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青铜虎符(八)
彭家村的壮丁都被抓起来了,不是为了充军,而是因为朝廷刚吃败仗,查出军队里有细作,细作将作战的计划出卖给了敌军,以至于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军心涣散。
而那个细作,就出自彭家村。
朝廷勃然大怒,命令地方官员彻查。
现在只要年纪十四以上的,都被抓到了村口,一一盘问。但凡有一点可疑的,都会立刻被抓走,送去衙门审问。
说是审问,村民都明白,跟谋反牵扯上关系的,就是死路一条,活着去,躺着回。
彭方元和娘亲一起跪在村里,他直起腰往前面看,看不见跪在村口的爹爹。他刚要站起来,就被母亲给拽住。
“别瞧,你不要命了。”
“可是爹在前面,我想去找他。”
母亲拽着他的手,不许他站起来,低声说:“一会你爹就回来了。”
彭方元问:“娘,他们在干嘛呀,为什么让爹爹他跪在那?”
“没什么,就是问点事。”周氏边说边哄着襁褓中的女儿,略有些不安,刚才已经抓走了四个人,旁边的人家都哭断肠了。希望她的丈夫能平平安安,彭家的人都要平平安安。
“你……”官差瞧瞧彭大郎,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脚上,神情微顿,说,“你脚上裹着的是什么?”
彭大郎说:“刚才上山狩猎,不小心弄伤了腿。”
官差不耐烦说:“我问你上面缠的是什么?”
彭大郎自己也忘了,瞧了一眼说:“刚好碰见邻居卖货回来,他随手撕的纸给我扎的。这不,还没回家,官爷们就来了。”
官差俯身,一把撕扯下他腿上浸了血的藤条和纸,这一细看就怒斥:“细作!抓起来!”
彭大郎被这突如其来的“细作”二字扣得有点懵,但官差已经把他的手臂抓住往地上压,他吓得大叫起来:“我不是细作,我不是,我家里耕了两亩地,我爷爷我爹都靠这两亩地活,我怎么可能是细作!”
“呵,那我让你死个明白。”官差将那血纸拍在他的脸上,说,“你瞧瞧上面的字,说的全是鞑子的事,你一个汉人学什么敌国的典故?你们这个彭家村,细作可真不少,骨子里藏着一颗卖国的心。”
彭大郎急了,说:“这是别人随手撕了书给我捂的伤口,要不血止不住啊。草民也不认识字,根本不知道这纸写的是什么。”
“是谁给你捂的伤口?你找他出来,我看他就是细作。”
彭大郎一愣,看看腿上的伤,又回头往跪了满地的村民看。那人跟他的视线对上,脸色瞬间苍白,几乎要晕死过去。
官差见他迟迟不指认,厉声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个细作揪出来,我就放你走。否则,我看你就是细作吧。”
彭大郎瘫在地上,没有指认那个人。官差当即认定是他说谎,让人将他带走。一声令下,却突然冲出来个妇人,抱了彭大郎的腿不让他们拖走,哭道:“我男人不是卖国贼,他们三代都是泥腿子,怎么可能是细作。”
“那让你男人指认啊。”
周氏边哭边急声对丈夫说:“你快说啊,你快说,说了你就没事了。”
彭大郎怔神看着妻子,呜咽哭了起来,可还是没有说。
周氏也大哭出声:“我求你说吧,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方元了吗,你不要安安了吗?”
