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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风雨咸阳


项少龙细察单美美送至唇边的半杯美酒,却看不出任何异样情况。他不信药末可以不经搅拌而遇酒溶解,只是在古时代油灯掩映的暗光下,根本难以看清楚酒内的玄虚。

他旋即放弃藉揭发毒酒来对付管中邪,非此事不可行,因为只要抓住单美美,不怕她不供出在后面主使的是管中邪。问题是那等若和吕不韦公然撕破脸皮,失去一直以来尔虞我诈的微妙形势。

只要想想吕不韦仍有八、九年的风光日子,便知这做法是如何不智。

假设此事牵连到嫪毐身上,那就更复杂。同时想到假若自己诈作喝下这杯毒酒,那管中邪和莫傲将再不会另定奸计陷害自己,事后还会疑神疑鬼,以为自己不畏毒酒,又或单美美没有依命行事,瞎自猜疑,岂非更妙。

这些想法以电光石火的高速掠过项少龙脑际,心中已有定计。

项少龙一手取过毒酒,另一手搂上单美美动人的小蛮腰,哈哈笑道:“美美姑娘须再喝一口,才算是喝了半杯。”

身子背着归燕和下席的管中邪诸人,硬要强灌单美美一口酒。

单美美立时花容失色,用力仰身避开去,惊呼道:“项大人怎可如此野蛮哩!”

项少龙趁机松开搂她腰肢的手,单美美用力过度,立时倒在席上。趁对席的昌平君等人注意力全集中到单美美身上时,项少龙手往下移,把酒泼在几下,又藉把这蛇蝎美女扶起来的动作,掩饰得天衣无缝。

单美美坐直娇躯,惊魂甫定,说不出话来。

项少龙大笑道:“累姑娘跌倒,是我不好,该罚!”举杯诈作一饮而尽。

对面的昌平君叹道:“原来项大人这么有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美美姑娘肯当众在席上乖乖地躺下来。”

场内自是又爆起一阵笑声。

项少龙放下酒杯,见单美美诈作娇羞不胜地垂下头去,免得给人看破她内心的惊惶,神情微妙之极。

左边的归燕为他斟酒。

管中邪笑道:“项大人若能忍一时之痛,今晚说不定可得到美美姑娘另一次躺下来的回报哩!”

昌平君兄弟一阵哄笑,诸女则扮出娇羞样儿,笑骂不休。

项少龙探手再搂紧单美美柔软的腰肢,把酒送至她唇边,柔声道:“这一杯当是陪罪好了。”

单美美仰起香唇,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默默地把整杯酒喝掉,众人轰然叫好。

另一边的归燕不依道:“项大人厚此薄彼呢!”

项少龙见管中邪没有生疑,心中大喜,道:“我这人最是公平,来!让我伺候归燕姑娘喝酒。”

昌文君怪叫道:“喝酒有啥意思,要嘴对嘴喂酒才成。”

归燕一声“嘤咛”,竟躺到他腿上去,一副请君开怀大嚼的诱人模样,幸好没有压着腿后侧的伤口。项少龙眼前腿上虽是玉体横陈,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一来心神仍在单美美和管中邪身上,暗察他们的反应;另一方面总认为归燕只是奉命来讨好自己这京城军警首长,曲意逢迎,尽是虚情假意。

归燕的姿色虽比不上单美美,但众女中只有伺候管中邪的杨豫可与她比拼姿色,占占她便宜亦是一乐。于是衔了一口酒,低头吻在归燕的香唇上,度了过去。

归燕娇喘细细,熟练合作地喝下去,如此仰身喝酒并不容易,可真亏了她呢!

在众人怪笑喝彩下,项少龙正要退兵,给归燕双手缠个瓜葛紧连,香信暗吐,反哺半口酒过来。

项少龙不由涌起销魂的滋味,放开怀抱,放肆一番,才与玉颊火烧的归燕分开来。

昌平君等鼓掌叫好。

归燕娇柔无力地靠近他,媚态横生道:“项大人今晚不要走好吗?奴家包保你腿伤不会加剧。”

由于她是耳边呢喃,只有另一边的单美美听到,后者神情一黯,垂下螓首,显是因项少龙“命不久矣”,自己则是杀他的凶手而不能释怀。

项少龙轻吻归燕的粉颈,笑道:“这种事若不能尽兴,徒成苦差。”又探手过去搂单美美的纤腰,故作惊奇道:“美美姑娘是否有什么心事呢?”

