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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济慈堂的成员总共只有三人,名义上的店主程笑生,实际上的店主谢怀珉,和小学徒阿武。

小镇入夜,店铺关门,后院厢房里已经摆好了饭菜。

谢怀珉的手艺在这几年的实践生活中已经完全磨练了出来,做的菜色香味俱全,深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欢迎。

看着两人狼吞虎咽,谢怀珉又开始得瑟,“想我谢大当家做的饭菜,是平常人能吃得到的吗?你们也好福气哟。”

“大当家文治武功。”小程百忙之中不忘歌功颂德,“对了,我明天想吃鱼。”

谢怀珉修剪着指甲,“我还想吃唐僧肉呢。”

“谢娘娘,快吃吧。”程笑生唆了一口粉丝,“看天,晚上要下雨呢。吃完了要收衣服。”

“春雨贵如油啊。”谢怀珉望了望天。

也不知道,此刻的东齐京城,是不是也正被绵绵春雨笼罩着。

程笑生洗完澡出来,面上一凉。空中果真下起了雨。

他穿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回自己那间屋子,眼角看到谢怀珉的房间开着窗。

年轻女子倚窗而坐,支着下巴,正望着空庭里的细雨发呆。

程笑生敲了敲窗棂,“起风了,凉得很。好歹多披一件衣服再发呆吧。”

谢怀珉有些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程笑生朝空空的庭院望了一眼,“人还没来?这都晚了三天了吧?”

谢怀珉笑得有点勉强,“许是路上耽搁了。”

“肯定是的!”程笑生立刻道,“别担心。那么远的路,来回一趟不容易,难免出些差错。”

“是啊。”谢怀珉低声说,“师哥去休息吧。明日轮到你坐堂呢。”

程笑生叹了一声,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似的走了。

镇上的夜晚很静,屋外只听见草丛里的虫鸣声和细雨的沙沙声。

谢怀珉拨亮油灯,打开笔盒,取出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借着酒意,她开始动笔。

阿暄,见信如晤:

我上个月已经找到了师兄,现在已经在他的医馆里安定了下来。路上通信不便,所以上个月的信缺了。你不怪我吧?

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紫云山不愧是西南之地最大的山脉,估计有三千多丈,无数山峰上积雪皑皑,终年不化。山脚春暖花开,山腰风寒地冻,气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种奇花异草珍稀动物。

紫云山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寨部落,头人蓄养着奴隶和猛兽,各自占山为王。秦、离两地官府都从不过问插手他们的事。于是紫云山成了三不管地带,两国许多不法分子都会逃进山里寻求庇护。他们不事生产,依靠抢劫过往商队来获取财富。我这次跟随的只是药贩,专门来往于各个山寨间,收购珍稀药材。我跟着他们走了八个山寨,大开眼界。

紫云山区虽然危险,但是景色十分壮丽。险崖、飞瀑、深潭、浅溪,让我流连忘返,真希望那时你也在身边,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该多美好啊!

呵,不说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写到这里,女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没想到紫云山竟然盛产铁矿石。一路上见秦国劳工在深山开采矿石,就地冶炼成铁,运输到国内。他们整个操作流程十分严密,还买通了当地头人,大肆砍伐林木。

我觉得这事很蹊跷。秦王久病成疴,太子监国已有半年,表面上看来一切平常,但是暗地里小动作不断。从地方无品级小官开始更换,大量田地合并形成了新的豪强,今年兵役人数增加。我觉得秦国将有一番大动荡。

离国同我们大齐一样,北种小麦,南种水稻,现在正是插秧时节。我发现当地妇女养殖桑蚕时有一些非常独到的办法,桑蚕的繁育旺盛,产出的丝也比较好。我现在正在研究,希望能总结出来,提高我们大齐桑蚕养殖质量。

我到了离国,看到他们也在推行改革,广纳贤士,我恰巧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听说今天放榜,远近的读书人都赶去县城。离国历来尚武,文人们受了一百多年的压抑,如今终得机会扬眉吐气一展身手。我想这次离国领导人必定会招收到许多有用人才。

阿暄,你当政已经有三年多了。大齐虽然军备强大,壮士骁勇,可是我知道以军治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但是国内现在局势僵硬,某家势力虽然在这几年内一直受到压制,但是其深植在军中的根系依旧坚固。

你登基时便在东齐开创新的科举制度,这三年下来想必硕果累累,是该收获的时候了。另外,说到教育和医疗,我又有了几点新的想法……

又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页多纸。油灯轻爆了一个火花,光线稍微暗了点。

谢怀珉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提笔继续写起来。

我在这里跟村民学会了做一种很好吃的酸甜汤,是当地特色菜。我把食谱写上,你或许可以叫御厨做一下。子敬说你最近为开春的事总是每天忙到很晚。劳逸要结合,身体是本钱。说多了你也嫌我啰唆。

对了,秦国南方有一种东齐没有的花,他们叫他火龙花,我叫它罂粟。它的果实提炼后能镇痛,但服食多了会让人上瘾,使人身体渐渐虚弱,最后死亡。可是这花却鲜艳似火,非常艳丽夺目。若东齐内发现了这花,可要留心才行。

