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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坚决抵制封建迷信,奋力反抗包办婚姻——

年关将近,全家人去庙子里上香祭祖。

记得红楼梦里描写贾家人去进香,浩浩荡荡全体出动,在公路上排成路霸一条龙,公然阻断交通,妨碍市民出行,极尽奢华之能事。谢家不知道是因为太傅简朴,还是因为家眷简单,出门进香,只不过轿子五顶,下人几个,家丁开路,温和低调地穿城而过,奔赴万佛山。

万佛山在城外几里远处,山上只有一座寺庙。但是这座寺庙来历不小。说是北海仙道万佛岛上的高僧远渡而来修建的,还专门在数十座山峰中挑选了这一座,说它有灵气。山川志上记载,该山高万仞,山上长满奇花异草,有瀑布溪流,飞禽灵兽。

一座石头山如何有灵气,这是学习科学发展观而成长的我所不知道的。再说了,古时候的轿子,毕竟不是现代的轿车,我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胃里一阵阵翻滚,就像刚下了海盗船又坐上云霄飞车。我憋得浑身抽搐仿佛羊癫疯发作,偏偏那区区几里路给古人走起来如同万里长征般漫长。

云香不停地给我打气:“小姐坚持住,就快到庙子了。”

我坚持不住了,掀开帘子张嘴“哇”地吐出来,早上吃的稀粥馒头鸡蛋和苹果统统化做酸水奔流而去。

吐完了,感觉稍微好了点。张开眼睛,看到一摊稀黄的污渍附着在一块上好的竹青色锦缎上,那块锦缎有节奏地一晃一晃。

我的目光顺着那块料子往上移,落在谢昭瑛扭曲的笑容上。他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露,关节发白,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扑过来掐死我。

风流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有洁癖。但我真的很无辜,路那么宽敞,他偏偏要催马过来,巴巴被我吐一身,这摆明了是自找的。

谢昭瑛好不容易克制住面部表情,扬手丢给我一个东西,说:“闻一下,就不晕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一股异香,让我联想起了高露洁牙膏,还是薄荷防蛀的。我凑上去闻了闻,那股清香沁人心脾,令神智为之一清,头果真不怎么晕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给我这东西。我抬头想对谢昭瑛感激几句,哪知他早就打马先走,去庙里换衣服去了。

到了庙子,有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在门口迎接我们,阿弥陀佛地说了一长串客套话,然后领我们进去。我和谢昭珂跟在谢夫人身后,等男人们都上完了香,我们才过去,给佛祖和谢家祖宗磕头。

我很有诚心地拜了拜。菩萨和祖宗保佑,我虽不是谢家子孙,但是好歹本名也姓谢,既然占了谢昭华的身体,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人,绝不辱没谢家名声。求你们保佑我早日回到原身,千万拜托。

好不容易上完香,接下来又要去听禅。我在心里哀号,先前那一吐,肚子清空,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两眼发绿,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咽口水。

谢昭珂不食人间烟火,依旧亭亭玉立在谢夫人身后,高贵美丽的容颜一片安详。她看到我的脸色,不解地问:“小妹是不舒服吗?”

我苦笑着摇头。

谢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由慧空大师讲禅,实在难得,你们都要专心听讲。”

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然后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谢昭瑛疑惑地看着我。

“呜呜!!”

“呜什么?不好吃吗?”谢昭瑛掏了掏耳朵。

“呜呜……呜呜呜!”我掐着脖子泪奔。

“噎着了就说出来嘛!”谢昭瑛的铁砂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

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炭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所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景色,桂花飘香,我家那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辆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虚无的大仙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咱们员工忍受有限,所以每天指标也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痛骂官僚制度。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难道还想回来做小三?我劝你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双眼,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的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小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陀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囧囧有神。谢家人都像看到外星人一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人茫茫然。谢夫人习惯性地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小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一时气愤,莽撞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账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心知不可和长辈争辩,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嘟囔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

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山腰冲着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自个儿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谢昭瑛一脸黑线。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愧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笑道:“你这是在点菜还是在报菜名呀?”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你二哥我可是堂堂谢太傅家的公子,钱不是问题。”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侯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侯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抢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侯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讥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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