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没有电话的时代,传信还是靠鸟方便呀——
春日是一天比一天暖了,三月出头,就只需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就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他见谢怀珉来了,知道她见多识广,便叫了一声:“谢姑娘,劳驾过来看,这东西你认识吗?”
谢怀珉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捏了捏,又闻了闻。
这东西,她当初路过秦地时,在药店里见到过,却不是普通人能见着的。
谢怀珉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王大夫说:“这东西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可镇痛。张大人挺感兴趣的,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药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这是鸦片膏吧?是鸦片吧?
什么如意膏?骗人!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那两个商人看出谢怀珉有些地位,连忙站起来行礼。
“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谢怀珉迟疑着回礼,问道,“现在过山还好走吧,没人拦吧?”
胖大叔一副口直心快的性情,“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嘴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
王大夫在旁做解释:“谢姑娘是奉陛下之命,过来授课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看着谢怀珉立刻恭敬无比。
“原来姑娘是上头派下来的贵人。”瘦子谄媚道,“难怪看姑娘您气质清华,与众不同,漂亮得就像画里的仙女似的。”
谢怀珉忍不住哼笑一声,“大叔,您过奖了。”
“姑娘看过咱们的药,觉得如何?”瘦子捧着药膏推销,“姑娘别看这药黑糊糊的卖相不佳,它可珍贵了。这是用我们秦国特产的火龙花的果实里的汁液提炼出来的,用的也是独门秘方,可不是寻常市面上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冒汗。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儿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膏。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是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了,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就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谢怀珉去找负责库房的张医正。
一走进门,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却也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夫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检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致享受般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到九天之外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堂堂朝廷医署里的医正都染上了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程笑生刚给小太子做完推拿,正在写一副新的补身的方子,小内监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说谢大夫有急事请你回去。
“谢教主”有令,小程哪里敢不从。他匆匆写好方子,拎着药箱就奔去了谢怀珉下榻的院子。
谢怀珉正盯着盘子里一小块如意膏发愣,程笑生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程笑生打量那块膏药,凑过去闻了闻。
“师兄。”谢怀珉冷静严肃,“你以前知道这种如意膏吗?据说服用了这个后,可以止痛,又可让人飘飘欲仙。”
程笑生惊讶,“听说过,没见过。难道就是这个?”
谢怀珉点头。
“你急着把我叫回来,就是因为这个?”小程问,“这膏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怀珉正色道:“吸食这膏药会上瘾。使用者会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还会死人!我刚从医署回来,他们进了不少这样的药膏。我还看到张医正就在吸食这玩意儿。他倒是一脸销魂,我却看得毛骨悚然。”
“他们不知这东西其实有毒?”
“怕是知道也没在意。”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药膏,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程笑生说:“你在秦国住过一阵子,见过这种膏药吧?”
“是见过,不过那时候这药膏价格昂贵着呢。”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程笑生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儿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师兄,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师妹。”程笑生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向陛下禀明。”谢怀珉说,“虽然知道没准又要牵扯进什么政治阴谋里。可我不能明知百姓要遭毒害而袖手旁观。”
“确实。”程笑生严肃道,“这也是我们医者的本份之职。”
御书房里,帐幔低垂,烛火通明,青铜盖炉里飘着淡雅的香烟。
宇文弈翻着案上的文书,抬眼看了看躬身站在下方的臣工,问:“只查出这些?”
“是……”那臣工面露惭愧之色,“根据谢氏所为,臣推断出她正在制作‘烟花三月’之毒的解药。臣从服侍她的宫女处得知,谢氏体虚畏寒,面色苍白,十指微紫。而且她夜晚时常惊梦,盗汗,夜晚失眠,白日却又嗜睡。这都很符合中毒人病毒初发的症状。这解药,估计是为她自己做的。”
“她中了毒?”宇文弈的脑海里,谢怀珉那清爽的笑脸一闪而过。他不禁摇了摇头。
“陛下?”
宇文弈站起来,走下御座,“这毒有何症状?”
“回陛下,‘烟花三月’毒发后,中毒人身体会日渐虚弱,畏寒怕冷,精力衰退,疲惫嗜睡。若没解药,这些症状会逐渐加重,直到衰竭而死。”
宇文弈的眉头紧锁,“你说谢氏已经毒发?”