天气转暖了,容易伤风。你这几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锻炼,可得小心别生病了。来到新地方,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觉写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愿能梦到你。

谢怀珉写下落款,又画了一个简笔的笑脸,附上一颗桃心。她自己看着,不禁笑了笑。

来取信的人还没有到,夜已深,谢怀珉等不下去了。

她把信封放进窗外廊下的一个木盒中。如果来人半夜到,会自己去取。

困意逐渐上头,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吹灭了油灯,爬上床歇息。

夜深了,雨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散,天空露出一片皎洁的明月。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安详沉睡的面容上。

“汪汪——”

阿毛突然狂吼了起来,引得左邻右舍的狗都开始叫。谢怀珉在黑暗中睁开眼。

“砰砰砰——”

“开门——官府来人,速速开门!”

对面的屋子里亮起了灯,程笑生喝道:“来了!休要再敲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谢怀珉自然也没法再睡,起身披衣。

外面忽然响起程笑生的惊呼声。一阵潮水般的脚步声涌进院中。

“你们……”

“你是大夫?”一个操着离国标准京腔的粗嗓子大声道,“不是说是个女的吗?是你吗?怎么是平的?”

“荒唐!你在干什么!”程笑生悲愤惨叫。

眼看师兄贞操有难,谢怀珉也顾不得梳头了,穿着拖鞋就奔出了屋。

“放开我师兄!来者何人?”

院子里,一队明火执杖的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谢怀珉冲刺的脚步生生止住,站定在了屋檐下。

大头的武将一把丢开了程笑生,打量谢怀珉道,“你就是谢大夫?”

“正是。”谢怀珉笼着袍子,也一脸狐疑地打量他们。这些士兵看装束并不像是本地的军士,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过作为大夫,半夜接急诊是家常便饭。谢怀珉很是从容镇定。

那武将又将谢怀珉从头看到脚,狐疑道:“你就是那个能给人开肠破肚的谢大夫?”

“是我。”谢怀珉耐着性子道,“你家人哪里不舒服?”

武将二话不说,一招手:“把人带走!”

两名军士随即上来,架起谢怀珉就往外走。

“你们是哪家人?”程笑生紧张大叫,“哪里有这么请大夫的。”

谢怀珉也大声嚷嚷:“会不会请大夫呀?连病症不说,我都不知道带什么药材器具,到了那里能用眼神治病不成?”

武将一挥手,军士又把谢怀珉放下了。

“唐突了。”武将一脸急色,说话倒还客气,“生病的是我家小主人。小主人今日忽然闹腹痛,吃了大夫开的药,一直未有好转。入夜腹痛还愈发严重了。我家另请了大夫看,说是肠痈,只开药,也无他法。听说谢大夫以前开刀治好过县尉家千金的肠痈,特来请您走一趟。”

说罢,又招呼着军士拖着谢怀珉往外走。

谢怀珉没辙,只得扭头朝程笑生喊道:“带上我的地字号箱子。要带什么药,你知道的。”

程笑生跺脚,带着阿武去取药箱。

那武将把谢程三人丢上马车,自己骑马,领着军士浩浩荡荡而去。

马车一路飞驰,穿过城门朝西而去。此时看星辰应该是未时前后,远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可车队畅行无阻,连停下来检查都不用。

“大来头呀。”程笑生把手揣袖子里,打了个喷嚏,“这可不好。师妹呀,这手术……”

“现在也容不得咱们说不了吧?”谢怀珉苦笑,“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那孩子症状太严重,我自然也不会动刀子的。”

她看阿武吓得瑟瑟发抖,不禁对这孩子柔声道:“不怕。我看这武将请人,动作粗鲁,言语却是客气。想必主人家不会太糟糕。”

马车又疾驰了两刻,终于停在了一处庄园前。那武将立刻急吼吼的催着谢怀珉他们下车。

谢怀珉他们来不及看清这宅院,就被军士拉进了院。这家人显然是豪族,满院子都是提着灯火的家丁侍卫。谢怀珉他们一路走来,听到无数催促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送到了一间屋子前。

那屋倒不大,灯火通明,屋里也是挤满了人。谢怀珉走进去,众人回头。谢怀珉认出在座许多都是县城里知名的大夫,甚至还有一名极其德高望重,轻易不出诊的老大夫。

谢怀珉急忙朝那老大夫行礼,又朝其余大夫行礼。众人草草回礼,自动让开,露出了坐在人后的一名男子。

这就算不是主人家,也是孩子的爹了。

谢怀珉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朝那男子屈膝行了一个礼。

“小女谢氏,请问病人在何处?”

男子端坐着,手指在扶手处轻敲了两下,开口道:“都说肠痈极其凶险,患者九死一生。你可有信心治好我儿的病?”

