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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刀出鞘


两日后的傍晚,沈荨带着一名亲卫,纵马驰行在千岩万壑的丛岭之间,淡薄的月轮升上天空之际,她转过一条羊肠山道,上了一处山崖。

山崖下是略为开阔的一处空地,日间又下了一场雪,此刻大地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白霜,一直延绵到四周的峰壑丛岭之中,樊军的营地就在空地之上,与四周起伏的山势都有一段距离,占了大约两顷地盘。

营地周围围了高高的木桩,营帐间火光熊熊,营地右后方是马厩,里头养着两万匹强壮彪悍的战马,左后方是一座木头搭建起来的简易堡垒,表面覆着深色隔水的大块毛毡和雨布,看上去极为怪异而又突兀。

里头存着这一线樊军驻点约莫两个月的粮草物资,这座深色的堡垒也是这里得名的由来,樊国王都离此处路途遥远,粮草运送颇为不易,因此这附近军队的粮草都会储备在此处,每隔十余天向其他地方发送一次。

这也是樊军在此处囤了重兵的原因,而这座堡垒之中的粮草,是阴炽军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谢瑾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歼灭这里的樊军士兵,同时抢下堡垒中的粮草,赶在附近的樊国援军到来前带领阴炽兵全身而退。

沈荨驻马立在山崖上的一株大树下,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黑龙堡所在的山坳周围峰峦重重,东西面不远处都有樊军的驻点,她算过时间,从那几处樊军驻点骑马赶来,依照樊军骑兵的精湛骑术,只需要不到半个时辰。

此刻山坳丛林间有隐隐的火光在闪烁,与空地上那座堡垒上方熊熊燃烧的火光遥相呼应,这是附近几个樊军驻点之间的信号,大约每隔一个时辰便会燃起一次,以向对方通报一切无恙。

她的目光落在黑龙堡以东的一处高地上,夜色下那里有朦胧的两个小灰影,那是她过去六七年以来,一直忠心耿耿追随着她的孙金凤与冯真,他们按照她的指令在那处等待着,而在他们身后的深峰山壑内,是整军待命的荣策营将士,一有需要,便能即刻来援,挡住樊国援军,接应阴炽军撤退。

当然,谢瑾说过不会动用到荣策营,但她仍是不敢冒险。

沈荨的身上背了一张重弩,弩的射程比弓远,普通重弓的射程最远能达到半里,制作精良的弩可将箭射到将近一里开外,但即使是这样,她所在的位置还是隔得太远了,不过心理上求得一点安慰罢了。

狂风呼啸着吹来,扬起沈荨的袍角,在这样厉如锋刀的烈风下,人穿了再厚的衣衫,也像是身无寸缕一般,接受无孔不入的细刃凌迟。

沈荨回头,见身后的亲卫徐聪瑟缩着,摸出包袱中的披风丢过去,笑道:“冷么?”

徐聪点头,搓着双手不断呵气:“有一点。”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沈荨看了看天色,阴炽军这会儿没动,看来他们的进攻会在下一次樊军驻点的火光信号熄灭之后,应该还会等上一个时辰。

徐聪摇摇头,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定沈荨。

沈荨道:“我注意过你,我在帐中和人议事时,你都在一边听得很认真,守帐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在读《三略》,所以我带你过来,这次阴炽军作战,你好好地瞧。”

徐聪脆生生应了一声:“是。”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那两点灰影指了指:“那边的孙将军,七年前也做过我的亲卫,但不到一年我便把她放了出去,她现在是朝廷钦封的从五品游骑将军,与和她同级的冯将军,一同统领西境军的荣策营。若不是她性子有点毛躁,我有意压她一压,她的成就不止如此。”

徐聪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沈荨笑道:“我还有另一名亲卫,叫朱沉,她跟了我六年,我没放她,是舍不得她,但羽翼成熟了,再不放便是自私,她现在和顾校尉一同驻守骑龙坳,今后能拼得什么前程,就看她自己了。”

徐聪问道:“孙将军和朱姐姐我都听说过,沈将军身边的亲卫,就没有呆很长时间的吗?”

