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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沉影浮屠2


在牢里待到了第五日,忽然深夜有人来访,竟然是母亲。他不知道一个冷宫废后得用怎样的力气才能打通关系走到他面前。

一见到母亲,心中委屈、不甘一起涌上,眼中也有了热意。郑后却是寒凉着一张脸,目光凛冽地让他止住了想要哭的冲动。

“看着我的眼睛,煦儿,你记住,你是大周堂堂三皇子,你的亲哥哥是大周明承太子。母后被人陷害了不够,太子被人害死了还不够,如今连你也不放过!”

“谁曾想过,我儿南征北战为国杀敌,谁可怜我儿风餐露宿遍体鳞伤?没有人!”

“我儿在给大周卖命之时,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夜夜笙歌、纵情声色,奢侈无道!他们只想要为母的凤位,还有你哥哥的太子之位!”

“答应母亲,无论如何,活下去,然后把失去的都拿回来!给母亲报仇,给太子报仇!”

她瞳孔里熊熊烈焰,有仇、有怨、有恨,也点燃了他心底的恨。

这个罪名说什么都不可认下,认下就是万劫不复。或许能留下一条命,但等待他的会是贬为庶人至死圈禁——那才是生不如死。他只能自证清白。可如何自证清白?当日之人,几无人生还。

郑后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苦肉计。”

皇帝猜忌心重,为人反复无常,又耳根儿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陷害,不信皇帝会看不出来。只不过是他想不想看出来罢了。虎毒尚不食子,她要赌一赌,这生身之父,能否真的眼睁睁看自己的儿子去死?死在天边,毕竟和死在眼前大不相同。

可谁去给他这样一个施苦肉计的机会?

郑后把头转向后面,在灯火照不见的地方,见一人身姿挺秀。那人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见面孔,看不清表情,但萧煦却觉得那一团黑影比父亲还要狰狞。

后宫之中,谁能让母亲出入自由,谁能在父亲面前说上话?那个阉人。那个阉人媚上侍主,深得皇帝宠信。可母亲拿什么笼络他?

萧煦想到了可怖之处,几乎目眦尽裂,死死抓住郑后的胳膊,“不!母后,您不可以,不可以和那个人……”

郑后厉然打断他的话,“记得母亲的话,活着出去!”

体元殿中,皇帝问询案子进展。大理寺卿周光表和王守屹有同年之谊,自然是要定下他的罪名。但一直沉默不言的梁望秋忽然开口,“奴才斗胆进言一句,儿之德行,为人父者知甚。孔圣人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圣上不如听一听殿下如何自辩?”

梁望秋从前亦是王家一条狗。但他曾是饱学之士,做人圆滑,深得皇帝赏识,一路爬上了秉笔太监的位置。翅膀硬了,便不再受王家摆布,自成一势。萧煦一向贱视阉人,满朝皆知。此时忽然站出来替他说话,在场之人无不意外。

皇帝闻言,似有触动,便宣见了萧煦。

少年身负镣铐,遥遥向皇帝一拜,说了事情始末,然后再拜,“儿臣有罪,罪在思母心切,无诏夜闯冷宫。除此以外,其他罪名,儿臣百口莫辩,愿受刑致死,以示清白。”

萧煦肖像郑后,俊杰廉悍,谨肃耿直,为皇帝不喜。皇帝正踟躇间,梁望秋又低声道:“陛下不如给殿下一个机会,以全父子之情。”

皇帝便允许了。

先是笞刑,打了足足一百鞭子。身体上的痛前赴后继袭来,他金枝玉叶的十六年皇子生涯结束于此刻。被剥光衣服四肢摊开在一群平日里不放在眼里的下人之前,斯文扫地,骄傲被人肆意践踏。

羞耻同剥皮抽筋之疼痛混杂在一起,难以启齿,只得拼命忍住。他于那一刻忽然体会到哪吒割肉还父的决绝。也好,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从此两不相欠!这个公道既然父亲不肯给,那么他便自己讨回来。

他几乎疼昏过去。反反复复口中只有“儿臣冤枉!”