此人嗓音十分淳厚动听,一口京话说得优雅无比。儿子病危,他依旧有条不紊,只是语气冰冷,这才泄露了他的情绪。

谢怀珉道:“我还未曾见到令公子,病症是何,程度如何,都还不知。现下可没法子给大人您任何承诺。不过大人您既然半夜将我请来,想必也是信我有两分本事。我承您恩情,自当倾力而为。”

那老大夫也朝男子道:“祖师爷传下来的开刀的手艺,如今已多半失传。敝县小地,精通这门手艺的,只得谢姑娘一人。老朽亲眼见过谢姑娘行刀,颇有先人之风,并不是夸口。”

男子点了点头,道:“好,你先去看看吧。”

谢怀珉又欠一下身,跟着一个婢女进了里间。

里间里,好几个身着绮罗的夫人婢女围在床前,见大夫来了,这才让开。

床上躺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面色灰败,双目紧闭,满头大汗,正蜷着身子不住呻吟。谢怀珉一边给孩子做检查,一边细细地向婢女询问。

“今日才疼的?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小公子昨日就有些饮食不振,倒没喊疼。”

“昨日都吃了什么?”

那乳母模样的妇人将菜单报了来。

“昨日又做了些什么?”

“早上骑了一会儿马。午后就说没胃口,劝着进了些食。昨夜入睡前还好好儿的。”

谢怀珉收回切脉的手,检查完了孩子的口舌双眼,让乳母婢女把孩子的身子展开,在他腹部逐一按压。按到右下腹,孩子立刻挣扎,哭了起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谢怀珉知道,肯定是那当爹的听到儿子哭,过来探个究竟了。

谢怀珉让程笑生也检查了一遍,两人心中有数,彼此点了点头。

“如何?”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道:“确实是大大肠痈。幸而病发得早,又一直用汤药控制着,还不算严重。可若继续拖下去,怕就危险了。”

其余的大夫们一阵窃窃私语,都面露难色。

大肠痈就是阑尾炎,在现代社会,不是难治的病。但是在古代,若汤药不见效,又不能动手术,发炎的部位化脓穿孔,引起腹膜炎,那病人难逃一死。幸好这孩子才刚发作,体温不是很高,腹部肿块不明显,炎症还没有恶化。如果此时给孩子动手术,还有希望救他一命。

谢怀珉把情况一一说了,低着头,等男人下决定。

一阵凝重的沉默后,男子沉声道:“你能保证做了手术,能救我儿性命。”

谢怀珉摇头,“大人恕罪,我没法做这承诺。任何治疗都是有风险,更何况是同阎王爷抢人?开刀子切除坏了的部位,可是同时,也会造成一个创口。肚子里坏了的肠子,肚皮上切的口子,还有令郎本身还是孩子,体质不如成人。这一切,都有可能造成极大的风险。”

谢怀珉的视线里,看到男人的拳紧握了起来。

“若是不做手术……”

“若是……那我的结论同诸位前辈的一样,令郎怕是熬不过去。”

那几个妇人听了,又啜泣起来。

男子一步步走到谢怀珉面前,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谢怀珉低垂的脑袋上。谢怀珉低头站着,背脊笔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既然风险如此大,你却依旧敢去做,就不怕救不回人而被迁怒?”

谢怀珉不以为然道:“所以我会把各种结果告知,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是放手一搏,还是眼睁睁看孩子痛苦地离去……”

“放肆!”一个尖嗓子的管事叱喝了一声,“你胆敢……”

“住口!”男子低喝了一声。

那管事立刻躬身退开。

男子走到床边坐下,取了帕子,给孩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孩子呜呜哭泣:“爹爹,祯儿疼……”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暗哑着嗓音道:“爹知道。祯儿不是说要做像阿祖一样的男子汉吗?祯儿怕在身上开刀吗?”

孩子年纪岁小,勇气却可嘉,当即忍着疼,坚毅道:“祯儿不怕!祯儿将来要做大将军!”

男子摸了摸儿子的脸,侧过身来。

“动手吧!”

谢怀珉屈膝一福,“大人放心,小女一定倾尽全力而为!”

烧着精碳的银炉上煮着纱布和器具,雪亮的大银镜子一盏盏扛进了屋里来,折射着油灯的光,将屋子照得格外明亮。一张高脚长条榻摆放在正中央,铺设着干净的被单。孩子换了衣服,喝了麻醉的药物,已平躺在榻上,安详睡去。

谢怀珉借了一根头绳,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捆在脑后。

“我心跳得特别厉害。”程笑生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家人真的有点不对劲。我看那些家丁,怎么都像阉人呢?”

“咱们是来救人的,管别人家的事做什么?”谢怀珉正用特制的肥皂反反复复地洗着手,“别耽搁了。孩子小,我给他的麻醉药剂量也不大。得在他醒来把手术做完!”

程笑生深呼吸,定下了心来。

“师妹呀师妹,我现在真心佩服你那男人了。喜欢上你这么个胆大无拘的人,他也真是口味奇特。”

“不咸不辣,不做冤家。”谢怀珉满口胡诌,笑道,“他可是我做了八辈子尼姑,才求来的好男人呢!”

镜影生辉之中,纤细却不失稳健的手执着一把纯银的手术刀,准确地在孩子腹侧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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