沈荨顿了一顿,才道:“有,他呆了十年,最后不欢而散,但他给了我一个沉痛的教训……”

徐聪正想问,但见沈将军已经转过头去,明显不愿再说,她也就闭了口。

片刻后,沈荨隐约的语声从风中传来:“快变天了。”

徐聪抬头看了看天幕,空中的一弧淡月已经被乌云掩住,浓黑的天际中隐隐翻起墨浪,风一阵紧过一阵,她不由道:“这是要下雪了吧?”

沈荨喃喃道:“风雪会掩去动静,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瑾在昨日已经率领两万阴炽兵从望龙关出发,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若是步兵行军速度快,五六个时辰便会赶到,阴炽兵此刻就隐藏在黑龙堡周围的山地中伺机而动,等待着扑向敌人,撕碎对方的那一刻。

不久后大雪果然落了下来,沈荨摸出包袱中的两个千里镜,丢了一个给徐聪。

从千里镜的镜筒里望出去,樊军营地里的情形更为清楚,雪落下来后,樊军的守卫松懈了不少,等到堡垒上作为信号的大火再次燃起,营地里已经几乎没有巡逻的卫兵,只能见到一簇簇的小黑点,窝在火堆边烤着火。

大雪无声无息地落着,没一会儿堡垒顶上的大火熄灭下来,顶上那名值守的哨兵瞭望了一阵,头缩了回去。须臾之间,埋伏在暗处的阴炽军动了。

沿着山坳尽头的一线树丛矮沟里蓦的冲出一队人,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起了一阵涟漪一般,他们越过风雪,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营地后方的马厩。

马厩周围值守的卫兵很少,后方的围栏处更是个空档,因为胡马彪悍性烈,难被人降服,樊军几乎是放心地放任了这一块地方,也无意间给有所准备的阴炽军留下了一个突破口。

山坳边的丛林离樊军营地大约有三里的路途,这队阴炽兵的速度奇快,不到一刻钟已全数冲到了营地马厩的围栏之外,伸手敏捷地翻过围栏,在堡垒顶上哨兵重新探出头来之前,已经全数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悍马马腹之下,隐去了踪迹。

徐聪奇道:“这队阴炽兵这么能耐?能一声不响地降服烈马?”

沈荨笑道:“这应该是以前暗军中魑魅魍魉四路军中的魑路暗军,这一路暗军,本就是专门训练来对付胡人悍马的,对马的习性了若指掌,这对他们来说不算难。”

马厩中微有波澜,但很快就被止住了,有几个小黑点往马厩那边移过去,查看一番不得要领,又退了回去。

风平浪静之后,有几名阴炽兵悄悄从马厩中潜出,避过樊军卫兵,悄悄上了堡垒。

堡垒顶上的哨兵没有悬念地被制服,樊军失去了最高处的视野,埋伏在周边的阴炽军一批一批地从暗处涌来,大部分隐于马厩之中,小部分偷偷穿行在营帐之间,避过火堆边的守卫,悄悄埋伏在了暗处。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到了该燃信号的时候,堡垒顶上已换了樊军军服的阴炽兵燃起了大火,以向相隔不远的樊军驻点昭示一切正常。

大火熄灭之后,还留在樊军营地外的一半阴炽军悍然发动了攻击,沈荨瞧见当先一人纵马冲到堡垒之前,身后黑压压的阴炽兵快速压了上来,震天的吼声一下震动平野,如天空中惊雷暴起。

刹那间樊军营地里一片混乱,训练有素的樊军很快反应过来,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在山坳上方爆开,不到半个时辰,附近赶来的樊军将会把这里团团围住,留给阴炽军的时间很短。

然而他们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有里头的人接应,外头的阴炽军以冲天之势锐不可挡地冲入樊军的军营,而此时埋伏在营地内的阴炽兵从暗处扑出,在他们晕头转向之际遏断了他们的行动和命脉,大部分的樊军来不及整军上马,也来不及披甲,仓促间被迫与气势汹汹的阴炽兵贴身肉搏。

