了出来,并排往胡同口走着。他俩的背影挡住了白雪。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人是他的父亲,而另一人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男子。他们背对着他朝胡同口走去,他们没有发现他。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尽管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一点儿。
“什么时候?”显然是那个中年人在问。
“四月三日。”父亲这样回答。
其他的话他再没听清。他看着他们往前走,两个背影正在慢慢收缩,于是裂缝便在慢慢扩大,但他们仍然挡住白雪。他们的脚步非常响,像是拍桌子似的。然后他们走到了裂缝处,他们分手了。父亲往右,那人往左。
然而他没有看到白雪。
十三
父母居然是从楼下走上来的。他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了。
毫无疑问,在他进屋时,父母就已经从对门出来然后轻轻地走下楼梯,否则那孩子的关门声就会失去其响亮的意义。因此当他站在门口时,父母已经在楼下了。
现在他们正在走上来(他们毕竟要比他老练多了)。然后他看到他们吃惊地望着自己,但这已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吃惊了。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他看到父亲的嘴巴动了一下,那声音就是从这里面飘出来的。紧接着两个人在他面前站住。他看到父亲衣服上的纽扣和母亲的不一样。
“你怎么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不一样,这声音像棉花。
他忽然感到自己挡住了父母进来的路,于是赶紧让开。这时他发现父母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眼色显然是意味深长的。父母没再说什么,进屋后就兵分两路,母亲去厨房,父亲走进了卧室。
他却不知该怎么才好,他在原处站着,显得束手无策。他慢慢从刚才的举止里发现出一点儿愚蠢来了,因为他首先发现父母已经看透了他的心事。
父亲从卧室里出来朝厨房走去,走到中间时站住了,他说:“把门关上。”
他伸手将门关上,听着那单纯的声音怎样转瞬即逝。
父亲走到厨房里没一会儿又在说了:“去把垃圾倒掉。”
他拿起簸箕时竟然长长地舒了口气,于是他不再束手无策。他打开屋门时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如刚才一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电动手枪,正得意洋洋在向他瞄准。他知道他为何得意,尽管孩子才这么小。
他走上去抓住孩子的电动手枪,问:“刚才我父母在你们家里吧?”
孩子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枪,同时响亮地喊道:“没有。”
就连孩子也训练有素了。(他想)
十四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一直望着那裂缝,仿佛置身一口深井之底而望着井口。偶尔有人从胡同口一闪而过,像一只大鸟张着翅膀从井口上方掠过。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在两壁间跳跃地弹来弹去,时时碰在他的脚尖上。他仔细察看经过的每一个支胡同,发现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都寂静无人。在他走到第四个支胡同口时看到一根电线杆挡在前面,于是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汉生的家门口了。
只要侧身走进去,那路凌乱不堪而且微微上斜,在第四扇门前站住,不用敲门就可推门而入,呈现在眼前的是天井,天井的四角长满青苔。接着走入一条昏暗的通道,通道是泥路,并且会在某处潜伏着一小坑积水,在那里可以找到汉生的屋门。
汉生的住处与张亮的十分近似,因此他们躲在屋内窃窃私语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现了。
他现在需要认真设想一下的是,白雪究竟会在何处突然消失。然而这个设想的结果将使他深感不安。因为他感到白雪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而且(如果继续往下想)白雪是在第四扇门前站住,接着推门而入,然后走上了那条昏暗的通道。所以此刻白雪正坐在汉生家中。
他感到自己的假设与真实十分接近,因此他的不安也更为真实,同时也使他朝汉生家跨出了第一步。他需要的已不是设想,而是证实。他在第四扇门前站住。
没多久后,他已经绕过了那个阴险的水坑,朝那粗糙的房门敲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先用手“侦察”过了,汉生的房门上没有铁钉。所以他的手敲门时毫无顾忌。
门是迅速打开的,可只打开了那么一点儿。接着汉生的脑袋伸了出来。那脑袋伸出来后凝住不动,让他感到脑袋是挂在那里的。
屋内的光亮流了出来,汉生的眼睛正古怪地望着自己。随即他听到汉生紧张地问:“你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是我。”
“噢,是你。”门才算真正打开。
汉生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准备迎接这么响亮的声音。
屋内没有白雪。但他进屋时仿佛嗅到了一丝芬芳。这种气息是从头发还是从脸上散发出来的他很难断定,可他能够肯定是从一位女孩子那里飘来的。他想白雪也许离开了,随后他又否定。因为白雪要离开这里必须走原来的路,可他没遇上她。
汉生将他带入自己的房间,汉生的房间洁净无比。汉生没让他看另外两间房间。一间门开着,一间房门紧闭。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汉生装着很随便地问他。
他觉得“怎么想到”对他是不合适的,他曾经常来常往,但现在(他又想)对他也许合适了。
“我正在读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汉生又说。
他没有搭理。他来这里不是来和汉生进行这种无话找话的交谈。他心里很清楚为何而来,所以他此刻凝神细听。
“这篇文章真有意思。”
他听到很轻微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努力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结果是从那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发出来的。
汉生不再说什么,而是拿起一本杂志翻动起来。
