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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下语


欢宴仍在继续,一壶酒见了底,一边随侍的宫人上前,将酒壶换走。

“还喝么?”沈荨一手勾着酒壶把手,一手翻转着酒盏,瞅着谢瑾道:“你酒量又不好。”

谢瑾脸庞上已晕了薄红,眸底映着焰星,微微笑道:“我赶了这么久的路,本来就不是只为来喝酒的。”

沈荨没说话了,被他目光烫得浑身发热,不觉伸出手去,沿着他手肘护臂的皮甲一点点按上去,隔着玄色薄绸在他上臂肌肉上划着圈。

谢瑾低头看她的手指:“什么时候染了指甲?”

沈荨一手支在案上托着腮,一只手仍点着他的胳膊:“不止手指甲,脚指甲也染了色的……想看么?”

谢瑾眸光灼灼,一口将杯中残酒喝完,低声道:“你住的院子在哪里,带我去。”

沈荨“嗯”了一声,忽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往行宫走。

谢瑾追上来,一把将她左手拽进掌心。

两人携手回至雅苑,院门刚一关上,谢瑾便俯身吻下来。

沈荨搂着他的肩背,隔着单薄的衣衫,她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偾张起伏的肌理,略有些醉意的谢将军此刻像团火一般,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像是嫌她的回应不够热烈,在她唇角轻轻一咬。

沈荨“哎呦”一声,正要埋怨,谢瑾已托着她把人抱起来,直接抵在门上,唇也再度堵上来。

沈荨晕乎乎地去拉他的头发,谢瑾没束冠,顺滑如丝的马尾披在脑后直垂到背心,被她一扯略微有些吃痛,他便顺势离了她的唇,偏头亲着她的耳垂。

“你喝多了么?怎么总咬我?”沈荨去推他。

谢瑾闷笑一声,沿着她耳下颈侧一路亲过来,沈荨掐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

谢瑾呼吸浓重,抬头疑惑地看她,声音暗沉得让人心悸:“……阿荨?”

“我还有事要去交代一下,”沈荨拍拍他的脸颊:“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出了雅苑去找朱沉。

行宫有专为侍卫们准备的居所,朱沉见谢瑾来了,便很放心地收拾了东西搬了过去。沈荨找着她,两人商议了几句。

朱沉犹豫道:“今晚谢将军既来了,想来不会再有什么事,不如我趁夜先回去,前儿已往西凉发出的信得赶紧收回来。”

“虽说宜早不宜迟,但也不必这么急,明儿一早出发也行,安全要紧,”  沈荨说罢,又道:“明儿天一亮你就先走,我总觉得姜铭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也许有什么事他不好跟我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去跟他聊聊。”

“好,”朱沉点头道:“我也有这么个感觉。”

说完了事,沈荨在回雅苑的路上,碰到了华英公主。

“刚去了你那间小院,”华英公主眨眨眼睛,笑道:“说好为你准备的奖品,已经送过去了哦。”

沈荨回转身,跟着华英公主走了一截。

“阿旋,对不住了,”她坦然对公主道:“之前多有误会。”

阿旋是华英公主小名,此际冷浸冰轮悬于夜空,寒露凄凄,婆娑树影下华英公主瑟缩一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阿荨,”她道:“不瞒你说,太后是有这么个意思,我也不好忤逆,想来想去,也就这么暗示一下你们,谢将军若真紧张你,肯定会连夜赶来,他既来了,太后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沈荨没出声,许久轻叹一声。

华英公主目光落在月光下一座小小石亭处,那里种着一片黄菊,边上还有几树海棠和玉簪花,算是入冬之前最后一波的芳菲花色。

“小时候咱俩那般好,后来你去了西境,我们见面也少了,虽说生分了些,但你心里想着什么,我大概还是知道的。”

华英公主促狭一笑,转回目光:“三年前的中秋夜,你干了什么好事别打量我不知道,本来叫你来和我们一起放河灯,等了半天不来,说是半道上给太后喊回去了,河灯放完我去坤宁宫找你,半路上见你从四雨殿的后门出来,唇上胭脂都糊了,还慌慌张张地撞翻了我手里的酒杯,多可惜的一条漂亮裙子……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里头的人是谢将军,怎样,你敢不敢认?”

