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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初,冯国金从部队复员回到地方,经历几次大的调动,最终通过公安部考核,被安排在和平区分局当一名普通民警。进新单位的第三个月,赶上冯国金办婚礼,同事们跟他还不熟,随多少份子叫不准,暗地里讲究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不太懂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丈人是市局领导杨树森,借机昭告天下自己是一颗自带助燃的火箭,未来蹿天速度肯定比同期新人都要快,要搭这班顺风车的人抓紧跟他搞好关系。但是他们误会冯国金了,他等不了,是因为女朋友杨晓玲怀孕了,趁肚子还没显形得赶紧办,这事连他老丈人也不知道。冯国金二十七,杨晓玲二十五,论年纪正合适。冯国金是挺高兴的,娶妻生子,人生早晚这么两件事,早了早踏实,而且自己也喜欢杨晓玲。但杨晓玲很生气,她觉得自己上当了,她工作在电力系统,是个肥差,本来单位准备送她去美国公派学习一年,一辈子可能都轮不上一回的宝贵机会啊,完犊子,让冯国金一次酒后不规范操作给搅黄了。杨晓玲一开始没想告诉冯国金,自己偷偷去的医院,居然拒绝相信怀孕的事实,隔了一礼拜又去第二家查,因怕撞见熟人,特地跨了两个区找了一家小医院,偏偏被前去该医院找一个伤者核实案情的冯国金给撞见了。杨晓玲心想,真完犊子,冯国金这辈子注定是自己的拦路虎。杨晓玲手握再次确认怀孕的化验单,蹲在走廊尽头大哭,把冯国金吓得后脊背都是汗,赶紧安慰,放心,我会对你负责,将来也肯定会对孩子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明天就找你爸提亲去,有我在呢,别怕。杨晓玲越听越来气,哭得满走廊人都哆嗦,你以为我是怕你不娶我啊?没有你冯国金,大把人排队要娶我,我是怕我这辈子都去不成美国了!

      

        婚礼办得还算体面,礼金收得也不算少,冯国金如数都上交给老丈人杨树森了——他心里多少有愧。杨树森是什么人?一辈子老公安,这点猫腻还看不出来吗,不捅破是因为他乐意,被宠坏的老丫头总算托付出去了,退休前又了却一桩心事。冯国金虽然毛毛躁躁的,但总体来说还是个要强上进的年轻人,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气候,他杨树森一辈子阅人无数,还没看谁走过眼。杨树森年纪也大了,心一软,婚房也给准备了——要等冯国金单位分配宿舍还早呢。冯国金的父亲过世早,母亲退休前是第一阀门厂的油漆工人,之前那点养老钱也被哥哥结婚时用了,老儿子给人家当了倒插门女婿,母亲心里不是滋味。冯国金安慰母亲,说,妈,我好好干,该是我的,将来都会是我的。

      

        杨晓玲十月怀胎几乎都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中度过的,肚子里的是礼物,也是累赘,累赘多一点,毕竟当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去不成美国了。累赘卸下来,是个女孩。孩子的命名权归属了杨树森,实际是冯国金让渡出去的,孩子出生时杨树森还有不到三年就要退休,再能说了算的事没几件了,冯国金就当孝敬了老人,反正跟自己姓,叫什么随老爷子高兴吧。于是,冯雪娇就开始叫冯雪娇。因为出世当天本市下了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大概是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太较劲,冯雪娇的个性也爱较劲,小学时我给她起的外号是“事儿妈”,凡事跟她有没有关系的,她都能插上一嘴。

      

        冯雪娇上小学以前,冯国金一直在和平分局,不忙的时候跟同事喝茶侃大山,午休还能睡上一觉,忙起来好几天逮不着人影。20世纪90年代头几年,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全市冒出来几十家歌舞厅和酒吧,一半都在和平区。打架斗殴的案子也跟着多了,后来还有在酒吧里卖摇头丸的,那几年冯国金抓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很快他就提不起精神了。自从当了警察,他一直想赶上个大案子,这就跟学医的上手术台一个道理,谁都不想一辈子给人递剪刀纱布。杨树森告诫他,要沉住气,这辈子能不能赶上大案要案,那都是命,就算赶上了,也不一定就能成就你,还可能毁了你。1983年“二王”大案,人在本市没抓住,后来流窜至全国,一路上杀了十来个警察,这就是他杨树森一辈子的耻辱,噩梦。人一辈子怎么都能过,但就是不能带着耻辱跟噩梦过。冯国金点点头给老丈人敬烟,心说,大案赶紧来吧。你老了,我还年轻呢。

      