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他可以集中精力。可是汉生翻动杂志的声音非常响。这使他很恼火。很明显汉生这举动是故意的。
尽管这样,他还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声轻微的走动声。现在他可以肯定白雪就在那里。她是刚才在汉生响亮地叫了一声时躲藏起来的,汉生的叫声掩盖了她的关门声。
显然白雪刚才走进商店是为了躲开他。尽管发现白雪和他们是一伙会让他绝望,可他不能这样断定。
他看到汉生这时像想起什么似的将门关上。他心想,已经晚了。
十五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过天黑下来时的情景。
晚饭以后,他没去洗碗,而是走到阳台上。令人奇怪的是父亲没有责备他。他听到母亲向厨房走去,然后碗碟碰撞起来。
那个时候晚霞如鲜血般四溅开来,太阳像气球一样慢慢降落下来,落到了对面那幢楼房的后面。这时他听到父亲向自己走来,接着感到父亲的手开始抚摸他的头发了。
“出去散散步吧。”父亲温和地说。
他心里冷冷一笑。父亲的温和很虚伪。他摇摇头。这时他感到母亲也走了过来。
他们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父亲又问:“去走走吧?”他还是摇摇头。
接着父母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他俩离开了阳台。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关门声。他知道他们已经出去了。
于是他暂时将目光降落下来,不久就看到他们的背影,正慢慢地走着。
随即他看到对门邻居三口人也出现了,他们也走得很慢。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他看到楼里很多人家出现了,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都走得很慢,装着是散步。
他听到一个人用很响的声音说:“春天来了,应该散散步。”他想这人是说给他听的。这人的话与刚才父亲的邀请一样虚伪。
显而易见,他们都出发了,他们都装着散步,然后走到某一个地方,与很多另外的他们集会。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要讨论些什么,毋庸置疑,他们的讨论将与他有关。
楼里还有一些人没去,有几个站在阳台上。他想这是他们布置的,留下几个人监视他。
他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天空似乎苍白了起来。刚才通红的晚霞已经烟消云散,那深蓝也已远去。天空开始苍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发现太阳落山后天空会变得苍白。可苍白是短暂的,而且苍白的背后依旧站着蓝色,隐约可见。然后那蓝色渐渐黑下去,同时从那一层苍白里慢慢渗出。天就是这样黑下来的。
天空全黑后他仍在阳台上站着,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只有四个窗口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俯身去看自己这幢楼,亮了五个窗口。然后他才走进房间,拉亮电灯。
当他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时,又突然想到也许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监视他。因此当他走到楼下时便装着一瘸一瘸地走路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出是他。因为他出来时没熄灭电灯,他们会以为他仍在家中。
走脱了那两幢楼房的视线后,他才恢复走姿。他弯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底有一个自来水水塔。水塔已经矗起,只是还没安装设备。
胡同里没有路灯,但此刻月亮高悬在上,他在月光中走得很轻。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样晶亮。后面没有脚步。
胡同不长,那水塔不一会儿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阴森森地在月光里静默。而走出胡同后所看到的全貌则使他不寒而栗。那水塔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而且虚无缥缈。
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水塔下一幢简易房屋亮着灯。他悄悄绕了过去,然后走到水塔下,找到那狭窄的铁梯后他就拾级而上。于是他感到风越来越猛烈。当他来到水塔最高层时,衣服已经鼓满了风,发出撕裂什么似的响声。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地飘。
现在他可以仔细观察这个小镇了。整个小镇在月光下显得阴郁可怖,如昏迷一般。
这是一个阴谋。他想。
十六
张亮他们像潮水一样拥进来,那时他还躲在床上。他看到了亚洲他们,还有一个女的。这女子他不认识。他吃惊地望着他们。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他们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进了一把椅子,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是在笑。
“她是谁?”他又问。
于是他们笑得越加厉害,张亮还用脚蹬起了地板。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这时突然收住了笑,这么强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惊讶。
“我是白雪。”她说。
他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连白雪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仔细一看觉得她是有点儿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衣服,只是颜色不再鲜红,而成了暗红。
“起床吧。”白雪说。
于是他的被子被张亮掀开,他们四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来扔向白雪。他失声叫了一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椅子里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却坐在了床沿上。
