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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故梦回


沈荨心疼地抱紧了他,再度去吻他面具下的双眼:“戴着很难受么?”

“不难受,”谢瑾道:“习惯了就好,再说不会戴很长时间。”

“都怪我,”沈荨眼中隐有泪光:“若是我早些……”

“没有关系,”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重复道:“没有关系,其实这样,已经是很好的解决方式了,在建立暗军的那一天,我不是没有想过更坏的结果。”

“阿荨,”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等着我,等我重新以自己的面目站在日光下,我们……”

“好。”沈荨没有等他说出来,干脆地应道,随后吻上他的唇。

谢瑾退开一些:“面具会刮到你吧,疼不疼?”

沈荨追上去:“不疼,我喜欢。”

他愣了愣:“你喜欢?”

她笑道:“真的很喜欢,虽然这面具可能让你不舒服,但戴在你脸上很好看。”

谢瑾审视着她,像是在辨别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安慰他的一时之语。

炭盆里的碳火已经全然成了灰烬,红色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那流动着的火在金属面上熄灭下来,让它重新归于冷硬,也让他的面部轮廓越发冷冽,那面具上的兽头张扬着凶戾,眼眶里闪现的璀然光芒中却又明显含着一丝脆弱。

“我的确很喜欢。”她唇角带着笑,微微虚着眼审视着他:“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好看,知道你戴上这面具这般好看,早就该弄一个来戴。”

她贴着他的耳根悄声说:“从你第一天戴上它,掀帘进帐的那刻,我第一眼看见,就完全移不开目光,得花费好大力气才能不去看你……还有今天早晨你得胜归来,逆着晨光朝我看过来的样子……”

谢瑾一声不吭,突然紧紧抱住她,起身下榻。

沈荨低呼一声,揽住他的颈脖:“你做什么?”

“碳火熄了,这里冷。”他沙哑道:“去里面。”

他抱着她大步走到敞轩尽头,用肩膀撞开一扇门,把她放到一张拔步床上。

“阿荨,”热切的吻落在她脸颊上,又游移到耳根,他的嗓音热烈而又暗哑:”你既喜欢,那便看着我。”

沈荨于意乱情迷中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床边镶嵌的那面大镜子中,谢瑾朦胧温秀的下半截脸和上半截脸上那张泛着幽光的面具。

这间屋子在敞轩的西面,窗开得很低,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月光透过纱窗映照在地上,也投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这是他照着青霞山猎场行宫雅苑里那张镶满镜子的大床让人定做的,被她去掉了几面镜子,现在只有这西壁上一面。

清亮的月光透过轻纱,光线模糊而暗淡了几分,镜子里映出的画面也就格外幽深迷离,带着几分梦境似的不真实与虚妄。

她只能从前方的镜子里看见那张面具,他的下半张脸隐在她的肩膀后,眸中的光芒隐隐约约闪烁在镜子里,这模糊不清的画面带着几分幽森和迷幻,令她有一种错觉,觉得面具上阴冷凶厉的兽似乎带着主人的精气活了过来,在暗夜中张扬着獠牙,舒展着利爪,攫住她的心魄,掠去了她的神智。