沈荨抱臂笑道:“有什么不敢认的?”

华英公主拍手笑道:“好,这会儿有底气了是吧?”

她打趣了两句,忽感慨道:“那时我心里挺为你们遗憾的,西境和北境好不容易才划开,你俩一个掌着西境军,一个掌着北境军,怕是永远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倒真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太后居然起了心思撮合你俩,不说她的目的是什么,你俩总归是在一起了。”

华英公主一面说着,一面拉过沈荨左手握了握。

“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我是替你欢喜的,”她笑道:“也希望你以后和谢瑾好好的,不要像我。”

华英公主与驸马因政治联姻,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婚后又长期不合,两人各玩各的,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将她的手回握住,两人默然许久,华英公主将她手指一捏,撒了手眨眨眼睛笑道:“你快回去吧。”

沈荨在原地呆立半晌,见华英公主去远了,方才回了雅苑。

谢瑾已沐浴过,穿了件月白色直缀,衣带随意系着,微敞的领口内肌肤还润着水色,他坐在案前的椅子上,门窗都大敞着,穿梭的晚风将他宽大轻薄的衣袍吹得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勾勒出矫健优美的身体线条,与方才一身玄黑箭袍的凛锐英朗相比,另有一番阳春白雪却又慵懒迷人的风姿。

听到动静,他抬眼往这边看过来:“回来了?”

沈荨上前,瞧着桌上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两个红釉小酒杯:“哪里来的红曲酒?”

“这是刚刚公主送来的,”谢瑾笑道:“说是给你的奖励。”

沈荨笑了起来:“果真是误会她了。”

她拿起酒壶闻了闻,喜道:“这种红曲,飞月楼已经有十年不曾酿了,难为她又替我寻了来。”

谢瑾慢慢斟了一杯,含笑递到她手中,“既如此,我陪你再喝几杯,公主一番心意可不能辜负了。”

对酌三杯,沈荨转头,往门外望出去。

月色正浓,雕花门框外,如画庭院罩了一层银辉,幽幽竹影间,错落山隙内,绢纱宫灯全数亮着,蒸腾着水汽的温泉池面上也飘着几盏莲花河灯,点点红韵随着水波漂浮荡漾在池面上。

昨晚她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的景象,今晚因了身边的人,看在眼里便是另一番韵致和恬美。

她这边正看得入迷,谢瑾已放下酒杯,起身将她搂进怀里吻了上来。

沈荨环住他的颈脖,鼻息交错在一块儿,两人都没有闭眼,瞳孔里映着对方动情的脸,唇齿之间浓香流转,稍一分开又被另一方缠上来。

谢瑾背着月光,镶着银色的轮廓因月色的晕染而显得柔和,藏在阴影里的线条却愈加锋利,沈荨抬手去抚他微拧的眉心,被他捉住手腕,五指碾开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

明月飞琼,如雪映窗,案上那瓶海棠就在旁边,几根花枝横在她眼前,盛开的花瓣上沾上了夜晚的露水,摇曳着吐出芬芳。

西风倦,纤帘低,暗香微,月光盈。

她眼前花影纷乱,红娇绿叶重重叠叠,斜枝花萼颤颤巍巍,凉露幽风灌进来,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那手和脚上明艳的蔻丹镶在白色衣袍上,是月下暗影里点点浮动的媚致流光。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将她一裹,抱着走到庭院中,一同沉入温泉里。