单美美吃了一惊,言不由衷地道:“项大人只疼惜燕姊,人家当然心中不乐。”

管中邪忙为单美美掩饰道:“项大人能使我们眼高于顶、孤芳自赏的美美姑娘生出妒意,足见你的本事,今回轮到我等兄弟们妒忌你了。”

项少龙暗骂谁是你的兄弟时,昌文君笑道:“这另一口酒项大人绝省不了。”

项少龙暗忖一不做、二不休,逗逗凶手美人也好。遂衔了另一口酒,俯头找上单美美的樱唇,度了过去,事后仍不放过她,痛吻起来,陈仓暗渡中,以二十一世纪五花八门的接吻方式,对她极尽挑逗的能事。

单美美原本冷硬的身体软化了,生出热烈的反应。

项少龙心中暗叹,知道在这种异乎寻常,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刺激下,单美美心中歉疚,反动了真情。

唇分,单美美眼角隐见泪光,显见她以毒酒害他,亦是逼不得已。

项少龙反不想急着离去,怕人发觉几下未干的酒渍。

归燕又来缠他,项少龙灵机一触,诈作手肘不慎下把仍有大半杯的酒碰倒席上,盖过原来的酒渍。

一番扰攘后,单美美出乎众人意外地托词身体不适,先行引退。

少了这最红的姑娘,昌平君两兄弟兴致大减,项少龙趁机告辞。

归燕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把他直送到大门停放马车的广场处,千叮万嘱他定要回来找她,又逼他许下诺言,方肯放他到昌平君的马车上。

忽然间,项少龙亦有点爱上这古代的“黑豹酒吧”。

回到官署,见到值夜的滕翼,说起刚才发生的事,后者也为他抹把冷汗。

滕翼叹道:“我们的脑筋实在不够灵活,总在想莫傲的奸谋是在田猎时进行,岂知竟在今晚暗施美人计,若能知道药性,少龙可扮得逼真一点。”

项少龙肯定道:“毒药该在田猎后才发作的。”

滕翼讶道:“三弟怎么这般有把握?”

项少龙道:“图先告诉我莫傲造了一批可在水底进行刺杀的工具,该是用来对付你和荆俊的,事后若我再毒发身亡,乌家就算想报复也无人可用。”

滕翼大怒道:“我若教莫傲活过三天田猎之期,便改跟他的姓。”

项少龙忽然脸色大变,道:“我们一直想的都是己方的人,说不定莫傲的行刺目标包括鹿公和徐先在内,那就糟糕。”

滕翼吁出一口凉气,道:“吕不韦没那么大胆吧?”

项少龙道:“平时该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可是现在形势混乱,当中又牵涉到高陵君的谋反,事后吕不韦大可把一切罪责全推到高陵君身上,有心算无心下,吕不韦得逞的机会非常高。”

想到这里,再按捺不下去,站起来道:“我要去见鹿公,及早向他发出警告。”

滕翼道:“我看你还是先去见徐先,论精明,鹿公拍马都比不上他,他若相信我们,自会做出妥善安排。”

项少龙一想确是道理,在十八铁卫和百多名都骑军护翼下,装作巡视城内的防务,朝王宫旁徐先的左丞相府去了。

由于现在他身兼都卫统领,除了王宫,城内、城外都在他职权之内。

因刚才的宴会提早结束,现在只是初更时分,但除了几条花街外,其他地方行人绝少,只是偶有路过的车马。

到了左相府,徐先闻报在内厅见他,这西秦三大名将之一的超卓人物微笑道:“我早知少龙会在田猎前来见我的。”

项少龙大感愕然道:“徐相为何有这个想法?”

徐先叹道:“我们大秦自穆公以来,跃为天下霸主之一。可惜东向的出路,一直被晋人全力扼住,故只能掉过头来向西戎用兵,结果兼国十二,开地千里。穆公驾崩之时,渭水流域的大部分土地均落入我们手上。可是由那时始,直至现在建立东三郡,二百多年来我们毫无寸进。究其原因,与其说出路受阻,不若说是内部出了问题。我若强大,谁可阻拦?故仍是个谁强谁弱的问题。”

项少龙对那时的历史不大了解,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儿。

徐先谈兴大起,喟然道:“三家分晋后,我们理该乘时而起,可惜偏在那四十多年间,朝政错出常轨,大权旁落乱臣手上,粗略一算,一个君主被迫自杀,一个太子被拒不得继位,另一君主和母后一同被弒,沉尸深渊。魏人乘我国内乱,屡相侵伐,使我们尽失河西之地。”

项少龙开始有点明白徐先的意思,现在的吕不韦正在这条旧路上走着。无论吕不韦是否夺权成功,甚或废了小盘,最后的结果是秦国始终不能称霸天下,这正是徐先最关心的事。

徐先长身而起,沉声道:“少龙!陪我到后园走走!”