镜子里的谢瑾直起身来,也在注视着镜中的她。

冷湛的月光到了拔步床上,是朦胧而散淡的,他面具下的半张脸是月光一样的颜色,黑色的衣袍和镜子中大片的黑暗融在一起。

极坚硬,极冷酷,极妖异,带着邪魅和夺人心魄的吸引力,这是另一个谢瑾,黑暗中锐利幽冷却又狂野神秘的谢瑾,从镜子深处幻化出来的阴郁危险而别具诱惑力的谢瑾。

他和她所熟悉的那个谢瑾合二为一。

极致的反差和诱惑让她毫无招架之力,模糊之中眼前的镜像完全乱了,成了幽暗迷离的梦境里纷错妖魅的散碎片段。

快天亮时沈荨悄悄从他怀里钻出来,去了楼下。

她从自己的箱笼中翻了衣物出来,在净室里洗漱后,换上干净的衣袍,又上了二楼。

谢瑾犹在沉睡,睡容平静而淡漠,脸上的面具也完全沉寂下来,朦胧的晨光中唇色浅淡,唇线优美而分明,她看了片刻,朝他的脸庞俯下身来。

她轻轻压了压着那两瓣薄唇,正要离开时,后脑被扣住,被偷吻的人一下反攻为主,攫住她的唇不放。

清晨寒凉的空气里,这个吻带着淡淡的温度,轻柔却又缠绵,并没有欲望的意味,但一样令人心悸。

沈荨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盛满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微微笑道,嗓音带着刚刚睡醒的一丝模糊和沙哑。

沈荨脱了外袍,撩起被子又钻了进去,他马上把她揽在怀里,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

“我舍不得走,”她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反正都过了大半夜了,不如把这一晚过完。”

谢瑾胸膛鼓动,低微的笑声从他胸腔处传来:“阿荨,已经天亮了。”

“你用不着提醒我,”她把头枕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假装天还是黑的。”

她的依恋令他欢欣愉悦,但又心生遗憾和惆怅。

夜这么短,相拥的感觉这么美,要他放开她,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

他亲吻她的发丝,手掌轻抚着她的肩头,说出的问话像是叹息:“阿荨,你三年前对我做过什么事,你还记得么?”

“三年前?”沈荨缩在他怀里摸他的下颌:“我对你做过很多事,你指的是哪一件?”

谢瑾笑着捉住她的手:“就是你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摸你吗?”她变本加厉地摸着他:“三年前你会让我这样摸你?”

“不是,”谢瑾忍耐地由着她摸,提醒她:“是你刚刚上来的时候对我做的事。”

在他脸颊上作乱的手一下停了。

他埋下头,看见沈荨的睫毛扇了扇,接着朝上一掀,她整张脸从他胸口仰了起来,清澈的明眸里有几丝狐疑:“你……没醉?”

谢瑾大声笑了起来:“我是醉了,但还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沈荨从他怀里挣出来,狠狠瞪他一眼:“好啊,有你的啊谢瑾,你既早知道,为什么过后一点口风都不露?”

谢瑾马上道:“我那时不知道是你。”

他把她拉回怀里,解释说:“那一晚大殿里太黑,我只知道有个穿绿裙的姑娘亲了我,但看不清楚她是谁,直到成亲后我才知道,她就是你。”

沈荨没说话,脑袋被他按在自己肩窝里,唇贴在他颈侧,感受着他急促跳动的脉搏,盯着一边镜子里他锋利的侧脸线条,悻悻道:“你藏得可够深的。”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瞒着我?”  谢瑾笑道:“阿荨,那页被我撕去的笔记——”

“打住,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再想着她么?”沈荨一下生气了,推着他的胸膛坐起来,掀开被子去拿外袍:“我走了。”

“阿荨!”谢瑾赶紧一把捞住她手臂:“别走,你听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她去掰他的手指:“你既还想着她,那咱们就一拍两散,反正也和离了。”

手指被她掰开,但马上又一根根合了回去,沈荨抬起头,恨恨瞪他一眼,却见他眸光灼亮,唇角微弯,掩藏不住的笑意在他脸上流淌,连那冷硬的面具也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中柔和了几分。

“那姑娘就是你呀!”他不由分说地拉她回来,两条手臂牢牢箍着她的腰肢不许她离开,低头在她额角吻了吻,笑着说:“一直都是你,没有别人……你若看见被我撕掉的那页,就明白了……”

沈荨惊愕的脸在镜子里映照出来,眼睛里的愤怒化为疑惑,好半天没说话。

谢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镜中的她,揽紧她徐徐念道:“上京秋暮,吾于月夜邂逅一女子,伊柔婉似水,情深缱绻,吾后思之,恍若南柯一梦……”

他将她微微推开一点,让她枕在他臂弯里,注视着她的眼睛笑道:“想听后面的部分么?”