温热的池水涌荡在身周,涤得百骸温暖绵软,说不出的舒服,两人的衣袍放在岸边的绒毯上,谢瑾拿个软垫压着,一绯一白缠在一块儿。

院中四处的宫灯仍是亮着,点缀在花间山下,院墙围住的天空中泰半是枝条浓密的树荫,月光已经西移,躲在树荫外,透过枝叶间歇撒落道道光束。

谢瑾捞过飘来的一盏浮灯,看了看又推了开去,那莲花纱灯染着水面上一径流波,徐徐荡远。

“这里还真是个舒服的地方,”他笑道:“只不知要花去多少钱。”

沈荨见岸边一个托盘内有茶壶和茶杯,侧着身子拿过茶壶,揭开盖子闻了闻,取了茶杯斟了一半,自己先喝了,再斟半杯递到谢瑾唇边。

谢瑾就着她的手喝了,感慨道:“若是这些钱能省下十之二三,用到军费上,边关的将士也不至这么拮据。”

沈荨瞪他一眼:“没可能的事,就别去想了,再说你不也来住了么?”

“也是,”谢瑾莞尔一笑:“那你喜欢这里么?”

“喜欢啊!”沈荨笑道,轻摸着他的脸:“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心里本是不大痛快的,哄着咱俩成亲的时候,一个个的话说得多好听,这才几天啊,就都坐不住了,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咱俩送作堆,桥归桥,路归路,也免得碍了他们的眼。”

谢瑾闻言一愣,半晌道:“什么桥归桥,路归路?别胡说——太后和皇上要你嫁过来,是为盯着我谢家的,你若改弦易辙,他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至于宣阳王,他的担心也不难理解,反正别人怎么样,咱们不理会便罢,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他搂着她肩头,笑道:“我来了,你开心么?”

“你说呢?”沈荨将他沾在额角的湿发撩开,抚着他的唇角,凑过去轻咬了一下。

谢瑾眸中幽微难辨:“又咬我。”

“就咬你怎么了?”她笑说:“你不也咬我吗?”

谢瑾忽正色道:“阿荨,咱俩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也许往后也不会太过顺遂。”

沈荨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谢瑾恳切地望着她,把她的手牵过来在唇上吻了一下:“不管是怎样开的头,也不管外人怎么打算,只要你我心意相通,外人如何影响不了我们。”

“心意相通?”沈荨眼珠一转,圈着他的臂膀意味深长地说:“这还不够相通么?”

谢瑾在她肩上捏了一下:“好好说事儿呢。”

沈荨想了想道:“好吧,那晚宫宴时你问我,是否甘心将十万西境军拱手让与他人,现在你也知道了,不是我甘不甘心的问题,而是当时我已经被夺去了西境军的统辖权,我没有拒绝太后的安排嫁给你,是因为——”

“你想借北境军和谢家势力,拿回西境军,”谢瑾幽幽道:“你说要去骑龙坳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沈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瞧着谢瑾眼中一点期待的神情,笑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是够坦白的,那晚我也说了,谢将军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仪已久……只可惜有人不信,说我骗他。”

“那会儿我不敢信,”谢瑾唇角荡开一丝笑意:“……就这么?”

沈荨挪了挪,仰躺在一边,瞧着顶上枝叶空隙里的满空繁星,道:“不是说了吗?有些事还不到时候,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你老追着问干嘛?作画都还讲究留点余白,你不也有没告诉我的事?”

“余白?”谢瑾笑道:“好吧。”

他挪过来围着她的肩膀,见她闭着眼,按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这就困了?”

这温泉靠池边依着人身体的弧线砌了凹槽,斜躺上去恰恰如躺椅一般,十分舒适,沈荨接受着泉水温柔的抚慰,只觉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躺着一点不想动弹。

她睁开眼斜睨了谢瑾一眼,“是啊,你不困吗?”