项少龙心内起个疙瘩,知他必是有秘密要事须作商量。

明月高照下,两人步入后园,沿小径漫步。

徐先叹一口气道:“我们秦人与戎狄只是一线之隔,不脱蛮风,周室京畿虽建于此地,只是好比覆盖褴褛的锦衣,周室一去,褴褛依然,至今仍是民风犷悍。幸好孝公之时用商鞅变法,以严刑峻法给我们养成守规矩的习惯,又重军功,只有从对外战争才可得爵赏,遂使我大秦无敌于天下。可是给吕不韦这么一搞,恣意任用私人,又把六国萎靡之风引入我大秦,使小人当道,群趋奉迎、互竞吹拍之道,于我大秦大大不利。他那本《吕氏春秋》我看过了,哼!若商鞅死而复生,必将它一把火烧掉。”

项少龙终于听到在鹿公的大秦主义者排外动机外另一种意见,那是思想上基本的冲突。吕不韦太骄横主观,一点不懂体恤秦人的心态。

他接触的秦人,大多坦诚纯朴,不爱作伪,徐先、鹿公、王龁、昌平君兄弟、安谷傒等莫不如是。比起上来,吕不韦、莫傲、管中邪、嫪毐等全是异类。

秦人之所以能无敌于天下,正因他们是最强悍的民族,配以商鞅的纪律约束,真是谁与争锋。吕不韦起用全无建树的管中邪和吕雄,于后者犯事时又想得过且过,正是秦人最深恶痛绝的。

小盘以严厉果敢的手段处置吕雄,这一招完全押对。

徐先停了下来,灼灼的眼光落到项少龙脸上,沉声道:“我并非因吕不韦非我族类而排斥他,商君是卫人,却最得我的敬重。”

项少龙点头道:“我明白徐相的意思。”

徐先摇头叹道:“吕不韦作茧自缚,以为害了大王,秦室天下就是他的。岂知老天爷尚未肯舍弃我大秦,出了政储君这明主,所以我徐先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保储君直至他正式登上王座。”

项少龙暗吃一惊,道:“听徐相口气,形势似乎相当危急。”

徐先拉着他到一道小桥旁的石凳坐下来,低声道:“本来我并不担心,问题是东郡民变,吕不韦遣派蒙骜和王龁两人前往镇压,一下子把京师附近的军队抽空,现在京师只有禁卫、都骑、都卫三军在支撑大局,形势之险,实百年来首次见到。”

项少龙皱眉道:“据我所知,东郡民变乃高陵君和赵将庞煖两人的阴谋,吕不韦没有说清楚这事吗?”

徐先脸上阴霾密布,闷哼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是高陵君有多少斤两,谁都心中有数,十个高陵君都斗不过半个吕不韦,怎会到事发时,吕不韦才猛然惊觉,仓促应付?”

项少龙心中冒起一股寒意,嗫嚅道:“徐相的意思是……”

徐先断然道:“此事必与吕不韦有关,只要吕不韦把奸细安插到高陵君的谋臣内边,可像牵线傀儡般把高陵君控制在手上,制造出种种形势。”

再肃容道:“如吕不韦在这段期间内,把你和两位副统领除掉,都骑、都卫两军,都要落进吕不韦手内,那时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之所以猜到你今晚会来见我,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假若你确非吕不韦的人,以你的才智,必会发觉不妥当的地方,少龙明白吗?”

项少龙暗叫好险,要取得徐先的信任确不容易,直至刚才,徐先仍在怀疑自己是吕不韦一招巧妙的棋子,或可说是多重身份的反间谍。

有点尴尬地道:“多谢徐相信任。”

又不解道:“纵使吕不韦手上有都骑、都卫两军,但若他的目标是政储君,恐怕没有人肯听他命令。”

徐先叹道:“少龙仍是经验尚浅,除非吕不韦得到全部兵权,否则绝不会动储君半根毛发,此乃愚不可及之举,可是只要他把我和鹿公害死,再把事情推到高陵君身上,那时秦室还不是他的天下吗?蒙骜不用说,王龁这糊涂鬼在那种情况下孤掌难鸣,加上又有太后护着吕不韦,谁还敢去惹他呢?”