气呼呼的沈将军脸上这会儿已全然没有了怒意,她眼珠子转了一转,明显有点心痒,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犹犹豫豫地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谢瑾只觉她脸上的表情极之灵动可爱,忍不住轻轻刮着她的鼻尖,低声笑道:“你作弄得我好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沈荨翻了个身,趴在他胸膛上,下巴搁在他胸口,瞥他一眼:“见了我从没什么好脸色,还总跟炮仗似的,说不了几句就要发火跳脚,要不就是冷嘲热讽,我给自己讨没趣儿么?”

谢瑾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感叹道:“我若早知你喜欢我,我便不会那样急躁,也不会因你说上几句便莫名其妙地生气……”

因为在乎,所以总怀疑她轻视自己,讨厌自己,只要觉得她一言一行中有忽视和轻慢自己的地方,便苦恼,便生气,便愤怒,总想和她争个高下,也无非是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让她另眼看待自己罢了。

他正视自己的感情后回想以往,有时都会觉得自己可气又可笑。

“我原不知道自己为何单单对你如此,后来便明白了,虽然明白得有些晚,”他道:“咱们成亲以后,我对你发过脾气么?”

沈荨顺着他的话一想,还真是如此,不由一笑:“好吧,还算你表现好。”

她拿手指戳着他的胸膛:“那你后来又怎么知道是我?”

谢瑾只笑而不答,沈荨伸手去挠他肋下:“快说!”

他捉住她的手,笑道:“要问你呀。”

“不说就不说,老打哑谜,我走了。”她威胁他,作势要起身,一只手臂按住她,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手的主人埋下头来,轻啄着她的唇,缓慢把芳润的唇瓣亲了个遍,最后合齿在她唇角咬了一下。

“三年前你就是这么咬我的,”谢瑾退开,手指指腹压着被他咬的那处,轻轻摩挲着:“那个雨夜我第一次吻你,你也这么咬了我一下,我就猜多半是你。”

沈荨回想了一下,颊边渐渐浮起淡淡的霞色,被他吻过咬过的双唇色泽红润如春日下的夭夭桃瓣。

她转开了脸,非常难得的,向来落落大方,有时还有些不太正经的沈将军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羞赧和心虚。

他很快便捕捉到了,心情愉悦地把她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

“那晚你留下了一只上头是夹子的耳坠,”谢瑾道:“既是夹子,想来耳朵上是没有耳洞的,男女有别,我也不好总盯着你的耳朵瞧,成亲后我见你戴了耳环,却不是夹子,所以开头那几日,我也不知道……那天在长廊下我吻了你,你又咬了我,我猜到是你,才问你耳环的事,记得么?”

他一只手移到她耳根处,指腹轻轻捏着她耳垂摩挲着,目光也落在那一处。

玲珑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中柔润细致,被他揉得泛起了淡淡的红,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沈荨推他:“难怪你总喜欢咬我。”

“你说你戴过耳夹,我便确定无疑了,确定是你的那一刻,我好欢喜……”谢瑾笑着退开:“阿荨,撕掉的笔记,我还记得很清楚,要念给你听么?”

她“嗯”了一声,把双手交错搭在他胸口,下巴搁在手背上,下令说:“念吧。”

柔和的晨光铺满了狭室,床前被褥雪白,沈荨穿着中衣窝在他怀里,搭在床边的仍是一件样式简单的绯色薄袄,领口镶着雪白的毛边,护臂和革带放在一边,刚柔并济,是她一贯的洒脱和清爽。

谢瑾的目光在那件绯色外袍上停留了一瞬,转回头轻轻抚摸着她的下巴。

“……中秋佳夜,四雨湖畔,碎月摇花中芳踪一现,伊云鬓峨峨,青丝拂腰,绿裙舞香,婀娜绰约隐入红榭深处……”

他迎着她晶亮的目光徐徐念着,唇角是隐藏不住的笑意。

“咦,你看到过我?”沈荨奇道:“那你怎么没认出我?”