他不知道他们接下去要干些什么,所以他摆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张亮把衣服扔进了他怀里,显然是让他穿上。于是他就将衣服穿上。穿上后他又在椅子里坐下,继续等待。
白雪这时说:“走吧。”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白雪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往外走了。于是张亮他们走过去把他提起来,推着他也往外走。
“我还没有刷牙。”他说。
不知为何,张亮他们又像刚才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就这样被他们绑架到楼下,楼下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们是为了看他才站了这么久。
他看到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他走过去以后感到他们全跟在身后。这时他想逃跑,但他的双臂被张亮他们紧紧攥住,他没法脱身。
然后他被带到大街上,他发现大街上竟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他带到街中央站住。这时白雪又出现了,刚才她消失了一阵子。白雪仿佛怜悯似的看了看他,随即默默无语地走开。
不知是张亮,还是朱樵与汉生,或者是亚洲,对他说:“你看前面是谁?”
他定睛一看,前面不远处站着他父亲,父亲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一辆卡车急速向他撞来。奇怪的是这时他竟听到了敲门声。
十七
后来他沿着那铁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后重又步入那没有路灯的胡同。但此刻胡同两旁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灯光铺在地上一段一段。许多窗口都开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很清晰,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胡同两旁大都是平房,他犹豫地走着。每经过一个敞开的窗口,他就会犹豫一下。
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的话题就是他。他知道他们的集会已经散了,父母已经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贴到窗旁去。他的迟疑是因为经过的窗口都有人影,里面的人离窗口太近。
他终于走近了一个合适的窗口。这个窗口没有人影,但说话声却格外清楚。于是他就贴着墙走过去。那声音里渐渐能够分辨出一些词句来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行动?”
可是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是谁!”那人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随后拼命地奔跑起来。于是那人大叫大喊了,他背后有很多追来的脚步声,同时很多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这样假设着走出了胡同,他觉得自己的假设十分真实,如果他真的贴到某一个窗口去的话。
回到家中时,父母已经睡了,他拉亮电灯。他估计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点钟睡觉的。如果往常他这么晚回来,父亲总会睡意蒙眬并且怒气冲冲地训斥他几句。这次却没有,这次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回来了。”父亲没睡着。
他答应了一声,往自己卧室走去。这时他听到母亲说(她也没睡着):“用放在桌上的热水洗脚。”他又答应了一声。但走进卧室后,他就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爬起来走到窗口。他看到对面那幢楼房很多窗户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这幢楼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现在的任务落到了他父母的头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预感到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了,显然他们酝酿已久。父亲突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这预示着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警惕。这也许会使他们的行动提前。
因此他现在迫切需要想象一下,那就是他们明天会对他采取些什么行动。尽管接连两个夜晚都没睡好,此刻他难驱睡意,可他还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张亮他们,可能还有白雪,他们会在他尚没起床时来到。他们将会装着兴高采烈,或者邀请他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寻找某种理由阻止他出门。而接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
十八
敲门声很复杂,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同时在敲他的门。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尽管他知道那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可眼下的敲门声却让他感到真实的来临。
他立刻断定是张亮他们,而且还有白雪。与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像潮水一样拥进来。门阻挡了他们。
他们几个人同时伸手敲门,证明他们此刻烦躁不安。
然而细听起来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门,仿佛是在敲对门。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到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像是在敲着对门。于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门旁,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将门打开。果然是张亮他们站在那里。他们一看到他就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拥而进。