谢瑾轻笑一声,把她抱过来。

“阿荨,”他吻着她的耳垂道:“我在靖州城里有一所院子,已经让人带了信过去收拾着,咱们回去后你可以先收拾些东西送过去,那里往后就是咱们的家。”

他停了停,又笑道:“虽说泰半时间大概都在军营里,但闲下来的时候,总还是要在那里住的,你若喜欢这里,我便让人把那院子照着这样翻修一下。”

沈荨抚着他肩背上绷起来的肌肉:“咦,方才不是还说太花钱么?”

谢瑾道:“一座小院子,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沈荨摇头:“何苦呢?既住的时间少,弄得太漂亮了也是白白荒废着,你若有钱,不如直接把钱给我。”

“你缺钱?”谢瑾有些疑惑。

沈荨哈哈一笑:“我又没吃过空饷,也没像有些人那样养商队,那点子俸禄哪够我用?打身好些的铠甲就没了,也就仗着军功累下来的封赏过日子罢了。”

谢瑾抚着她背上的点点“军功”:“谁告诉你我养商队?”

沈荨狡黠一笑:“猜的,怎样,不打自招了吧?”

谢瑾无奈道:“什么招不招的?你迟早会知道,我也没打算瞒你。”

沈荨摸着他的脸:“北境什么情况我知道,朝廷又抠门,北境军如今的装备防御,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花了外头的钱,这事我猜得出,皇上也猜得出,他倒乐得花你的钱。”

谢瑾只唏嘘一声,没说话。沈荨将头靠到他胸膛上,握紧他的手。

两人十指交扣,静静依偎在一起,半晌,沈荨叹道:“怎么就这么难呢?不过就想好好地守住边疆,总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谢瑾忍不住笑道:“沈大将军有太后皇上偏心都这般烦恼,那我岂不是日日都睡不着觉?”说完,抬着她的下颌,鼻尖轻轻碰了碰她,“好了,不说这些了,良辰美景可不要虚度了,钱我给你,院子也要修。”

他说完,朝园中扫了一眼,目光在那秋千架上停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今儿便都试试,喜欢什么照着建。”

沈荨咂摸了一会儿,抬手去捶他肩头:“谢瑾,我觉得你越来越不正经了。”

“不都说我沉闷无趣么?还不许人变通一下?”  谢瑾笑道,再度吻住她。

沈荨虚虚闭上眼环住他的肩,感觉身体渐渐被融化,未曾合上的一线眼帘中,只见不远处悠悠荡在树下的那架秋千,在浮动的暗影中轻微摆动。

次日下午沈荨搭着华英公主的马车去了皇宫,向沈太后禀明情况并告辞。

从宫里出来后,她直接回了谢府,略略收拾了东西,又瞅着空去了一趟将军府,与祖父祖母道别。

沈老爷子早已习惯离别,只叮嘱了两句便罢了,沈炽正好也在府中,听说她此去北境会先到望龙关,等谢瑾赶到望龙关大营坐镇后再转去骑龙坳,脸上的神情很有些诧异。

沈荨坐了一会儿就赶往西京校场的临时营地,进谢瑾的中军大帐时,几位将领都在他帐内说事,她一进来,谢瑾立刻抬头,目光一落过来,两人脸上都有点发烧。

昨晚纵情了一夜,沈荨在他怀里直睡到近午,醒来后又在那张绵软大床上亲热了一阵,他方才起身,先她一步骑马回了军营。

这会儿两人的脑子里都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不该出现的散碎片段,沈荨咳了一声,坐到顾长思让出的椅子上,低头喝茶。

谢瑾把目光挪开,对顾长思道:“该交代的都交代给你了,到了靖州后,沈将军会取道望龙关,你先带人去骑龙坳,与何都尉交接。”

顾长思应了,正要告辞出账,沈荨叫住他:“你先到我帐外等着,我还有事要交代。”

等谢瑾和另两名将领说完了事,帐中只剩下两人时,沈荨瞅着他道:“我明儿便走了,谢将军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谢瑾道:“自是有的……阿荨,出去走走吧。”

沈荨见他抿着唇,神色有些严肃,不由笑道:“什么事要出去说?就在这里说不行么?”