谢瑾道:“我只看见了你的背影,第一眼我觉得是你,但后来又觉得不是你。”

“为什么?”

“我觉得她比你高一点,”他回忆着,带着遗憾的语气说:“而且我从没见过你穿那样的裙子。”

“我穿了垫木底的鞋,所以看起来会高一些。”沈荨笑道,盯着他问:“那你觉得我穿那条裙子好看么?”

“……一见难忘。”谢瑾迎着她的目光,敛去唇边的笑意,极认真地回答她,“很好看,很漂亮,可惜没有见到正面。”

“也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沈荨摸了摸他的脸,看见他眼睛里期待的神情,问道:“……你想看?”

“想。”他回答,又补充:“很想。”

沈荨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翻回他怀里道:“那条裙子染了酒液我就换掉了,拿回来洗净放在箱子里,但我记不住放在哪个箱子里了,回头找找,找到了就穿给你看。”

她说得随意,听的人却上了心,谢瑾握住她的手腕:“真的?”

“真的,”沈荨笑道:“等你脱下面具的那天,我准穿给你看——那条若是找不到,我就重新做一条。”

“一言为定,”谢瑾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指尖:“不许诳我,也不许说话不算数。”

“我是这种人么?”她嗔怪地看他一眼:“那你继续念吧。”

谢瑾搂着她的肩头,一面思索一面念道:“……寂殿幽夜,伊又踏月而至,幽兰拂风,满室栀香……”

记忆的窗被打开,往事浮现,昔年流香,他仿佛又置身于那外头撒满月光,内中却又黑暗幽寂的大殿,头疼欲裂中有人轻轻来到身畔,轻柔的步履带着犹疑和忐忑,给他带来清甜的芬芳和拂乱人心扉的吻。

而现在这个人正被自己揽在怀里。

时光淌过,他们的年华彼此缠绕交付,终未错过,何其幸运。

她伏在他怀里,听他低低念着,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直未曾敛去。

听到“大胆轻薄又渺然离去”那一句时,沈荨低声叫道:“停,你别念了。”

“为何?”他把头挪开一点,注视着臂弯里的人,打趣道:“有胆量做,没胆量听?”

“好你个谢瑾,这种事你都好意思写在纸上?”沈荨绞玩着他的手指:“不觉得害躁吗?”

“不觉得,”谢瑾笑道:“她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写下来又怎么了?”

他叹了一声:“……爱恨嗔痴皆展于香唇贝齿间……阿荨,我知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我信你,也更明白你……

她怔了一怔,眸光一黯,迟疑道:“谢瑾,暗军这事——”

谢瑾道:“我从没怀疑过你,一开始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

沈荨无言,只拿下巴蹭着他的胸口,神色有几分懊恼。

她本已挽好了发髻,但这会儿头发又毛了,散发碎发都钻了出来,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软得像是窗外天边绵绵的云朵一般,云朵后初露的阳光这会儿还没什么耀眼的光芒,但足够驱散他心里诸多愤怒和无可发泄的情绪。

他想,发生的事不能改变,过去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将来。

“阿荨,”他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替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你之前没告诉我的是什么事,皇上对我说了。八年前那件惨案,我知道皇上和你正在追查,但很多细节他没有告诉我——”