凶悍彪勇的阴炽军此时犹如放归山林的猛虎饿狼,暴虐地撕咬着樊军的血肉,不放过每一个为他们开锋祭剑的敌人,他们的血性和戾气在此时展露无遗,第一波鲜血从樊军的营地里漫开,随后接二连三地涌现,像是茫茫雪雾中土地上开出的蘼黯而残酷的血色之花。

风雪被搅乱,大地上波澜迭起,愁云惨雾中无数生命就此挣扎着毁于刀枪剑戟之下。

沈荨紧紧握着千里镜,于镜筒里看着这一场压倒性的战斗。

只用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气势如虹的阴炽军便如燃烧的阴火一般,摧枯拉朽地将樊军的军营烧成了荒野残土,呜咽的风雪掩盖了哀嚎嘶吼,于是在高地上静静观战的人眼中,这场胜利是悄静无声的,没有过多的残酷血腥,但同样震慑人心。

得胜的阴炽军很快从堡垒中搬出了捆扎成包的粮草物资,马厩中的胡马被放出,阴炽兵驾马携带着粮草于疮痍遍布的樊军军营里冲出,在那摇摇欲坠的堡垒下略略整军,随后分为四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奔向山坳尽头,隐入茫茫山野之中。

荒芜的空地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人,那人于堡垒下朝沈荨所在的方向调转马头,片刻之后,他点燃火把扔进堡垒下方,火舌嘶嘶地朝上卷着,很快凶猛地吞没了整座堡垒。

沈荨的眼睛被那冲天的火光晃了一晃,再一定睛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从阴炽军发动攻击再到撤退,整个过程用时三刻钟多一点,稍后樊国援军赶到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时,这里将只剩下遍地的尸殍残旌和无数阴风中悲鸣的亡魂。

沈荨朝对面高地上看去,那里的两个小灰点已朝远处移去,她低叹一声,对犹处于震撼中的徐聪道:“走吧。”

沈荨在蟠龙岭附近与荣策营汇合,领着五千兵马,于天亮之前进了望龙关关墙下的城门。

崔宴立于城楼之上,俯身瞧着沈荨驾马而过,朝扬起脸的她颔首示意,脸上有淡淡的喜色。

沈荨亲自带着孙金凤和冯真到大营西边安顿荣策营将士,遇到正带领阴炽军去往沙地的谢瑾。

刚回到关内的阴炽兵牵着抢来的胡马,不时扶一下马上驮的粮草,拎着血迹干涸的兵器从她不远处鱼贯而过,这支队伍沉默无声地接受着来自营地四周的注视,染了血的衣袍破碎而凌乱,脸上的面具依然阴冷而凶恶,这令他们看起来殊无任何胜利的激动和喜悦,平静地似乎像是蛰伏的野兽在日出前一次平常的觅食归来而已。

谢瑾牵着马行在队伍中段,他手里还握着长枪,身上的衣袍被划破了,残破的衣襟内露出大半个胸膛,刀痕交错在他身体上,新染的血和新添的伤痕令他如他面具上的凶兽一般,散发出隐隐的狠厉和杀气,这是平常青松朗树的谢瑾的另一面,是他历经杀戮所凝练出来的危险而又内敛的芒锋,此刻在初露的晨光下毕显无余。

沈荨远远瞧着他,他亦朝她转过身来,她正想上前,斜地里插来一人,是军需官邓广。

谢瑾也就转了身,与邓广交涉着事宜,沈荨瞄了他两眼,领孙冯二人去了划给荣策营的营帐区。

进了大帐,孙金凤“扑通”一声朝她跪下来,放声哭道:“总算又能跟着将军了!”

沈荨亦是热泪盈眶,赶紧扶起她,笑道:“你受苦了,因我之故连累你被软禁半年多,我却一直无法救你出来,你不怪我?”

孙金凤道:“将军的难处我明白,反正沈渊那小子也不敢真的拿我怎样,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能回到将军身边,跟着您痛痛快快地干上几场!”