接着是杖刑。每日都有皇帝近侍来问他,“可认罪?”他疼得说不出话来,但又咬紧牙关吐出一句话,“若父皇不信儿臣,儿臣宁可死于刑杖之下!”

这样打打停停,打了五日。他的授业恩师崔雍替他求情,在长春门外也足足跪了两日,差点跪死。王皇贵妃眼看他不过剩下一口气,也挨不过儿子萧焎苦苦哀求,最后装模作样地替他求了情,“或许真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既然已经受了刑,就算了吧?”

梁望秋也在一旁道:“那夜殿下偷入冷宫,路上确实见过康才人一面。就算殿下没做什么,但也是行为不端。照奴才的意思,当年纪育之也出过这么档事,被纪大学士送去藏书阁思过,这才有世间珍本无数。不如,也送殿下思过?”

然后,他到了澹园,保下一条命。宫里对外却称魏王突感恶疾,闭宫养病。

他比谁都想生,比谁都恨。他痛恨是非不分的父亲,痛恨朝中明哲保身的朝臣。最痛恨的,是那个染指母亲的阉人!但他现在所能做的,除了韬光养晦,就只是保命。

梦境一晃,他又回到了那一日。

寒风萧瑟,冷意袭人。那夜里,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子把炭盆给他放好,告诉他夜里会有暴雪。她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又下了楼,把自己的那盆炭也端给了他,还悄悄为他掖紧了被子。

夜里北风呼啸,显得天地间尤其静谧。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坐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冷风一下就灌了进来。炭盆就在床榻边上,烘的那一处是暖的。但冷风一阵一阵钻进来,很快房间就凉了下来。

他伸手,在炭盆上方静静地烤手。大约过了一刻钟,萧煦听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有人翻窗进了房,滚了一圈径直单膝跪到他床前。

“主子。”

来人是他的暗卫时影。

萧煦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脸转向二楼的方向。时影会意,低声道:“已经吹过迷香了,没两个时辰醒不过来。”

萧煦对着时影道,“起来吧。”

时影起身关上了窗,仍旧压低了声音,“主子,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萧煦摇摇头,声音很淡,“捡回来一条命。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是。这女孩子是纪家二房的姑娘,行七。属下找纪家人打听过,只说是纪德英放外任的时候一个通房生的,那通房没两年就死了,这七姑娘就寄养在庄子里。因为纪德英原配崔氏不能生育,这才把女孩子领回家。后来听说是七姑娘不服管教,纪言蹊身体又不好,便送到澹园养在纪言蹊眼前。”时影说完,觑了萧煦一眼。

不是宫中所用的银丝炭,有些刺鼻的气味,但同样会给人带来热。萧煦的掌心被炭盆烘得很热,但手背却仍旧是冷的,他将手背翻过来。

“梁望秋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吗?”

“天惠元年,先皇继承大统,次年就出了一件牵连甚广的贪污案。梁父梁举在先帝时官至户部左侍郎,曾为江东文魁。梁望秋同纪言蹊是同年进士。秋闱时纪言蹊被钦点了状元,梁望秋是探花郎,两人俱是少年成名。”

“梁侍郎获罪遭斩,江东众儒生上书求请,保下了他一双儿女的性命。梁望秋净身入宫,梁萱徽罚入教坊司充官妓。后来蒙大赦,那小姐就除了乐籍便不知所踪。梁氏一族算是绝了后。梁望秋素来独来独往,也不像别的太监在外头买房子买地买女人。”

萧煦若有所思,梁家诗礼传家,梁举独爱玉器。纪父当年的外号是书痴,梁父则是玉痴。不仅崇玉更爱佩玉,他于书画造诣颇深,常常自己作画让玉工雕刻。倘若说有什么人和梁望秋的玉佩相似,那么只能说是梁家人。但梁家满族上下不过剩了一男一女,那么纪清辞很有可能和梁举失踪的女儿有些关系。

时影也想到了这里,“主子,难道您怀疑纪德英的那通房,就是梁家小姐?这样说来,纪清辞很有可能就是梁望秋的外甥女。可既然是外甥女,梁望秋为何不同她相认?梁家如今可就这一点血脉了。”

萧煦冷冷笑了一声,“不错,梁家就这一点血脉。这女孩子如今在这暗无天日的藏书阁里,不正是个好去处?”

