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诗礼银杏(下)
沈端砚沉吟片刻才道:“按照常理说,后宫乃陛下的家事,臣子不应当过问。”
少年皇帝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眼睛发亮。
果然,沈端砚话锋一转道:“但既然陛下已经开口了,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少年皇帝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朕就是想问问,太傅是怎么才能和夫人琴瑟和鸣的?朕与皇后之间总是不甚愉快,所以想问一问太傅对此有什么高见。”
沈端砚虽然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可真的听到少年皇帝问出来,还是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不曾过问少年皇帝的私事,但稍一沉吟,便推测出很有可能是因为后宫的纷争原因,这对少年帝后才会闹到皇帝来向他一个臣子求助的地步。
再一询问,果然如此。
少年皇帝唉声叹气道:“朕就不明白了,她是皇后,六宫之主,为什么偏要和一个小小的妃子过不去。”
沈端砚一听就知道症结所在,颇有几分意外道:“陛下近日是有了宠幸的妃子?”
自少年帝后成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虽然时有打闹,但始终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插在二人中间。然而这种情况眼下被小皇帝一手打破了,也难怪小皇后会不高兴。
少年皇帝讪讪道:“算是吧,不过那不过是去年才进宫的一个秀女,又怎么能和皇后相比,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醋意。太傅,听说你家夫人温柔贤惠,想来应该不会如此善妒吧?”
他记得上一次沈夫人进宫时他瞥了一眼,是个温柔柔弱的女子,应该不敢和太傅对着干吧?
沈端砚挑眉,实在不知道小皇帝到底从哪里听说的他家夫人温柔贤惠来着?
他敢保证,若是他但凡有一丝半分流露出想纳妾的意思,清沅当场就会给他两巴掌,然后与他和离,头也不回地离开沈府。
所以沈端砚长身一礼:“恕臣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臣妻虽并非善妒之人,但臣此生无纳妾之想,只怕不能理解陛下的心情。”
少年皇帝挑了挑眉,脸上带着几分懒懒的笑意,有几分新奇,又有几分不以为意道:“太傅,你们好歹只是官宦人家,若是不纳妾也就罢了,一夫一妻差不多能相守一生。朕可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难不成宠幸一个小小的妃子还要看皇后脸色?”
他倒是没想到,太傅竟然是个痴情人。
沈端砚叹了口气:“皇后娘娘之所以敢给陛下脸色看,难道是不明白陛下是九五之尊吗。她之所以失了分寸,只是因为在心中在意您,不愿意和别的女子分享罢了,也请陛下为皇后娘娘多考虑。”
他虽然不是女子,却也能体会到小皇后的苦衷。
这种事无非将心比心罢了,若是换了小皇后心里有别的男子,只怕皇帝现在早已怒发冲冠地要去提剑杀人了。只是道理如此,话却不能这样说。
少年皇帝哼了一声:“朕还不够为她考虑吗?若她不是皇后,敢这样屡屡给朕摆脸色,早就被拖出去了。”
沈端砚不由得摇头:“若是陛下真的在乎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从皇后娘娘的角度,为她想一想。”
少年皇帝不解道:“朕还要怎么想?”
沈端砚指了一指桌上盛着葡萄的玉碗:“陛下喜欢这只玉碗,不知可否割爱赏赐给臣?”
少年皇帝大手一挥,慷慨道:“既然太傅喜欢,拿去便是,不过一个玉碗罢了。”
沈端砚点了点头:“听闻前段日子西域小国进贡了一匹汗血宝马,陛下十分喜欢,不知陛下可否割爱,赏赐给镇国将军。”
虽然有点舍不得自己那匹宝马,但少年皇帝不是个吝啬的性子,拎得清轻重,所以点点头道:“大将军为国征战,朕自然应当以宝马相赐。”
沈端砚又道:“听闻太祖在时,曾经徘徊于景乾殿中,感慨少时出身贫寒,不曾想有朝一日得以住在此等堂皇的殿宇之中,甚至动了将地下陵寝修筑成和景乾殿一样的格局,最后因被群臣劝谏作罢。大周以孝治国,陛下可否割爱,将景乾殿换成祭祀太祖之所?”
少年皇帝的脸色变了变:“太傅,您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
不过,沈大人也不用这么比喻吧,连把他所住的寝殿都要划出去了。
但沈端砚并没有停止,而是静静地看着他道:“那臣斗胆问陛下一句,若是已故的八王爷向您讨要江山,您又作何感呢?”
少年皇帝陡然站起,勃然变色道:“沈大人!你逾矩了!”与他的话音一起拂落的还有桌上的无数盘碟,都坠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已经纷纷跪了一地,浑身抖如筛糠。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到少年皇帝这样大发雷霆的模样,而且居然还是冲着首辅大人。
沈端砚在心里叹了口气,撩起衣衫下摆,和其余人一样跪在地上。
少年皇帝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情,双手扶着沈端砚起身:“太傅莫惊,朕只是一时失态。朕知道太傅的意思,但是这种玩笑切莫再开。朕与皇后虽有打闹,不过和民间的寻常夫妻一样,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江山天下,岂能当儿戏!”
沈端砚借势站起了身子,仍然在比他矮了一头的少年面前行礼:“是臣逾矩了。”
少年皇帝的神色愈发舒缓:“朕既然已经说了没事,太傅就不必多礼了。此事朕已有分寸,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了。”
……
等从宫里出来,夏天午后的日头仍旧火辣,脚下的石板路都发着烫。
沈端砚坐上马车时,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好在不一会马车开动,徐徐清风吹动帘子,那股燥热之意才逐渐褪去。
虽然身上燥热,但沈端砚的心中却一片清明。
方才在宫里的场景还一幕幕出现在眼前,他假作失言冒犯小皇帝,果然引得他发怒。
其实自从西北那边传来八王爷身故的消息滞后,沈端砚就最先察觉出了小皇帝的变化。
没有了那个随时可能把他从皇位上赶下的皇叔威胁,少年人逐渐变得从容自信,身上也逐渐有了一个皇帝该有的架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听说哪一地有了旱涝灾害,会无助地求问沈端砚这个太傅,是否是他这个皇帝失职才会引得上天示警,降罪于百姓。
皇帝对蠢蠢欲动的世家心怀不满,因为那些人挑战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他对与之少年结发的皇后不满,因为皇后干涉了他任意宠幸妃嫔的自由;甚至于他这个太傅说错了话,他也能当面呵斥,之后再和没事人一样扶他起身。
小皇帝,终于要长大了。
沈端砚一时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怅然。
宣平帝死前,他守在床边承接遗诏,要辅佐景和帝治理天下,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几年,他也是如此做的。
但在心里说句大不敬的,他对这位少年天子,一直视为自己的弟弟般教导。他希望景和帝能长成一位真正的帝王同时,身侧仍能有真正爱重他的人长伴,莫要重蹈了昔日隆庆、宣平二帝的覆辙。小皇后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又曾携手走过那几年微难之日,他们本可以在此后几十年都偕首同心,共揽河山的。
但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愿,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如旭日初升的年轻帝王。
蹒跚学步的乳虎终究会长成啸聚山林的百兽之王,昔日孱弱的少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爪与牙,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日,就会在世人面前显露。
沈端砚相信,那一日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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