沈荨失笑:“刚出来就想干,干什么?这会儿没有让你干的。你和冯真先好好地在这里操练,这批荣策营的将士不是以前的那些人了,你们调教好了,还有事要你们去做。”

她与孙金凤和冯真说完事,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崔宴等在帐内,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脸上都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崔军师猜猜,樊王会是什么反应?”沈荨到大帐角落里的水盆里洗了手,拿张布巾边擦边问。

崔宴面上有隐隐的笑意:“气得暴跳如雷,但应该会忍气吞声,仍然按兵不发。”

沈荨瞄了他一眼,道:“且看着吧,总之咱们以不变应万变,昨儿我给军师的那几张骑兵阵法图,重骑营的人开始操练没有?”

崔宴应道:“今日一早便到营地外操练了,将军要去看看么?”

沈荨想了想:“今儿不去,下午我去靖州城一趟,军师给我的几个撤退点,我去亲自瞧瞧。”

“那我派几名卫兵跟您一同去。”

“不用。”沈荨笑了起来:“崔军师以往,也是这般事无巨细地替谢瑾安排么?听说自他十岁出头进了军营,就一直跟着你,难怪他也是这样谨慎周到的性子——当然,该狠的时候也狠得起来,有时候说话也挺难听。”

崔宴一愣,接着也笑了,笑声难得流露出几分爽朗,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了一句:“云隐为何对将军如此,我有些明白了——您若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出去了。”

沈荨叫住他,迟疑道:“谢思那小鬼……”

崔宴意有所指地说:“谢思聪颖机灵,稍稍一点就透。”

“不是,”沈荨摇头:“他对我怎样我都没话说,毕竟暗军这事是因我而起,只是他大哥本不想带他来的,因为我的关系才带了他来……总之,还请军师多看着他些。”

“您不说我也会的,放心好了。”崔宴微微一笑,撩帐出去了。

午后沈荨独自骑马出了军营,往望龙关下的靖州城走。

今日天气颇为晴朗,从望龙关到靖州城约莫骑行一个多时辰,她到靖州城内时,日已偏西,城内有些百姓得知近期边关局势紧张,已经陆续南下避祸,因此同她上次到靖州城时相比,街道上冷清了许多。

沈荨悠闲地在城内瞎逛,难得多日来有如此轻松的一刻,她看完崔宴安排的几处线路后,突然又想起她从上京运来的几箱东西现在还存在谢瑾的府邸中,一时兴起,打了马往那所宅子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后院的角门边。

她有几件东西放在那批箱笼中,想去拿回来又不想惊动府邸的管事,因此想做一回梁上君子,取了东西就跑。

她把马栓在街角的一棵树下,缓缓踱步过来,观察了一下周围,等到天色全黑的时候,从马上取了绳钩甩过去,攀着绳子翻过了院墙。

她一面收绳,一面啧啧感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院子俨然大变了一番模样,那管事脑子虽然不太灵活,做事倒是绝不含糊。

小小庭院里小桥流水,假山红亭,颇有几分上京城内谢府的韵致,后院正房所在的屋子被扩建成二层的小楼,轩窗菱格,阔廊深檐,此刻寒月清霜,庭院虽美,但悄静落寞,显是长久无人居住。

沈荨想到上回来这里时的情形,心头不觉一酸。

院子修整好了,花了这样多的钱和精力建成了靖州城里难得一见的精致府邸,却又人去楼空,徒留一院孤寂。

她潜进小楼,摸到厢房里,就着月光找到自己的几个大箱笼,找出东西准备走,忽又有些好奇楼上的格局,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这一看之下,脚步就再挪不开了。

二楼的楼梯尽处是一间敞轩,垂着一半帐幔,栏杆尽处的一张木榻上,这府邸的主人身上盖了一张毯子,胳膊斜靠在垫子上,正支颐沉睡着。

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燃着一盆银骨碳,从炭火燃烧的情形来看,应该已经燃了一段时间。

沈荨把东西放在楼梯口的架子上,蹑手蹑脚地走近他。

月色华光倾泄一地银白,有一半被帐幔虚虚挡住,谢瑾的轮廓在帐幔后的阴影里,和他脸上的面具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又前进了小半步。