她话没说完,谢瑾已经掀帘出去了,她便只得跟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营,顺着扶鸾山脚下的斜缓山坡向上走,走了许久,谢瑾走至一株大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此时新月初升,军营起伏的大小营帐在脚下斜斜展开,因有四千士兵明日便要整队出发,此时营里正忙碌着,来往穿梭的人看上去似蚂蚁一般渺小。

沈荨刚至他跟前,便被他握住右手,手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她凝目看去,见是一只两寸见长的青铜梼杌,其状凶戾恶猛,兽身纹理刻得极细微逼真,但只得半个身子,她惑然一瞬,立刻便明白过来。

“谢瑾,你……”她心内一沉,语气重了几分,但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唇角都有些微颤:“你居然——养暗军?”

谢瑾没说话,只凝视着她的眼睛。

沈荨急得跺脚:“你不要命了?”

谢瑾将她的手指合拢,牢牢握住那半只梼杌,低声道:“我不养暗军又能怎么办?樊国狼子野心,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先不说朗措的十万铁骑,就是前樊王座下的十八万精兵,都不是好对付的,一旦起了心要攻过来,就算有关墙的抵挡,八万北境军能挡得住?”

沈荨心砰砰乱跳一阵,冷静下来,问道:“这事有哪些人知道?”

“我爹,宣阳王,我,崔军师,现在还有你,”谢瑾道,“四路暗军的统帅虽知晓一些,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荨半晌无语,掌心汗湿,都快将那半只梼杌捏出水来。

“两万暗军现是崔军师掌着,梼杌的一半在他手里,另一半就是我这只,梼杌一合,便可调动暗军,暗军的四路统帅不认人,只认梼杌。”

幽凉月光洒下来,谢瑾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清冷淡漠,他徐徐说着,语气平淡无波:“阿荨,我是不得已,我不能拿边关百姓的家园和生命来赌,你也知道,丢失几个边塞,对朝廷来说可以重新举兵夺回,但对于那儿的人来说,家只有一个,命也只有一条……兵权对谢家来说是重要,但重要不过十数万人的命,早在决定建立暗军的那天,我爹和我就做好了准备,一旦——”

沈荨急忙去捂他的嘴,“呸呸呸——”

谢瑾握着她的手,顺势拉到怀里把人抱着:“下午刚收到的军报,北境情形的确不太妙,这几年,樊国内部暗流涌动,前樊王与朗措之间勾心斗角,被制约着一直没敢大举兴兵,现在朗措夺了王位,前樊王的十八万精兵在内斗中死了八万,十万归入他座下,朗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

沈荨默然无语,谢瑾接着道:“他这几年几乎荡平了樊国北边的各个部落,又一举夺得了王位,可说正是气焰高涨的时候,我把这半只梼杌给你,就是怕他会趁着我还未回北境之时突然发动攻击……阿荨,这两万暗军是我与崔军师专为对付朗措的军队培养的,就是防着这一天。四路暗军各有所重,神鬼莫测,一旦有险情,可协助你牵制住朗措的羽翼,不至于太被动。”

沈荨推开他,将那半只梼杌放入怀里,道:“好,我知道了,等你一赶到北境,我便还给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半只梼杌从我身上离开,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谢瑾深深注视着她,握住她双肩微微一笑:“阿荨,我可是把谢家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沈荨只回望着他没说话,神情严肃,没有惯常在他面前的嬉皮笑脸和插科打诨。

谢瑾忍不住将她肩头按回怀里,喃喃道:“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荨知他话里的意思,环着他的腰抬头笑道:“你不怕我有其他打算?”