他不动声色,他觉得他们的哈哈大笑和一拥而进与昨晚的睡梦相符。
然而白雪没有出现,只有他们四个人。但是他们一拥而进时没将门带上。他就装着关门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没看到白雪。
“就你们四人?”他不禁问。
“难道还不够?”张亮反问。
他心想:足够了,你们四人对付我一人足够了。
张亮说:“走吧。”
(如果有白雪,这话应该是她说的。)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我还没刷牙。”说完他立刻惊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睡梦中那句话。
“走吧。”张亮说着打开了房门,而朱樵与汉生则在两旁架住了他的胳膊。(与睡梦中一模一样。)
“我们要带你去一个叫你大吃一惊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张亮这样说。
但是楼下没有很多人围观,只有三四个人在走动。
朱樵和汉生一直架着他走,张亮和亚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汉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用劲了。
这时张亮突然叫了起来:“从前有座山。”然后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庙。”接着是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亚洲是片刻后才接上的:“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随后张亮对他说:“轮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着张亮。
“你就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于是他们发疯般地笑了起来。
张亮立刻又接上:“从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庙。”
(汉生)“庙里有两个和尚。”
(亚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显然轮到他了,但他仍没接上,因为走到了大街。他们五个人此刻都站在人行道上。张亮不满地催他:“快说。”他才有气无力地说:“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张亮很不高兴,他说:“你不能说得响一点儿?”随后他高声叫着“从前有座山”便横穿马路走了过去,朱樵和汉生此刻放开了他,也大叫着走了过去,接着是亚洲。
现在又轮到他了,他看到左边有一辆卡车正慢慢地驶过来。他知道等到他走到街中央时,卡车就会向他撞来。
十九
是什么声音紧追不舍?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可那声音还在追着他,怎么也摆脱不了。
后来他在一根电线杆上靠住,回头望去。他看着那声音正从远处朝他走来,是父亲朝他走来。
父亲走到他面前,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他望着父亲没有回答,心里想:没错,父亲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是比睡梦中出现得稍晚一些。
“你怎么了?”父亲又问。
他感到汗水正从所有的毛孔里涌出来,此刻他全身一片潮湿。
父亲没再说什么,而是盯着他看。那时他额上的汗珠正下雨般往下掉,遮挡了视线,所以他所看到的父亲像是站在雨中。
“回家去吧。”
他感到父亲的手十分有力,抓住他的肩膀后,他不得不随他走了。
“你已经长大了。”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仿佛是父亲围着他绕来绕去。“你已经长大了。”父亲又说。父亲的声音在不绝地响着,但他听不出词句来。
他俩沿着街道往回走,他发现父亲的脚步和自己的很不协调。但他开始感到父亲的声音很亲切,然而这亲切很虚假。
后来,他没注意是走到什么地方了,父亲突然答应了一声什么便离开了他。
这时他才认真看起了四周。他看到父亲正朝街对面走去,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这人还朝他笑了笑。父亲走到这人面前站住,然后两人交谈起来。
他在原处站着,似乎在等着父亲走回来,又似乎在想着是不是自己先走。这时他听到有一样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掉在附近。他扭头望去,看到是一块砖头。他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建筑下。他抬起头来时看到上面脚手架上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中年人,而且似乎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他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块砖头奔他头顶而来了。
二十
那个人靠在梧桐树上,旁边是街道。虽然他没有抽烟,可一定是他。
他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么。那时他还一无所知,那时他还兴高采烈。刚才他逃离了那幢阴险的建筑,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里。
他在离那人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于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没错,绝对是这个人。
他慢慢朝这人走过去,他看到这人的目光越来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里的手也在慢慢伸出来。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脚步看着他,他知道他们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他走到了这人面前,此刻这人的双手已经放在胸前互相摩擦着,摆出一副随时出击的架势,那腿也已经绷紧。
他则把双手插进裤袋,十分平静地说:“我想和你谈谈。”
这人立刻放松了,他似乎还笑了笑,然后问:“找我?”