接着双目厉芒一闪,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吕不韦一天不死,我们休想有好日子过,大秦则是重蹈覆辙,受权臣所陷。”

项少龙差点呻吟起来,站在徐先的立场角度,策略上完全正确。问题是项少龙知道在小盘登基前,没有人可要吕不韦的命。若要不了他的命,自然是自己要丢命,此事怎赌得过?

只恨他不能以这理由劝徐先打消此念,难道告诉他史书写着吕不韦不会这么快完蛋吗?

正头痛时,徐先又道:“只要政储君肯略一点头,我可保证吕不韦活不过这三天田猎期。”

项少龙叹道:“徐相有否想过后果?”

徐先冷哼一声,道:“最大问题的三个人,是姬太后、蒙骜和杜璧。最难对付的还是杜璧,吕不韦一去,他必趁机拥立成蟜,若非有此顾虑,先王过身时,我和鹿公早动手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王龁从中反对。所以我希望由你说服储君,现在他最信任的人是少龙你。”

项少龙道:“我却有另一个想法,首先要通过滴血认亲,正式确认储君和吕不韦没有半丝瓜葛;其次是杀死吕不韦手下的第一谋士,此人一去,吕不韦将变成一只没有爪牙的老虎,恶不出什么样儿来;第三……”

徐先挥手打断他道:“你说的是否莫傲?”

项少龙讶道:“徐相竟听过此人?”

徐先轻描淡写道:“这点能耐都没有,如何敢和吕不韦作对。最好把管中邪一起干掉,那就更是妥当。只是现在的情况是你在防我,我也在防你,若非公然动手,谁奈何得了对方?”

项少龙知道单凭此点仍未足以打动这位智者,低声道:“第三是把嫪毐捧出来与吕不韦打对台,只要拖到储君加冕之日,吕不韦这盘棋就算输了。”

徐先雄躯一震,不解道:“嫪毐不是吕不韦的人吗?”

项少龙把计划和盘托出,道:“我还提议储君给吕不韦封上一个‘仲父’的虚衔,以安他的狼子野心。”

徐先深吸一口气,像首次认识他般打量了好一会儿,双目精光闪闪道:“说到玩手段、弄诡谋,恐怕莫傲也要让你一点,难怪到今天你仍活得健康活泼。”

项少龙暗叫惭愧,道:“幸好今晚少喝了一点酒,否则真不敢当徐相这句话。”

徐先追问下,他说出今晚发生的事。

徐先听罢点头同意道:“你说得对,一天不杀莫傲,早晚给他害死。照我估计,这杯毒酒该在七天后发作,孝文王当日就是喝下吕不韦送来的药汤,七天后忽然呼吸困难窒息致死,由于从来没有一种毒药可在七天后才突然发作的,所以我们虽觉得内有跷蹊,仍很难指是吕不韦下的毒手,当然也找不出任何证据。唉!现在没有人敢吃吕不韦送来的东西。真是奇怪,当日害死孝文王的药汤,照例曾经内侍试饮,内侍却没有中毒的情况。”

项少龙暗忖莫傲用毒的功夫,怕比死鬼赵穆尚要高明数倍,要知即使是慢性毒药,总还是有迹可寻,吃下肚后会出现中毒的征状,哪有毒药可在吞入腹内七天后使人毒发呢?尽管在二十一世纪,恐怕亦难办到,除非毒药被特制的药囊包裹,落到肚内黏贴胃壁,经一段时间后表层被胃酸腐蚀,毒药才泻逸出来,致人死命。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恨不得立即折返醉风楼,查看一下自己把毒酒泼下处,会否有这么一粒包了某种保护物的毒药。

徐先见他脸色忽晴忽暗,问道:“你想到什么?”

项少龙道:“我在想如何可请求徐相暂缓对付吕不韦?”

徐先笑道:“我徐先岂是徒逞勇力的莽撞之徒,少龙既有此妙计,我和鹿公暂且静观其变。不过假若你杀不死莫傲,便轮到我们动手对付吕不韦,总好过给他以毒计害死。”

项少龙拍胸口保证道:“给我十天时间!说不定我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他死得不明不白!”

徐先愕然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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