        直到2003年,冯国金主持侦破了“鬼楼奸杀案”,因为案情后来被准许公开,媒体大肆报道(包括给案子起了一个吸引眼球的标题),冯国金因功授勋,更因为在抓捕嫌犯的过程中瘸了一条腿,成为英勇大无畏的人民警官典范——在此之前,他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警察,即便在1999年轰动全国的“8·3”大案中立过功,但案子实在太大,四人犯罪团伙十一年间共杀害十八人,公安局长亲自组织抓捕行动,最后立功的同事有几十号人,显不着他,不过在那之后,他便被抽调入市刑警总队,算是升了,只是来得比自己预期的要晚太多。他知道,很多人一直对他不服气,比如跟自己同期进入分局的老孙,当年还是小孙。一次抓捕行动中,一队人马堵在逃犯家门口,队长临时把已经抬脚要踹门的小孙给换下来,改让冯国金打头冲进去,第一个把逃犯按在床上的也是冯国金,可此前所有的调查追踪工作都是小孙做的。那次行动,领导只问第一个擒住逃犯的人是谁,给个三等功。为此小孙大病了一场,他就是想不开,坚信冯国金从他这儿偷走了人生中第一个立功机会,就因为他老丈人是杨树森,那个带头的队长想借机拉拢冯国金,冯国金不是好警察,冯国金是关系户。从此以后小孙就一直跟冯国金较劲了,后来一直困扰着小孙成为老孙,直到他从警察队伍脱离出来,当了饭店老板,喝多了还总跟人讲这事儿。这事儿同样困扰着冯国金,他也质疑自己,没了关照,他到底是不是个好警察?冯国金就想分个黑白,再不分,他也要老了。

      

        只是冯国金没想到,鬼楼奸杀案,在别人眼中成就了他的案子,最终却成为自己半生的噩梦。2013年冬,第一个受害女孩黄姝死后的第十年,在同一个案发现场,同样的作案手段,另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被丢在那个大坑里,赤身裸体。同样的画面,法医组的同事在坑里一声不吭地取证,只有相机的闪光灯在响。当年就在原地参与过本案的女法医施圆,如今已是领队。冯国金站在坑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放幻灯片。冯国金想起了小邓,十年前小邓被凶手一刀刺穿肺部因公殉职,当时只有二十五岁,分到自己手底下还不到一年,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十年来,冯国金一直把小邓的死怪罪在自己头上,如果当年不是自己大意,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如今想什么都没用了,他现在多希望小邓就站在他身后,像十年前那样递上来一根烟问他,冯队,这案子你怎么看?小邓如果还活着,也有三十五了,早该娶妻生子了。当年他跟施圆,没准儿真就成了——冯国金的思绪被施圆的声音打断了,法医取证完毕,施圆带人先撤了。施圆都当妈了,还是挺年轻的,本来跟小邓能是挺好的一对儿。

      

        冯国金让手底下的人都走了,把自己留在坑边转悠,走走停停,这十年里,瘸了的右腿每到天寒地冻的日子准疼。他心里想骂人,操他妈的,十年了,怎么还没人来把这个坑给填上?好像夺走那两个年轻女孩生命的真凶不是秦天,而是这个大坑——不对,凶手现在有可能不是秦天了,秦天三年前就死了啊。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干这种事?模仿作案?还是当年抓错了秦天,真凶十年来一直逍遥法外?操他妈的,还是人吗?!操他妈的。

      

        冯国金掏出手机,翻出那条他一直存着没删的短信,收信时间是三年前:

      

        我哥死了。你抓错了人,该死的是你。

      

        冯国金犹豫再三,想给那个号码打个电话,该说什么没想好,但有些话必须得说,十年了,他不能再躲着人家了,何况自己现在需要帮助。刚拨通号码,冯国金又给按了,他突然想起,对方是半个哑巴,打电话没意义,必须得见他一面。冯国金终于给那个号码回了条短信:

      

        出来见一面吧,时间地点你定。

      

        按下“发送”,冯国金把号码储存,终于输入联系人名字:秦理。

      

        上了车,冯国金决定去前同事老孙开的饺子馆喝口酒。杨晓玲跟他分居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去老孙的店里喝酒,喝过酒腿就没那么疼。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老孙还是不爱待见他,可俩人毕竟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友,有感情在,就永远有得聊,别人比不了,更何况老孙的店是昼夜的,过了半夜十二点只能去他那儿喝,离家也近,喝趴下有老孙送他回家。自从女儿去美国读研,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老孙是个老光棍儿,俩人谁也别笑话谁,凑一对儿酒友绝配。过去的恩怨,你得让它过去,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过不去又能怎么样呢?过两年退休,还不都是平头老百姓。

      

        冯国金把吉普车的车窗摇下半截,给车里透透气。寒风猝不及防,卷起车载烟灰缸里堆满的烟灰,瞬间溢满车内,眯了冯国金的眼睛。他干脆把两边车窗全摇下来,彻底吹个干净。他狠狠揉了揉眼,下定决心,把今晚这顿酒喝完,醒来只办两件事:第一,把离婚协议签了;第二,抓人,全市给掀个底朝天也得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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