沈荨叹了一声,觉得这种旖旎的气氛不太适合说这事,从他怀里挣脱,坐起身来穿上棉袍。

“之前不告诉你,是不想你牵扯进这些事,沈家和谢家原本关系就微妙,弄得不好可能会引起朝堂上的轩然大波,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她把颊边乱发往耳后撩,脸色严肃起来,低声道:“姑母早年,曾在西境边关跟着我祖父在梧州住过几年,也因此结识了当时在关内游历的一名西凉王侯,这位王侯在西凉不得志,是被排挤在权利中心外的,这两人相交后离别,彼此约定都要在自己的国家里拿到最高的权力……”

谢瑾也穿上中衣披上外袍坐起来,静静听她说着,间或抚一抚她的肩头。

“姑母进了宫,生下皇上和阿旋,两人聪明伶俐,先帝甚喜,姑母得以正位中宫,长子也被封为太子,沈氏一门从此炙手可热,但和你们谢家一直都有明里暗里的争斗……”

谢瑾握住她一只手,笑道:“这个你不用说了。”

“就说怎么了?”沈荨睨他一眼:“总之,谢家树大根深,又一直掌着西北边境的兵权,姑母和太子的地位不算稳固,好不容易西境北境划开,我爹拿到了西境军兵权,但情况你也知道,几名谢家旧部并不服他,姑母心里很不满,想把我爹换下来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

谢瑾听她说到紧要处,心情也沉重起来。

“八年前西凉发动攻击,策划这场战事的便是已在西凉国内拿到军队统帅权的那名西凉王侯,他给姑母带了信,说他需要一场战事来稳固他在西凉的地位,正好姑母也想重整西境军,把不服我爹号令的吴将军等人除掉,也借机把我爹换下来……”

谢瑾点着头,没说什么,两国的掌权者借由相互间的战争来控制边关军队,掌控军权,以达成双方在自己国家内权利斗争中的某些目的,实现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先例。

翻云覆雨间他们既对立,又依赖,彼此博弈,相互撕咬,是权利催生出来的一种邪恶危险而阴暗诡异的关系。

沈荨继续说道:“……两人约定西凉这次的目标是吴将军统领的四万骑兵,一旦达到目的西凉便退兵,姑母给当时在西境军里担任我爹亲卫的沈渊下了指令……”

那时沈渊还小,沈焕很看中这个侄子,特意让他做自己的亲卫,时时刻刻教导他,这事谢瑾也是知道的。

“探得西凉准备大举发动战事后,我爹娘和西境军的几名主要将领秘密制定了应对方略和战术,这场议事连我都没能参与,是完全保密的,但作为我爹亲卫的沈渊却很清楚。”

沈荨的声音有了几丝不易觉察的颤抖,谢瑾马上感觉到了,双臂环过来,把她揽紧在自己怀里。

“我后来猜想,应该是我爹接受了个别人的建议,由吴将军率领骑兵先发制人,埋伏在西凉军必经的翠屏山谷中,等西凉大军一经过此处便发动伏击。而提出建议的人应该得到了事先的授意,不无诱导我爹之意……”

她皱着眉头,继续道:“西凉军来势汹汹,大敌当前,这次吴将军等几人应该是对我爹的决议认可了,所以当夜便开始秘密召集将领,制定详细的伏击战术。”

谢瑾声音也沉了下来:“沈渊把这个消息透给了那位西凉王侯?”

“对,”沈荨道:“西凉军事先就已准备好,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动埋伏在翠屏山谷周边,等吴将军等人一到,便展开了大肆屠杀,这一战,吴将军率领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全军覆灭……”

两人的心都同时绞紧了,她指尖发冷,往他怀里缩了缩。

“姑母虽想把我爹换下来,但也不想让他背太多的罪责,所以把过错都推到了吴将军头上,扣了个不听主帅命令,私自发兵的罪名。只是她没想到,西凉军杀红了眼,势如破竹杀到了寄云关的关墙下,西境军守兵几乎溃不能挡,而北境援军来得太晚,我爹和我娘在城墙上督战了两天两夜,我爹被冲上来的西凉人一刀封喉,我娘身中五六刀,被抬下城墙时还未断气,她……”

