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过得很快。被告知东齐使者抵达离都的时候,谢怀珉还有点恍惚,诧异于对方的效率。
“来了几个人?”
“四名官员,五十名随从。他们拜见了离帝,就要过来这里了。所以——”程笑生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师妹,还请你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吧?”
“哎呀呀,真讨厌呀。”谢怀珉啪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一不小心就又自摸了。”
牌桌上的宫女们立刻嚷了起来:“姑娘手气就是好。”
“婢子到现在也才只糊过两回。”
“我一盘都没糊过,全放炮了。”银环洗着牌,“倒是姑娘您不知道如何‘不小心’法,才能连着自摸三回啊?”
“师门绝技,不可外传!”谢怀珉贼笑着,“来来,给钱给钱!”
“咳咳。师妹……”小程又咳了咳。
“姑娘再这样赢下去,婢子们的嫁妆底都要给您掏了去了。”
“回头我和你们陛下一说,你们还愁没嫁妆?”
“我说,师妹,那个使节……”
“姑娘这么好的手气,我们怎么赢得过您呀!”
“和你们打麻将真没意思,尽让着我。还怕我输了不给钱?”谢怀珉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终于搭理程笑生,“现在就去见他们吗?”
“就现在。”程笑生催促,“你赶紧收拾一下,进宫可不能穿成这样。”
谢怀珉的病说起来也只好了一半,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依旧畏寒乏力,容易盗汗发热。不过隔了三年后重新和齐国的政府官员接触,其中很有可能有她认识的人,她还是很兴奋。即使身体不适,也坚持要亲自去走一趟。
离都的齐国使馆修建得雅致而庄重,庭院却是花团锦簇,景色十分魅力。侍者引着谢怀珉和程笑生一路穿过厅堂,到了庭院之中。
亭子边,一簇紫薇花在初夏的阳光下开得正热闹。亭子里有几名身穿官袍的男子正在说话,侍者上前通报,他们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谢怀珉的目光同站在人群中央的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对接上。她轻轻抽了一口气,瞳孔微缩。
男子一摆手,旁人纷纷识趣地退下。
“谢二小姐。”宋子敬朝着谢怀珉拱手一揖,脸上带着熟悉的文雅浅笑。
“宋先生……哦不,是宋相了。”谢怀珉也笑着屈膝回礼,“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出使离国。真高兴看到你别来无恙。”
宋子敬温柔微笑着,将谢怀珉仔细打量了一番,低声道:“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别来无恙。”
三人在亭子里坐下。宋子敬亲手斟茶,说:“你一定很不解,为什么最近的信送不出去了。”
谢怀珉不免苦笑,“我想,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你有胡思乱想吗?”宋子敬笑着斜睨她。
谢怀珉轻轻瞪了他一眼,“请先定义一下‘胡思乱想’!”
宋子敬笑道:“看来是有的。”
程笑生说:“何止?她这些日子以来,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背着我还抹眼泪。你看她表面装着坚强洒脱,实际上还不是对情郎牵肠挂肚的。宋相,我平时可没少劝她回家。你说,一个千金大小姐,天南地北地到处跑,找苦吃,算是个什么事。”
“你少唠叨几句。”谢怀珉捡了个酥饼塞程笑生的嘴里。
宋子敬注视着谢怀珉的目光充满了温暖和怀念,“之前听说你病倒了,我们都很担心。”
“已经好多了。”谢怀珉拍去手上的碎屑,“以后会更好。我们找到解毒的药了,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可是陛下很生气。”宋子敬说,“可以说是雷霆大怒。”
“因为我们欺瞒了他?”谢怀珉问,“可这都是我的主意。我不想他太有负担,我觉得我自己可以搞定。你只是配合我罢了。”
“小华。”宋子敬望着她,“你要知道,作为男人,我们最想做的,是承担起一切,扛下整片天空,为自己爱的人遮风挡雨。这种时候,我们自己愿意为爱的人去付出,去牵挂。你以为为男人好,但是反而让他更加自责和不安。”
谢怀珉沉默了。
程笑生咽下了酥饼,说:“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显然她更听宋相的话。”
宋子敬笑起来,对谢怀珉道:“对了,这院子里有一株姚黄,据说有百岁龄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谢怀珉会意,知道宋子敬有话想和程笑生私下谈。她从善如流,起身离席。
大概是宋子敬的授意,使馆里的侍者都退避开了,庭院里十分清静。谢怀珉沿着石板路前行,漫不经心地欣赏着院中美景。
看这满庭花团锦簇,她却孑然一人。思念总是会在独处的时候来袭,占据她的思绪,令她原本因为和旧友重逢而高扬喜悦的心又瞬间沉入谷底。
这次,宋子敬是来劝她回去的吗?
她现在回去,适合吗?