他许是赶回来处理府邸里的杂务,处理完后又急着赶回军营,只想在此处小憩片刻,却又因疲惫至极不小心睡了过去,因此身上穿的还是一身黑袍箭服,护臂革带都未曾取下,塌边还搭着长枪。

因着面具的关系,他大概侧睡不舒服,又不喜欢仰着睡,所以用了这样一个对于睡眠来说不太合适的姿势。

沈荨心里泛起一阵疼痛,觉得他面具下的眉头一定是微微皱着的,想伸手去替他揉开,却又无从下手。

她踌躇又踌躇,挣扎又挣扎,最后只将那张滑到他腰下的毯子轻轻往上牵了牵。

刚转身,手腕被人握住,像是被套上了一个铁箍一般挣不开。

下一刻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抱到塌上,谢瑾的脸就在她上方,透过帐幔的月光变得朦胧幽暗,却更衬出面具下那双光彩灼熠的眸子,他箍着她的腰肢,朝她俯下身来。

“既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他方才在这里小憩的时候,看见她从院墙那儿翻下来,心痒痒地在这儿等了她很久,好不容易她上来了,也走到了他身边,他以为她会像三年前那个月夜那样吻他,哪知却等了个空,期待中的吻没落下来,人还要就此离开,真是令他既失望又怄气。

沈荨伸手,抚摸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颊,轻喃道:“我如果不走,被人知道了,那之前……这里不是白疼了么?”

她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眉心微凝,语气中含着酸楚。

谢瑾一愣,放开她的腰肢,牵起她那只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缓缓移到心房的位置,声音有些低哑:“我也很疼……到现在还不敢去想。”

她掌心覆盖下的地方急促地搏动着,隔着黑色的薄袄,那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如此有力却又紊乱,她去瞧他的脸,他的唇紧抿着,眸光也黯了下来,身躯紧绷着,面具上的兽头没有了两粒宝石似的眼睛衬托,更是沉寂幽暗,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孤独而又冷硬的一只兽。

“谢瑾,”她开口道:“事已至此,我们都得忍忍,等到——”

“我不管,也不想再忍,”谢瑾的手放在她腰上,她的理智和冷静令他心头升起一股失落,这份失落又化为委屈和固执:“没人知道我从军营里回来,正巧你也来了,今晚便不要走。”

沈荨身体颤抖起来,挣扎着去拉他的手:“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摸索着去解她的衣带。

他怀着满心欣喜看着她从墙头跳下来,本以为可以等到她的亲近,再不济也可以好好地拥抱她,她却总拒绝他,不管什么理由,都令他觉得难受。

他此刻便如那面具上的凶兽一般,带着戾气和不顾一切,固执地想要拥抱住她。

他知道她疼,但他觉得自己的疼绝不会比她少,一想到她签下和离书的那刻,那种灭顶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又铺天盖地而来,被押解回京的路途上,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时,他无时无刻不被悔恨所焚烧,而决裂时刻她脸上的表情,更是悬在他心上的一柄利剑,每次在他脑海中一闪现,便朝他刺来致命的一击。

他恨自己处事不够慎重,考虑不够周全,这才被她身边的人钻了空子,也恨自己不够心狠,没能早早处理掉她身边的那名亲卫。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姜铭对自己的嫉妒,但那是跟了她十年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正当的理由,也没有合适的立场要求她换掉他。

身陷囹圄之时他细细地想过,猜测过所有的可能,而猜度的最后结果令他怒火中烧,却悔之晚矣。

沈荨喘着气,揪住他的头发拉他:“等等——”

谢瑾抬起头来,瞳心里烧着火,是攻击和征服,也是哀求和寻求慰藉。

“别走,今晚留下来,”他的嗓音很沉,有些干涩,含着恳切和一丝脆弱:  “下人都在前院,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

他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可是没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会儿血液还在身体里腾烧,亢奋的精神也还未曾冷却,他是以戴罪之身来带领着这支同样戴着枷锁的军队,他躲在阴暗的面具里,旧部和幼弟都不敢去多接触。

她的到来是意外之喜,是上天给予他的赏赐和奖励,而他不想再放手,不想如那晚在那个陌生小城的桥边,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拉回她的冲动,看着她在他面前远去。