“看着像。”文臣忙道,“谢氏自己是大夫,估计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
“难怪……”她一听到醍灵花药膏,就那般激动兴奋。
宇文弈苦恼地揉了揉眉头。
谢怀珉若真的是东齐帝的女人,那身份就非同寻常女子可比。若是东齐帝还想要她,那她极有可能是将来的东齐皇后。而如何对待谢氏,兴许还会关系到将来两国的来往。
可她分明是世家贵女,却流落在外,靠行医为生。东齐的人也对她不闻不问。这显然又是已经失宠之象。
都说谢陆两家争夺后位,谢家败落,可陆家最终也只得了个偏位。那个空出来的后位,是留给这个谢氏,还是会属于别的女人。谢家的门生遍布东齐朝野,尤其那些六七品的年轻官员,多出自谢家。而陆家则手握一支劲旅,至今还迟迟不肯交出来。一文一武,一旧一新,两大门阀在东齐正上演了剧烈的争斗。
如今秦国有异动,一场战争在所难免。不仅东齐,就连他自己的离国,也将会迎来一次政权的动荡。
“陛下。”内侍在外间通报,“医署医官谢氏求见。”
来得正好!
“进来吧。”宇文弈挥手让臣工退下。
珠帘掀开,年轻女子低头顺目地走了进来。她身上还穿着蓝裙白巾的医女服,宽大的衣裙更衬得她有些削瘦。乌黑的头发高盘,插着两支金簪。浑身上下,便再无其他的修饰了。
宇文弈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裙摆轻摇,时不时露出青帮白面的布鞋。虽然是下跪磕头,可是腰杆始终是笔直的。若这女子不是实在不知畏惧,那就是她生而高贵,骨子里就没有那股奴性。
谢怀珉,你到底什么来历?
谢怀珉满脑子心事,不知道宇文弈的复杂心思。她这次来的目的也很明确,开门见山,把药膏程上,然后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清楚楚。
宇文弈是个明白人。他听谢怀珉说了个开头,就隐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直等到谢怀珉提到西秦商人时,他的脸色才微微变了变,眯起了眼。
大内总管随侍在旁边,把皇帝的表情全看在眼里。作为将皇帝从小服侍到大的内监,他最了解宇文弈的每个表情。
他的这个表情,只意味着一见事。便是,他发怒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寂静的午夜,一队手执火把的官兵撞开了医署的大门。看门的老头方来得及披上外衣迎接出来,就被一他推到一边。
医署所有的房门都被打开,睡梦中的学生和杂役全都被叫了出来,集中站在庭院里。等不及打开库房的大门,官兵就破门而入。
如意膏被一箱箱抬了出来,倾倒在中庭水池里。
医署的几位高官在被窝里接到信,这时也都匆匆赶来了。只是张医正一看到那些士兵正在朝水池里倾倒如意膏,便翻着白眼,一副要晕倒的架势。
“总……总兵大人,您这是……”
“陛下有令:如意膏毒害百姓,危及国民,立当就地销毁。”
总兵头子一挥手,士兵提着几大筐石灰粉走过来,哗啦地全部倒进了水池里。只见池中霎时水波翻滚,吞噬了药膏,冒出阵阵白烟。这情景还真有几分骇人。
一个小兵跑到上官身边,“大人,那两个西秦商贩跑了。属下们找到他们住处的时间,已经人去楼空,听客栈老板说,他们傍晚就退了房走了。”
“跑了?”总兵头子脸色大变,“给我去追!记得留活口!”
小兵得令,一溜烟跑走了。
“至于你,张大人。”总兵又是鄙夷又是怜悯地看了看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张医正,“您也好好想想,好等天亮了面了圣,怎么和陛下解释吧。”
谢怀珉抬起头,望着窗外医署的方向。那里亮着一点红光,想必正在查抄。
离帝办事效率之高,还真出乎谢怀珉的意料。一个时辰前才和他禀明,他就能立刻派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宇文弈对她也还真的十分信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低头提笔。
阿暄:
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西秦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成膏药,贩卖到离国。
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得出其中的阴谋来。
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形。
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暗地里的动作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
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这里,谢怀珉顿住。
她怎么忘了,现在的信,已经没有办法送到那个男人手里了?
“难道,要用最后的法子了?”
谢怀珉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将信写完。
把信封好后。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她从腰间的香包里取出一支只有半截手指大小的银口哨,轻轻吹响。
片刻之后,果真一只红嘴绿背的鸟儿飞到跟前来。
“宋子敬还真有两下!”谢怀珉惊喜地笑起来。
这是她当初离开的时候,宋子敬留给她的一个秘密武器。他担心她在外如果遇到急事要联络他,而取信的人只会按时来拜访,那谢怀珉就可以用这鸟哨唤鸟儿来,替她传信。
谢怀珉将信折成一小块,塞进鸟儿爪上的铅筒里,又丢了一把瓜子仁。
小鸟吃饱了,拍拍翅膀,飞进了夜色之中。
谢怀珉凝视着鸟儿离开的方向,久久不动。
“不早了,休息了吧。”小程从隔壁走过来,劝了她一声,“放心。也许,这次就会有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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