谢瑾低头,吻在她唇角:“我信你。”

轻浅的一个吻,却在两人心中漾开温温的暖,谢瑾离了她的唇,笑道:“其实也没这么严重,若真有被揭破的一天,我也不是没有对应的法子。”

两人说完,携手回至营地,顾长思果真一直候在沈荨帐前,旁边站着姜铭,她领着顾长思进去后,姜铭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开。

朱沉正在帐内收拾东西,见顾长思跟在沈荨身后进来,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直接进内帐去了。

沈荨让顾长思坐在案前,递了纸笔给他,道:“你闭上眼,把骑龙坳和周边的地图画出来。”

片刻后顾长思画好,沈荨拿过来一看,赞道:“不错,下了功夫的。”

她拿笔尖虚虚点着地图,问道:“如果樊军压至北境线,我们要从骑龙坳攻入樊军后方,可以走那几条线路?”

顾长思略一思索,将地图拿过来,另用笔蘸了朱砂,以红线描出。

沈荨颔首:“这几处的确便于行军,但还不是最好的路线,如今形势有变,我暂时去不了骑龙坳,也就暂时带不了你们,一旦事态紧急,你必须挑起这个担子,明儿出发后我们在路上再来细细讨论。”

顾长思肃然应道:“是。”

他出去时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在卷起的内帐帐帘上流连了片刻。

不多会儿朱沉出来,沈荨瞧着她笑道:“躲什么躲?”

朱沉道:“看见他就烦,那会儿说的义正言辞,说他今生绝不听命于沈家人,如今没几天就在将军麾下服服帖帖的,我都替他脸疼。”说罢,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家将军有本事,”沈荨面孔一板,大言不惭道:“多学着点。”

朱沉笑出声来:“这也说明我有眼光——对了,今儿我和姜铭聊了聊,他说是老家的母亲最近生了病,所以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

沈荨听说,眉心却微微凝起:“是么?如果真是这事,有什么不好对我说的?”

朱沉道:“我也觉得,但他不肯再多说了,咱们多留意留意。”

沈荨“嗯”了一声,想了想道:“他娘上回托他带给我的那种陶土小玩偶倒还挺有意思,既是这么着,你准备点钱给她送过去吧。”

朱沉应了一声,沈荨不再多说,出帐去巡视各部出发前的准备情况。

次日天还未亮,沈荨穿着那套明光轻铠,领着四千将士出了城门,于微熹的晨光中一路西行。

兵马行至澐水渡时,等候在岸边的一排渡船来往数次,将士兵战马尽数送往对岸。

披坚执锐的将士有条不紊地牵马下了渡船,黑压压地在岸边列队等候。

谢瑾立于岸边,扫了一眼对岸的兵马,将沈荨颈下的披风带子紧了紧,凝视着她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朱沉牵着沈荨的马,先上了最后一只渡船。

她拿胳膊肘撞了撞脸色阴郁的姜铭:“看什么呢?”

姜铭把目光从岸边告别的两人身上收回,笑了笑道:“没什么。”

秋末初冬的清晨,风凛冽而寒冷,水岸边旺盛的红蓼还未褪去最后的颜色,轻浅颓黯的残红一直漾到灰蒙蒙的天边,谢瑾的马立在枯黄的草丛中,马颈不时亲昵地挨过来,蹭着他的后背。

沈荨双眸亮若晨星,上翘的唇角于寒风中弯成一抹暖人的弧度:“我在望龙关等你。”

谢瑾点头:“去吧。”

她未再说什么,提了长刀干脆利落地转身上了渡船,谢瑾翻身上马,瞧着那艘渡船船桨划开,推开水浪,渐渐于秋波寒色中靠岸,对面一声号角长长扬起,沈荨转头回望一瞬,随即领军去远了。

谢瑾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不止,吹得他整个人都似要乘风而去一般,澐水渡头黄柳残红,枯草秋岸,或许是天色灰蒙,阴云掩日,他心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直到对岸的大军于视野中消失不见,这才调转马头,慢慢往官道上策马归去。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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