“是的。”他点点头。
这人朝街上看看,仿佛完成了暗示,随即对他说:“说吧。”
“不是在这里。”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人犹豫起来。他不愿离开这棵梧桐树,也是不愿离开正在街上装着行走的同伙。
他轻蔑地笑了笑,问:“你不敢吗?”
这人听后哈哈大笑,笑毕说:“走吧。”
于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人紧随其后。他走得很慢是为了随时能够有效地还击他的偷袭。他这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开始纷乱起来。这意味着有几个人紧随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张望,便说:“我只想和你一人谈谈。”
这人没有作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没有减少。他又说:“如果你不敢就请回去。”他听到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胡同口时他站了一会儿,看到胡同里寂然无人才走了进去。这时他身后的脚步声单纯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朝胡同深处走去。这人紧跟在后。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若一回头这人马上就会警惕地倒退。所以他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却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稍远了一点儿。于是他悄悄放慢步子,这人没有发现。
现在他觉得差不多了,便猛地往下一蹲,同时右腿往后用力一蹬。他听到一声惨叫,接着是趔趄倒退和摔倒在地的声音。他回头望去,这人此刻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痛苦不堪。他这一脚正蹬在他的腹部。
他走上几步,对准他的脸又是一脚,这人痛苦地呻吟一声,便倒在地上。
“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他问。
这人呻吟着回答:“让张亮他们把你带到马路中央,用卡车撞你。”
“这我已经知道。”他说。
“若不成功就由你父亲把你带到那幢建筑下,上面会有石头砸下来。”
“接下去呢?”他问。
这人仍然靠在梧桐树上,这时他的手伸进了胸口的口袋,随后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抽了起来。
肯定是他(他想)。但是他一直没有决心走上去。他觉得如果走上去的话,所得到的结果将与他刚才的假设相反,也就是说躺在地上呻吟的将会是他。那人如此粗壮,而他自己却是那样地瘦弱。
此刻这人的目光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而是凶狠地望着他。于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二十一
“你知道吗?”白雪说。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走到白雪家门口了。记得是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在这里看到白雪从这扇门里翩翩而出,正如现在她翩翩而出。
白雪看到他时显然吃了一惊。
他发现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是伪装的。
白雪的卧室很精致,但没有汉生的卧室整洁。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时,白雪有些脸红了,脸红是自然的。他想白雪毕竟与他们不一样。
这时白雪说:“你知道吗?”
白雪开门见山就要告诉他一切,反而使他大吃一惊。
“昨天我在街上碰到张亮……”
果然她要说了。
“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她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红了起来,“我们在学校里是从来不说话的,所以我吓了一跳……”
他开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白雪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张亮说你们今天到我家来玩,他说是你、朱樵、汉生和亚洲,还说是你想出来的。他们上午已经来过了。”
他明白了,白雪是在掩护张亮他们上午的行动。他才发现白雪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来?”白雪问。
他此刻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十分悲哀地望着她。
于是他看到白雪的神态起了急剧的变化。白雪此刻显得惊愕不已。
他想,她已经学会表演了。
仿佛过去了很久,他看到白雪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感到她正不知自己的双手该往何处放。
“你还记得吗?”这时他开口了,“几天前我走在街上时看到了你。你向我暗示了一下。”
白雪脸涨得通红。她喃喃地说:“那时我觉得你向我笑了一下,所以我也就……怎么是暗示呢?”
她还准备继续表演下去(他想),但他却坚定地往下说:“你还记得离我们不远有一个中年人吗?”
她摇摇头。
“是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的。”他提醒道。
可她还是摇摇头。
“那你向我暗示什么呢?”他不禁有些恼火。
她吃惊地望着他,接着局促不安地说:“怎么是暗示呢?”
他没有搭理,继续往下说:“从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她此刻摆出一副迷惑的神色,她问:“谁监视你了?”