在内心深处,她是胆怯的。因为她也觉得,自己在那人最需要她的时候,任性地一走了之了……
披帛被花枝挂住。谢怀珉停了下来,弯腰去解。
一双大手同时伸了过来,抢在谢怀珉之前,解开了披帛。
谢怀珉怔住,仿佛中了咒语一般,无法动弹。
那双大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肩上,将她转了过来。她回眸望去,霎时沦陷在那双温柔和清亮的双眼之中。
夏日热辣辣的太阳照得庭院里一片刺眼的明亮,知了应景地声嘶力竭地鸣叫着。
男人牵起了谢怀珉的手,带着她沿着花径朝前走。谢怀珉双颊发烫,一言不发地跟着。
他们走到一处竹林里。男人让谢怀珉在凳子上坐下,就那么静静着看了她片刻,然后在她身前跪了下来。
谢怀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觉得一阵阵晕眩。心跳急促,眼皮都睁不开。她实在忍不住,朝前俯身过去,把头靠在了男人的肩上,闭上了眼,来缓解这阵天晕地旋。
男人温柔而坚定地拥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没事的,深呼吸……见到我,就紧张成这样?”
谢怀珉抬起虚软的手臂,楼着他的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男人收拢了臂弯,将她抱紧,熟悉的体温把她包围住。谢怀珉听到两个激动的心跳声,仿佛置身汪洋大海,飘飘浮浮。这人的怀抱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厚、坚实,将她完全包容住,与外界的一切纷争、一切伤害都隔绝开来。那熟悉的气息,那熟悉的心跳,比梦里的真实一万倍。
良久,这阵晕眩才过去。谢怀珉满脸汗水地睁开了眼。
萧暄低头凝视着她,抽出帕子,擦拭着她的汗水,眉头轻皱着。
“不是已经解毒了吗?怎么身体还虚成这个样子?还难受吗?”
谢怀珉摇了摇头,抓住了他的手。她手指冰凉,还有点发颤。萧暄心口一阵疼,握着她的手,将唇印了上去。
谢怀珉鼻头猛地一酸,把脸埋在他胸前,伸手抱紧了他。
“好了……没事了。”萧暄吻着爱人的发顶,“我来接你回家。你不用再流浪了。”
谢怀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按奈不住胸膛里那颗狂热跳动的心脏。
“你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
萧暄低头微笑,“很寂寞。”
谢怀珉的心霎时就疼得紧缩了一下,“对不起,让你一个人……”
“小华。”萧暄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也是一个人。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好好地照顾你,保护你,只有让你离开。但是,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可以安心地跟我回家。从现在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谢怀珉长吁了一声,抹去了脸颊上湿漉漉的泪水,从萧暄的怀里坐起来。
“你是一国之君,就这样白龙鱼服地跑到别的国家来,也不怕离帝起了歹心?”
萧暄仔细而轻柔地帮她擦着脸,“小华,我想为你做一点什么。一个夫君,理应该亲自来接娘子回家。”
谢怀珉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先前的凄楚和泪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的目光。
“萧暄!”谢怀珉唇角勾起冷笑,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说!你后来娶了几个老婆?”
“等等!”萧暄急忙抓住她的手,“这个我可以解释!”
“说!”
萧暄顺势又把谢怀珉搂进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除了陆颖之外,还有四个……啊啊,我这三年来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啊!你知道这对于我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来说多不容易吗???你是大夫你知道的呀!”
谢怀珉脸一红,“我没问你这个。”
“那娘子想听什么?”萧暄把她搂得更紧了,在她脖子边嗅了嗅,就像一只忠诚而又急切的狼狗,“你想知道什么,夫君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怀珉脸颊通红,手无力地推了推他,“你……少给我来这套!三年音信全无,现在又嬉皮笑脸地来我跟前说这些话。你当我还是无知少女?我没脑残,你以为断了三年你再回来说几句好话,我就又会恩怨全消,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走?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挥舞着的手被一把扣住。萧暄的声音压得很低,那是他愤怒的征兆。
“你说什么三年音信全无?你说什么断了三年?”
气场转眼就被压过的谢怀珉愣住了,“信呀。你都没有回我的信!”
“你胡说什么?”萧暄怒道,“这三年来,我写给你的信,你一封都没有收到过?”
谢怀珉呆住,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写过信,给,给我?”
难道自己搞错了?难道只是没收到信?
难道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哀怨都是自作多情?
萧暄放开已经傻眼了的谢怀珉,双目迸射出杀人的光芒来。
“宋——子——敬!”
“啊,宋先生做的?”谢怀珉扶脸,态度立刻大转,“这样就可以理解了啊。先生他,肯定是为了你着想,想让你更加专心于国事吧。毕竟一国之君成天忙着写情书也不像话。先生他真的是忧国忧民的文人的好典范呀……”
“喂——”萧暄跳脚,“娘子,你的心长在右胸的吗?我才是你的夫君吧?是吧?”
谢怀珉闭上嘴,嘿嘿傻笑。
“这么说,你没收到我的信?”
“没。你真的有写?”