她眼前出现了那暗无天日的一刻,语声虽还平稳,但眼眶已经红了,唇角微微颤着,没再说下去。

那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城墙上下大火熊熊,利箭石砲乱飞,西凉人的云梯一架架靠过来,粗壮的木桩一下下撞击着城门,蝗蚁般的西凉人悍不畏死地冒着燃着火的箭矢和长矛,一波波地从云梯上冲上城墙,到处都是尸体残肢,鲜血汪成了一片片的血泊,染红了整个墙头,又汇集成河顺着墙角往下淌。

十七岁的她彼时正率领城墙上的守军与西凉人厮杀,被人拽下城墙,去见她娘最后一眼。

娘的身体上插着箭矢,中了好几刀,铠甲破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鲜血,而爹就被人抬在娘边上,大半个颈脖被划开,头颅歪在一边,狰狞的断裂处汩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

而娘挣扎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去抹她脸上的眼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眼泪是懦弱的表现,阿荨,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泪。”

谢瑾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搂紧了她。

太后何尝料不到西凉军不会退兵?破而后立,她不过是想从这样的绝境和废墟中重新建立一支她能完全把控的军队罢了。

沈焕和他统领的西境军达不到她的要求,那就把这支军队完全地打碎再融合,看谁能从这个困境里脱颖而出。恐怕在整个计划里,唯一的意外就是沈焕夫妇的双双阵亡。

否则她不会故意拖延时间,等相邻的北境军终于等到援救指令时,寄云关已经被困许久。

他想起了那时的情形。

西凉大举发动进攻后,谢戟一直在等朝廷支援西境的指令,指令一下达,他即刻调拨了三万大军往西境赶,谢瑾统领的重骑营麟风营是最早到达的一批。

但也是西凉军在寄云关城墙下发动第一波攻势的第十天了。

他率领麟风营骑兵沿着蒙甲山边缘行进,赶到正在攻打城墙的西凉军背后,从后往前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城楼下时,一眼便看见墙头上挥舞着长刀一刀斩下一名西凉人手臂的沈荨。

他无瑕和她说话,带领麟风营骑兵配合城墙上的西境残军,在城墙下一刻不停地冲杀,终于将西凉军这一波的攻势杀退。

千疮百孔的城门打开,谢瑾进了城门,沈荨却还留在城楼上,部署应对西凉军下一波攻势的战术。

正好这时第二批北境援军赶到,久攻不下的西凉人吹响号角,开始大举撤退。

沈荨从城墙上下来,找到他问他:“谢瑾,你带了多少骑兵?”

他道:“八千,刚折了一些,七千不到吧。”

“我这里还有一千骑兵,够了……”她揩揩脸上的血迹,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把这七千人暂时借给我,我保证原封不动地还你。”

“……你疯了?”谢瑾猜到了她的意图:“不行。”

沈荨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脸上和眼睛里都是恨意和坚持。鲜血凝固在她肮脏的脸颊边,把头盔下的发丝全凝在了一块儿。

谢瑾往地上吐了一口混着血和沙的吐沫,长枪往血地上一插:“五千人,我借你五千,不过沈荨,你可听好了,少一个我回头都要找你算账!”

沈荨唇角轻颤了一下,没跟他讨价还价,从腰里摸出一块肮脏的领巾,丢到一边的火堆里。

那块布在火中并没有燃起来,反而不一会儿就变得鲜丽如新。

谢瑾很小的时候就听她在他面前炫耀过,说他父亲得了一块西域上好的火浣布,用来给她母亲做了一块领巾。

他几天前听说了沈焕夫妇战死的消息,想来这块领巾就是沈荨从她母亲尸体上取下来的。

他瞧着她把那块鲜红如血的领巾从火中挑出来,拿匕首从边上割了几根布条,余下的塞回腰里。

她把那几根细布条编成一根红绳,编绳的手微微颤抖着。

谢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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