彭方元见母亲跑过去,也想过去,可在半道被村民死死抓住,怕官差一个不开心,嫌他吵给杀了。那个彭大郎,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别再搭上彭方元。
彭大郎知道对不起妻子,可是他实在没有办法指认那个见他受伤,二话不说就给他包扎伤口,连货都顾不上的邻居。
平时他们一家,受了他们不少照顾。
彭大郎想说,可良心谴责,又说不出口。他心里太过矛盾,嚎啕大哭起来。官差听得不耐烦,将彭大郎拖走。周氏要追,被官差一脚踹开。
彭家村的闹剧,直到傍晚才落下帷幕。
被踹晕过去的周氏醒来,发现这不是梦,无助地哭了起来。
村里的妇人听见她的哭声,从外头进来,怀里还抱了个女婴,也闻声落泪,说:“你也别难过了,孩子还小,你……你要撑住啊。”
“大郎呢?”周氏问。
妇人啜泣起来,谁都没有说。
第二天,彭大郎的尸首被送回来了,还是村长托了关系,求衙门还个全尸,才肯送还。
“回来”的彭大郎身体没一块好的,听说受了很多酷刑,被逼问他跟敌国是怎么勾结的。彭大郎一直说自己是无辜的,于是一直挨打。
直到死,衙门的人也没逼问出什么。
——没有做过的事,就算疼死,也不能承认。只有这样,才能让妻子儿女都安全。
老实巴交又胆小的彭大郎想到这些,什么酷刑都没有让他屈打成招。
周氏看见丈夫的尸体,又哭晕过去。彭方元想去看看爹爹,但被村里人拦住了。
他知道,他爹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从牙缝里省钱给他买糖吃了。
他也知道,他爹是被朝廷害死的。
六岁的他,没爹了。
周氏改嫁了,儿子和女儿送给了邻居养,她不知道邻居就是“害死”她丈夫的人,只知道有媒婆登门时,邻居见她犹豫嫁不嫁,主动说帮她养儿女。
周氏改嫁的那年,彭方元八岁,妹妹三岁,已经会走了。
他牵着妹妹送母亲出门时,只觉得娘亲穿得好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却在哭。她给了他们一人一块蜜饯,就走了。
等她走远了,彭方元才想到了什么,问:“我娘还会回来吗?”
村人有的不说话,有的笑了起来,说:“你娘不会再回来了。”
彭方元大惊,立刻去追娘亲,但怎么追不到。他跑了很远,天都黑了,都没有追上他娘。等他回来,邻居就急切地对他说:“安安着凉了,这会发着高烧,我去山上采点药,你别乱跑了。”
彭方元忙跑到妹妹身边,往她额头一探,烫手。妹妹紧闭双眼,小小的眉头深深拧着,像是很痛苦。他抓着妹妹的小手,妹妹却在叫着“娘亲、娘亲”。
大人很快采了药回来,煎了水给彭安安喝下。但是并没有什么用,邻居急了,跑去镇子叫大夫。
然而在大夫来的路上,彭方元发现妹妹的手凉了。
冷冰冰的,也不会再喊“娘亲”,喊“哥哥”了。
彭方元愣了神。
等邻居回来,发现彭方元不见了,彭安安也不见了。
彭方元背着已经不会说话的妹妹走在小树林里,他想找神仙救活他的妹妹,大人都说,山林里有很多神仙,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拿一些吃的来祭拜。
“救救我妹妹吧,求你们快出来,救救我妹妹吧。”他苦苦哀求着山林里隐匿的神,可是没有人出来。
是他平时没有好好拜神吗,是他平时没有什么吃的拿给他们吗,所以没有一个神仙出来。
“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他无助地哭了起来,但背上的妹妹,依旧没有半点呼吸。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没有力气走了,跪在地上哭着,身体已经冰冷僵硬的妹妹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小脸蛋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妹妹——”
八岁的彭方元,没有了娘亲,也没有了妹妹。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你要打铁?那你问对人了,你沿着这条路走,街头那有家叫‘一锤子’的铁铺,那里有个小师傅,力气大,打的兵器又好使又锋利,还便宜,不坑。”
葛洪听了行人介绍,笑问:“小师傅?这年纪是有多小?可靠吗?”
“可靠啊,才十八,跟着他师傅学了十年,是个好小伙。”行人见他一身过路商人模样,提醒说,“出了这个镇子就是山道,世道乱,贼多,你去买把好的佩剑,贼会多几分忌惮。”
葛洪跟他道了谢,一会又问:“那小师傅姓彭,对吧?”