“所有的人。”
她似乎想笑,可因为他非常严肃,所以她没笑。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
“别装腔作势了。”他终于恼火地叫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害怕地望着他。
“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监视我,他们接下去要干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禁失望地叹息起来,他知道白雪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了。白雪已不是那个穿着黄衬衣的白雪了。白雪现在穿着一件暗红的衣服,他才发现那件暗红的衣服,他不由大吃一惊。
他站了起来,走出白雪的卧室,他发现厨房在右侧。他走进了厨房,看到一把锋利的菜刀正插在那里。他伸手取下来,用手指试试刀刃。他感到很满意。然后他就提着菜刀重新走进白雪的卧室。这时他看到白雪惊慌地站起来往角落里退去。他走上前去时听到白雪惊叫了一声。然后他已经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了,白雪吓得瑟瑟发抖。
白雪这时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但他犹豫着是不是到厨房去,是不是去拿那把菜刀。
他看到白雪走到日历旁,伸手撕下了一张,然后回头说:“明天是四月三日。”
他还在犹豫着是不是去厨房。
白雪说:“你猜一猜,明天会发生些什么。”
他蓦然一惊。四月三日会发生一些什么?四月三日?他想起来了,母亲说过,父亲也说过。
他明白白雪在向他暗示,白雪不能明说是因为有她的难处。他觉得现在应该走了。他觉得再耽搁下去也许会对白雪不利。
他走出白雪卧室时发现厨房不在右侧,而在左侧。
二十二
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当听到那一声汽笛长鸣时,他突然情绪激昂。
那个时候他正躲藏在一幢建筑的四楼,他端坐在窗口下。他是黄昏时候溜进来的,谁也没有看到他。那时这幢建筑的楼梯还没有,他是沿着脚手架爬上去的。他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他听着街上人声越来越遥远,最后连下面卖馄饨那人也收摊了。就像是烟在半空中消散,人声已经消散。只有自己的呼吸喃喃低声,像是在与自己说话。
那时候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就如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而明天,四月三日将发生一桩事件。他心里格外清楚,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火车长鸣。他突然间得到了启示,于是他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桥,桥像死去一样卧在那里,然后他注意到了那条阴险流动着的小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闪烁的目光在监视他。他冷冷一笑。
然后他从窗口爬出去,沿着脚手架往下滑。脚手架发出了关门似的声音。
他在黑影幢幢的街道上往铁路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时候他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仿佛被地面吸入进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阵风一样飘在街道上。
不久以后,他已经站在铁轨上了。铁轨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附近小站的站台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没有人在上面走动。小站对面的小屋也亮着昏黄的灯光。那是扳道房。那里面有人,或许正在打瞌睡。他重新去看铁轨,铁轨依旧闪闪发亮。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如浪涛涌来般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正在慢慢扩大。他感到那声音将他头发吹动起来了。随即他看到一条锋利白亮的光芒朝他刺来,接着光芒又横扫过来,但被他的身体挡断了。
显然列车开始减速,他看到是一列货车。货车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于是站台上出现人影了。他立刻奔上去抓住那贴着车厢的铁梯,这铁梯比那水塔的铁梯还要狭窄。他沿着铁梯爬进了车厢,他才发现这是一列煤车。于是他就在煤堆上躺了下来,同时他听到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被风吹断了,传到他耳中时已经断断续续。
他突然想起也许他们此刻已经倾巢出动在搜寻他了。他一直没有回家,父母肯定怀疑他要逃跑了,于是他们便立刻去告诉对面邻居。不一会儿,那幢漆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然后整个小镇所有的灯都亮了。他不用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们乱哄哄到处搜寻他的情景。
这时他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他立刻翻身贴在煤堆上。然而他马上听到了铁轨敲打车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脆,像灯光一样四射开来。脚步声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到列车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同时身体被震动了一下。随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过来,同时有一股风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过来。当风越来越猛烈时,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也越来越细腻。
于是他撑起身体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抛在远处了,整个小镇也被抛在远处了,并且被越抛越远。不一会儿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惨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开始想象起明天他们垂头丧气、气急败坏的神情来了,无疑他的父母因为失职将会受到处罚。他将他们的阴谋彻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后他转过脸去,让风往脸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惨白的黑暗,同样也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离那个阴谋越来越远了。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并且永远,他们一提起他时只能面面相觑。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和那邻居的口琴。那时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邻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后来邻居在十八岁时患黄疸型肝炎死去了,于是那口琴声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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