“再去打听,务必要打听到她生母的消息。”

时影道了声是,“属下这就去办。”

“你来去要多加小心,王党那边的人并没有放下心,总还时不时来探一探。”

不久后,时影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纪清辞果然是梁望秋的外甥女。

从那天夜里起,一个计划便在他心底渐渐成形。他要做的,便是拉她入局。她将是他最忠实的奴,最不被人防备的尖刀,等着图穷匕见的一刻,杀人于无形。

这一步一血印,铸了他的郎心似铁。但人心肉长,似铁毕竟不真的是铁。

在澹园那漫长的三年里,他看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不仅是他锻造的刀,更是陪伴照料温暖他的人。她为他熬汤换药,她为他洗衣做饭,她为他铺床叠被。他不让她靠近,她便小心翼翼地乖乖守在他旁边。给他唱歌,为他读书,笨拙地想要开解他。

她不是他的仆役,她不是他的亲人,她不欠他什么,却对他好得毫无保留:得到的好东西全都留给他,或者一分为二,从不独用。她对他的好,没有目的,不求回报。他不是不知道,或许这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了。

他让她吃第一口饭、喝第一口汤,她总是笑得眉眼弯弯:“大哥哥,你真好。”她只是不知道,他不过是怕王党派人下毒而已。他好吗?或许从前是个好人。但太子做好人,得到了什么?他做好人,得到了什么?

但是人啊,就是这样矛盾。他厌恶她卑贱的出身,厌恶她身上有着和阉人相连的血脉,他厌恶到恨不得让她去经历世上最肮脏的践踏……但他偶尔会迷失在她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信任里,那一双纯净的眼,那是一片还未被尘世侵染过的净土。

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刻意忘记她低贱的出身,只把她当作他的小栗子——那个同他相依为命的,一样被生父虐待过并且丢弃的,无人疼爱的小可怜。

日久天长里,除了他满腔的恨意和不甘,也会有那么一刻温暖和快乐。这感觉不讲道理,来得猝不及防,又难以抗拒。

他这一瞬间仿佛又身在澹园的温泉里,耳边听见女孩子咯咯地笑声,他转过身去,就看到温泉里如莲花般美丽的女孩子。

她笑着说:“大哥哥,好可惜温泉里没有鱼,不然我就抓鱼给你吃了。”

梦境又一闪,他坐在溪边,女孩子脱掉了鞋子,光着洁白的脚走进水里,“大哥哥,这边好多鱼啊!你等着,我去抓鱼,等下烤鱼给你吃呀。”

她越走水越深。他看见了,却只能装作看不见,心里却担忧起来,“小栗子,别往深水里去。”

女孩子嘴里应着,却并没有听话。他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远,忽然一下就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他瞬时惊慌失措,猛地站起身,大叫:“小栗子,小栗子,你在哪里!”

湖面起了迷茫的大雾,他也顾不得再装瞎,丢开手杖就往水里去。那白雾散尽,他却忽然又置身于冷宫里,他听见房内有轻浮的笑声。

一个声音对他说,“快走,不要看!”但双腿却不听话,一步一步走近了,手推开了门。郑后衣衫不整地坐在书案上,而一个人正埋头在她双腿间……

萧煦猛地一个哆嗦醒过来。梦里的痛如此刻骨铭心清晰可感。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口干得厉害。手伸出去,旁边有个小茶几,有泡好的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他慢慢喝下去,连同心底里滔天的恨意都慢慢压回去。

有近诗在门外问:“殿下,是去澹园吗?”

手攥成拳,骨节有声。但最后还是缓缓松开手,“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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