行人说道:“对啊,姓彭。”
说完,他忽然回过神来,这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小师傅姓彭?倒是奇怪。他皱了皱眉头,瞧着已经往街头走去的商人。那商人年纪约莫三十,身影瘦长,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唯有腰间悬挂的一个玉佩,是以铜钱交叠串成,细看,像是个卦。
街头那果然有家叫“一锤子”的铁铺,葛洪听着打铁的响声,看到了那个打铁人。
那小伙脸很年轻,但身材魁梧,两只肩膀尤其宽厚。他的脸色如铜,粗壮的胳膊不断起落,敲打着烧红的铁器,旁边火炉里烧着的未成形的铁器飞溅着火花,热浪熏得他额头和上身都是汗珠。
葛洪看了他一会,才说:“可是彭掌柜?”
彭方元抬头瞧他,说:“什么掌柜,就是个打铁卖铁的,你要买铁器?这里什么都有,种地的,防身的,你挑。”
葛洪笑笑,说:“我想买支剑防身,彭小哥有什么好介绍?”
“剑都是好剑,随眼缘吧。”
葛洪看着悬挂在木架上碰撞得叮叮当当的剑,随手挑了一柄长剑,说:“就这把长剑吧。”
“行。”彭方元将打好的铁放进冷水中,用泥砖糊的水盆嗞啦嗞啦冒起了白烟,直冲半空。
彭方元收了钱,葛洪就拿着剑走了。
到了第二天,葛洪又过来,说要买一把匕首防身。
到了第三天,葛洪又过来。彭方元见了他就问:“今天还差什么,葛先生?”
葛洪笑说:“没什么要买的了,就是想过来跟你聊会天。”
彭方元说:“我一个打铁的,只会聊兵器。”
“聊的可不就是兵器。”葛洪随手拿起一把打好的剑,剑身锋利修长,他感慨说,“好剑,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
“你这双手确实适合握剑,可并不是待在这铁器铺子里握着这些剑。你应该有一把适合自己的剑,号令天下的剑。”
“咣当——”彭方元的铁锤差点脱手,说,“葛先生别说这种话,小心被官府抓走。”
葛洪笑笑,说:“官府?彭小哥怕官府?难道不是该恨官府,恨朝廷?”
彭方元一顿,葛洪继续说:“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娘为什么改嫁?你妹妹又是怎么死的?不都是因为这个朝廷,你竟是怕它,而不是恨它,真是令人心觉可笑,也可悲啊。”
彭方元紧握着沉重的铁锤,盯着这个陌生人,问:“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世?”
葛洪说:“我只是一个可以知天命的游方术士,天机告诉我,你有龙气在身,可以成大事。这朝廷已经腐朽不堪,要它何用?你……”
“闭嘴。”彭方元顿生怒意,瞧瞧左右,还好没有别人,他说,“我只想安生过日子,你个妖道,别来怂恿我做送命的事。”
他当即赶葛洪走,葛洪被他推走时便说:“不日这朝廷,又要毁得你家破人亡。”
彭方元不信,用力将他一推,将葛洪推倒在地,磕得脑袋都破了。
一连三天,彭方元都没有看到葛洪,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真是个神志不清的妖道,竟然唬他造反。
虽然他是恨那些官差,但……他只想过安分的日子。等他攒够了钱,就娶个媳妇,打铁是个手艺活,不会让他饿死的。
彭方元在床上这么想着,见窗外天色渐明,就起身穿鞋,准备洗把脸吃碗面,就开始打铁。
可鞋还没穿好,外面就传来嘈杂声响。他打开门一看,就见一群官兵冲过来,见了他就厉声说:“彭方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造兵器援助敌国!”
彭方元一愣,辩解说:“我没有,这些兵器都是有主的,单子还在我屋里,我去拿。”
但官差却将他拦住,说:“还想狡辩,我们已经抓到细作,他指认出了你,休想趁机逃走。”
彭方元猛地想到葛洪说的,朝廷会再次让他家破人亡。他一瞬恍惚,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现在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当年他爹被抓走的情形。
太像了……
那他是不是也要被抓进牢里受尽酷刑,含冤而死?
不,他不想。
为什么这朝廷,就是不放过他!
彭方元心中绝望,突然闹市中有人驰马挥剑而来,撞得一群官差急忙闪退,来者正是葛洪。
葛洪俯身将他捞上马,骑马离去。
马跑了很远,葛洪才停下来,让他下马。
彭方元没有想到葛洪会来救自己,他怔然看着这个“妖道”,许久才回神,说:“葛先生,我以后会如何?会变成亡命天涯的通丨缉犯吗?”