沈荨没再坚持,回抱住他绷紧的身躯。

她妥协的那一刻,他马上便感知到了,立刻带着欣喜俯下身去吻她。

他的唇挨到了她的唇,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张脸上刚硬的面具阻挡了她脸上肌肤的触感,本该是令人心醉的碰触,回应他的却依然是这铿锵坚硬的金属,这令他焦渴而又无助,犹豫着退开一些。

她或许会感到疼,他想。

下一刻沈荨却抬起手圈住他的颈脖,自己把上半身抬了起来,伸长颈脖来吻他的面具,从耳角处吻过来,吻到眼角,嘴唇在他颤动的睫毛上停留一会儿,沿着高挺的鼻梁一点点吻下来。

谢瑾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金属隔开了她柔软的唇,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被她吻过的地方腾起了火焰,烧得面具发烫,他等待着,等她的唇一移到唇角,立刻偏头攫住那两瓣芳唇。

她几乎是立刻便沉沦于这种压抑了许久后一朝爆发的洪流中。

他渴望她,她何尝不渴望他?无非比此刻的他多几分理智罢了,只是这几分理智也在他狂热的亲吻下很快土崩瓦解。

然而他的亲吻却是带着几分疯狂而失控的,像是战场上他手中那杆不知疲倦的利刃,一旦出手,非要染上胜利的气血方才罢休。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被洗去,衣袍和发丝散发着皂角的味道,但沈荨还是能闻到那种带着一丝暴虐的吞噬意味。

她忍耐着,直到一丝风撩开帐幔,空隙处投来的月光映出她脸上的表情,他这才陡然清醒过来,把她搂进怀里。

“抱歉……”他喃喃地说:“我有些……”

沈荨抱紧他的腰去吻他的唇:“没关系,只是你得让我喘口气。”

谢瑾搂紧她不发一言,那些心底深处,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纷乱情绪,没能压下的痛苦和慌乱,挫败和自责、愤怒,此刻慢慢被冲走,他整个人平息下来,和她依偎着斜靠在塌上,绷紧的身躯完全放松下来。

浸透月光的敞轩内此时一片寂静,楼阑前枋柱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将那片明亮分割成几块,雕花栏杆的菱格也映在地面上,一段段地镶在柱影之间。

角落里的银骨碳静静燃烧着,给寒冷而空旷的敞轩一隅带来几分暖意,帐幔后两人紧紧相拥,半晌,沈荨去摸他脸上的面具。

她能感觉到这张面具给他带来的影响,除了生活上的不便,更多的是心理上带来的冲击,令他心底流淌着点滴阴暗的情绪,这是他平日里不会展露,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一丝暴虐和急躁、焦灼。

她隐隐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完全体会到年轻皇帝这一招的毒辣之处。

阴炽军是不被朝廷认可的,也是沈太后想要极力扼杀的一支队伍,要在这样的逆境中稳住脚跟,只有在极短的时间内立下军功,并且是完全不能被抹杀的巨大军功,才能保住他们。

士兵不穿甲,不戴盔,是宣昭帝对太后的妥协和让步,但戴上面具,却是皇帝自己的主意。

半张脸被束缚在面具之下,或许生活上的不便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人心里那种焦虑和孤独之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直面阳光,久而久之会形成无法宣泄的暴躁和自闭,混合着想要尽快摘下面具的急迫欲望,便会形成暴虐的杀性,这或许可以促使阴炽军横杀四方,抢下军功得以获得正式的编制和地位。

只是这样的方式也很危险,甚至也有可能毁了这支军队。

皇帝说这支队伍剑走偏锋,但他自己所用的方式,也何尝不是剑走偏锋。

谢瑾方才的失控,很大程度是因这段时间的压抑,但也未尝没有这张面具给他带来的一些阴影。

对于普通的阴炽兵来说,他们长期就处于这种阴暗的环境,或许影响还不明显,但对谢瑾这样一个出身高门,少年时期便是鲜衣怒马,一日踏尽长安花的贵胄子弟而言,落差的确很大,尤其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变故,正处于低落和自我怀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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