“每封都有回信,我们可以找到宋子敬当面对峙!”萧暄勃然大怒,“我要杀了宋子敬!我要撤了他的官!他简直……”
谢怀珉忽然把脸凑了过来,吻住了萧暄的唇。
画面好似被按了暂停,时光凝结住。细碎的阳光洒落,风静止,鸟语花香全部隐去。
短暂的唇分。两人都急促喘气,眼睛里映着彼此热切激动的面孔。
“我……”谢怀珉低语。
不待她继续说完,萧暄猛地将她重新抱住,再度堵住了她的唇。
滚烫的触感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那力气大到几乎把骨头都要折断的拥抱,那既狠又温柔的侵犯,用力地噬咬着,吮吸着,快要把她的魂都给吸走,像是把她整个人都要拆吃入腹一样。她觉得天晕地转,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得像抓住一根浮木一样抓着他的衣服,任由他带着爱和惩罚的动作施加在自己的身上。
终于分开的时候,嘴唇都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灼热的吻随即又落在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又落回唇上。
这次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什么时候倒回床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纠缠成一团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也在细致而温柔地回吻着,捧着那个人的脸,吻他染着风霜的鬓角,吻他多年未展的眉心,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吻着他战抖着的唇。
呼吸混合在一起,唇紧紧胶合着,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欢喜里,舍不得片刻的分离。
伸出手去抱住他宽阔的胸膛,身体缠绕着,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不留一丝缝隙,直到紧密得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男人的唇离开了她的,唇沿着下巴,一路滑到颈项间,随着一次次微麻的感觉,留下一个个印记。因为瘦削而突出了许多的锁骨,还有因为虚弱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心像是被揪住,狠狠地拉扯着,心中的剧痛让他浑身发抖。
她疑惑地抚上他的脸,他猛地俯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谢怀珉的眼角浸出泪水来,抱住他,手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拍抚着。
良久,直到萧暄察觉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低头一看,才发现谢怀珉已经沉声睡了过去。
他拉过被子将谢怀珉严严实实裹住,吻了吻她的额角,搂着她,也闭上了眼。
这一觉一直睡到华灯初上,两个人才醒过来。
谢怀珉睡迷糊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地。她转头看到自己床上多出一个男人,来不及细看,就反射性地尖叫,一脚将那人踢下了床。
萧暄虽一身武艺,却全无准备,落地姿势很不好看。
他悟着下巴爬回床上,两臂一紧把谢怀珉箍在怀里,恶狠狠道:“娘子,为夫的怎么觉得你这几年,身手大有长进啊?”
谢怀珉这时方回过神来,不由捧腹大笑,“哟,狗啃屎呀?”
“说朕是狗?”萧暄毫不客气,张口就朝着谢怀珉脖子上的嫩肉咬过去。
“你还真咬人了?”
“还笑!把为夫踢坏了,毁的可是你自己的幸福。”
谢怀珉使了个巧劲,从萧暄的桎梏下钻了出来,捂着领子跳下床。
“你看,闹得一身汗,我肚子都饿了!”
萧暄抹了抹嘴,颇有点不甘心,只是一听谢怀珉说饿了,立刻唤人送晚膳过来。
谢怀珉的习惯,晚饭吃得简单,清粥白菜配些点心。萧暄陪着她吃得清单。两人肩并肩,你喂我,我喂你,一顿饭吃得肉麻麻的。
萧暄看着谢怀珉喝着药粥,眼神一黯,“你当初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你也染上毒了?”
谢怀珉把嘴里的粥咽了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
“你别生气,也别有心里负担。”谢怀珉轻声细语,“一是,我那时候正在冲动的兴头上,顾前不顾后,一心只想洒脱地走。告诉了你,你必然要留我。我不耐烦再和你拉拉扯扯;二来,是赌一口气,不想叫陆颖之说我借病纠缠着你;三来,也因为这毒有解,我心里也不是很害怕。现在看来,当初决定是有些幼稚。换在今天,我肯定不这么做了。”
萧暄幽幽叹气,搂着她,“那你会怎么做?”
“死缠着你呗。”谢怀珉笑道,“为了你中毒,这是多么好的苦情牌呀。陆颖之绝对比不过我。我就可以霸占着你了。”
萧暄吻了吻她,“我有时候也不想你走,但是也不忍心你留下来受委屈。说白了,还是我自己无能。”
谢怀珉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嗯。”萧暄终于淡淡笑了,“我接你回去,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陆家已经被我解决了,陆颖之自请离宫。宫里其他女人,我都没碰过,打算等回去后,都送她们出去,婚嫁自由。回头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们就像民间夫妇那样过日子。”
“陆家败了?”谢怀珉惊讶。
当初权势滔天,风光无限的陆家,就在这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败落了。
萧暄说:“故事太长,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无人打搅的夜晚,总是特别甜蜜。
用过了晚饭,沐浴更衣完毕,两人又依偎着躺在床上说私房话。
通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夏夜漫天的繁星。宇宙浩瀚,世界如此神秘。
谢怀珉枕在萧暄的颈窝处,蹭了蹭,猫儿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阿暄,白天的时候,我是真的生气了。三年没有接到你的来信,我是真的动摇了,也真的绝望过。”
萧暄将她搂紧了几分,“没事,回去我就罢了宋子敬的官,打发他去守皇陵。”
谢怀珉咯咯笑了两声,将脸贴着他的胸膛。
“阿暄,对不起。”
“这话,你三年前已经说过了。”
“我的任性,给你增加了很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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