“当然不会。”葛洪斩钉截铁说,“你有龙气在身,你日后定会成王,万人之上。”
“这怎么可能……”彭方元摇头,“我没权没钱,别说万人之上,就连百人,都召集不来。”
“这个你不必急。”葛洪说,“你的面相是帝王之相,有我辅佐,无需担心。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爹过世后,你娘将你托付给你们的邻居?”
彭方元微怔:“记得。”
“他如今已经富甲一方,有足够的钱让你招兵买马,待我将你塑成战神金身,让万民仰仗,到时候自然一呼百应,奉你为神。数千人马,不在话下。”
“他跟我非亲非故,怎么会把钱给我?”
葛洪说:“他当然会,因为当年你爹,是为保他而死。”
彭方元猛地一愣。
在葛洪的辅佐下,彭方元得到了一大笔钱,又在葛洪的建议下,他命匠人造了一枚虎符,特地仿的秦汉虎符,意在区别和当今朝廷的不同,更显特殊。
葛洪为他塑了一个汉朝大将转世的身份,拿着虎符为证,正式开始招兵买马。正值朝廷四面受敌、内部腐朽之际,各地揭竿而起的贫苦民众数不胜数,彭方元胆大心细,作战勇敢,不多久就在当地建立了名望,前来投奔彭家军的人越来越多。
人多了,钱财花费巨大,彭方元在葛洪的建议下,每到一处就洗劫当地富贾,交钱还是交命,由他们选。
有了钱,拥护他的人就越来越多,彭方元也越来越喜欢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也渐渐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被朝廷迫害的人。
下属多了,人却变了,不再是那个只会打铁的憨铁匠。
他想要得到更多,金钱、美人,还有更长的命。
葛洪总在他耳边提,唯有长生不老,才能千秋万代。
彭方元眼见自己得到的东西多了,却唯有一件在一点一点减少——他的命。
如今他已经年过三十,什么都有了,军队也有七八万人,但唯独命在减少。
葛洪看出他的担忧,说:“将军如今还年轻,不急。”
“都三十了,哪里年轻。”彭方元早上才在镜子里看见几根白发,白头发像在提醒他,你老了,哪怕你以后真做了皇帝,也没几年命享用,他问,“军师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可以延长寿命?”
葛洪在他心里,是个术士,可以呼风唤雨,几次问他,他都略有迟疑。一定是有办法的,只是他不肯泄露天机。
“唉。”葛洪叹了一口气,说,“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太过残忍,只怕将军心有怜悯,不愿这么做。”
“什么办法?”
“传闻西城中有南氏一族,族人皆通神灵,更懂玄学,可以逆改天命,可以召唤神灵。”
彭方元急忙说:“军师的意思是,他们可以让我长生?”
“当然不是。”葛洪说,“就算是他们,也做不到。”
“那军师为什么提南家?”
“他们自身做不到,但是可以利用他们做到。”葛洪眸光闪烁,说,“传闻,南家是神之后裔,所以血脉中有神力,如果用他们的血来炼制丹药,便能炼出长生不老丹。”
彭方元微微点头:“那就取一些血来试试吧。”
“不是一点血,而是……”葛洪低哑着嗓子说,“是全身的血,全族人的血。”
彭方元愣住,没有想到需要这么多的血,这根本就是……屠族。
“南家人的血,可以长生。可以让将军坐拥大好江山,与天地共存。取他们的血,是为了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啊。将军若不坐这江山,后世如果出了一个昏君,那将军为了黎民百姓的心,就彻底废了。”
彭方元心头微震,已经……被说动了。他说:“我长生,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这权力,是为了万世百姓安居乐业,让朝廷廉洁,绝不让彭家的悲剧再次出现。所以牺牲一个家族,可以救下后世百姓,我并没有错。”
“对,将军没有错,没有任何错。”
彭方元蓦地站了起来,心中澎湃而又残酷,说:“军师去调集人马吧。”
去南家,取血,炼丹,为了万世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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